6

　　在我打算结婚的那天下午我遇见了我的老公，他一表人才风度翩翩，不过混在一群商业翘楚中间，他显然有点不知所措，我看出来了，他的不知所措源于他的自卑以及与自卑有关的一些概念。

　　我那天的穿着相当简单，简单得像一片栀子花瓣，我那天没有扑粉，只涂了一点唇膏。那天是圣诞前夜，在圣诞前夜的24小时内，依次发生了若干件事情，第一件事情是我的老板送给了我圣诞礼物，是一个精致的八音首饰盒，上满了弦以后就会唱“桑塔·露琪亚”的那种，我收下了，后来才发现里面还有一串坠着钻石的水晶项链；我感到事情有点棘手，就给彭芳芳打电话，把她约到我们写字楼附近的一个咖啡吧，然后就发生了第二件事情，我刚把事情说一个开头，彭芳芳就满脸通红，她的愤怒毫无来由而且一触即发，她说你别老用这些烂事儿烦我，我还有别的事情呢！

　　我说：“彭芳芳，是我遇见倒霉事不是你，你气成这样干什么？”

　　后来我意识到我这句话激化了局面，后来我知道长久以来，彭芳芳一直以为我的老板对她青眼有嘉。不过我当时确实不知道，我只是以为彭芳芳自己有什么事情，或者说因为一般女性的嫉妒心，虽然我并不认为得到像我的老板这样的男人有什么值得女人妒忌的，但是对于女人来说“笑人无，恨人有”是再普通不过了。所以，我以为彭芳芳当时的过激反应出于两个因素，第一，她自己遇上什么麻烦事了，心情不好，我撞枪口上了；第二，她妒忌。

　　后来彭芳芳声音尖利地对我说：你赶紧找个老公把自己批发掉吧，你太可笑了。这种逢场作戏你也当真，还把我找来！嘁！

　　我说我当然知道他是逢场作戏，可是我只是希望这就是逢场作戏，我可不愿意动真格的。

　　谁跟你动真格的了？不就是一串破项链一个不值钱的破八音盒吗？你以为有多少钱？

　　就算没有多少钱，但是如果我早知道盒子里有这么一条破项链，我当时就不会收了。

　　你现在也可以不收，你回到办公室把这个礼物退给他不就完了？

　　……

　　好好，收下又怎么了？

　　……

　　你反正也没有老公，跟他混就混呗！骑驴找马嘛！

　　……

　　你真费劲，让人看不起。告诉你，你就装疯卖傻地把首饰收下，他要是真跟你来劲，你就跟他急，谁怕谁呀！

　　……

　　最后的最后，彭芳芳用小勺噼里啪啦地在咖啡杯里一通乱搅，然后说：我要做头发去了。我说等会儿咱们一起去。她说不行，晚上有约会。我问什么约会？她嘴角像被什么东西牵了牵，没有回答。这个时候，她面孔的潮红已经退去，她的愤怒和激动全凝结成最冰冷最不屑的表情高挂在脸上，这还不够，她还要用身体语言继续强化她的鄙视。她掏出烟盒，取出一枝瘦长的摩尔，点上，肆无忌惮地吐了两口烟圈，然后眼睛都没有看我就仿佛对空气说话一样：你要是还想说点什么就说吧，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反正我抽烟。

　　我那时还算涉世不深心无城府，于是又说了一些,无非是喋喋不休地表达一些现在想起来很可笑的想法，比如说自己对老板没什么，如果老板不送这个礼物将来处起来还行，可是他这样表示了，如果自己装糊涂肯定让人觉得不厚道，如果就此领受了，又实在没这个准备，如果把礼物退回去，又担心伤了人家的自尊……彭芳芳弹了弹烟灰，嘴里哼起了小调，然后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抽烟吗？因为抽烟的样子容易让人误以为在聆听，实际上我是在抽烟！在抽自己的烟，根本没有听你的废话。

　　一切都太过分了，我们大吵了一架。

　　我和彭芳芳是“同居”关系，这一点我会在更合适的章节中将有更明确的说明，总之在我婚后的最初一段时间里，我的老公对我说他不习惯和两个女人住在一套房子里，我说你习惯了就好了。他说这样对彭芳芳不好，她会像咱们的女儿一样，更加嫁不出去了;他还说这样对他也不好，老让他觉得自己有两个老婆，这一点还无所谓，最要命的是他有时觉得他是两个女人的奴隶；当然他说的最有道理的是关于我的晚婚，他认为我之所以拖那么晚才结婚，跟我长期与另一个女人“同居”有关。我在结婚多年以后，对他最后说的这一点深表赞同，女人实际上更需要的是女人，而不是男人。这些是后话，如果我能在本书的后来想得起来这个话头，我会给你大量论证，而且是举例论证。现在需要说的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在和彭芳芳没头没脑地一通恶吵之后，心情坏到极点，我在心情坏到极点的时候回到办公室，看见每个人都用一种平常少有的目光跟我打招呼。

　　发生什么事情了？是不是我自己疑神疑鬼？赵家的狗何以多看我两眼？还没等我调整到位，我就意识到威胁就在身后。顺便说一句，我有很强的第六感官，我不用回头就知道我身后有巨大威胁——智力测验：如果在森林里行走，突然有东西搭在你的肩上千万不要做什么？正确答案是“回头”。千万不要回头！

　　我当时的错误就在于我不但回头了，还把身子转了过来，结果一整杯可口可乐撞在我的前胸，在老板老婆采取更激烈的行动之前，她被老板抱住。准确地说，那是一场标准格式的闹剧，如果我是一个旁观者我一定觉得很有意思，可惜我是一个主角，这使我当时很尴尬，即使很多年后想起来，还觉得羞愧难当。老板老婆骂不绝口，有人给我递来纸巾，我没有接，我把撒满可乐的外套从容不迫地脱下来，我的身材楚楚动人，在外套里面是一件紧身针织毛衣，它使我在大失常态的老板老婆面前无所畏惧。我以我能使用的最优雅的方式把外套搭在椅子上，然后款款地说：你弄脏了我的外套。

　　我同情这样的女人，但是我看不起她们。假如有一天我老公跟别人如何如何，我要么装聋作哑要么泼过去的就不会是可乐而是别的什么。

　　骂声哭声喊声声声不入耳，我背起我的真皮小包若无其事地离开了办公室，临走对老板嫣然一笑——我说：你给太太的圣诞礼物在我抽屉里。

　　在我抽屉里的，是他几个小时前送我的八音盒，里面有一条真金白银的钻石项链。可怜的老板！我也看不起他！

　　7

　　红云走出写字楼，门童问他要车吗？她妩媚地笑了，在她的笑容还没有完全展开之前，一辆桑塔纳的车门就已经被拉开了。门童很高很帅，他做了一个绅士一样的“请”的手势。红云的心情好起来了，她就是这么一个人，很容易改变心情，甚至因为一个英俊门童的到位的手势。这是她和她的妹妹最不同的地方，如果现在她的妹妹红梅在这里，就一定会扫她的兴：“他每天站在这里，别管谁要车，都是这样的手势！这是他的工作。”

　　红梅从出生到大学毕业就没有离开过北京，换句话说，从来没有离开过父母身边，不像红云，从记事起，就有一个真实的遥远的远方，在远方有她从来没有见过面的父母妹妹，在远方有一个全国人民最羡慕的地方，她的真正的家在那里。是的，她曾经非常像一个有着高贵血统的公主生活在民间，她受到最多的宠爱，她从小就知道她和周围的小伙伴是不一样的，他们将一生生活在这里，而她将在未来的某一天到北京去。对于红云来说，她很容易把想象当作真实，并且关注那些被时空阻隔的遥远；她也很容易把现实当作一种过渡，就像她小时侯的南方生活一样，每天都有人告诉她：你有一天要到北京去！在那个时候，北京经常被描写成“心脏”，而在红云的理解中，她在北京的父母每天都工作在毛主席身边，如果她回到父母身边，她就可以在每天早晨看到敬爱的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跟她招手。因为红云当时以为北京的大门就是天安门，人们要去北京就要过金水桥。毛主席老人家就住在天安门城楼上，而她的家就在金水桥边。

　　红云在彻底清算自己的时候，曾经认为自己的不可救药的理想主义或者说自己的那种总以为有一个真实的彼岸的宗教情结与幼年的经历有关。不过，她是在很晚的时候才进行这种清算的，并不是在那个多事的圣诞前夕。人清算自己的时候，一般是在遇到真正的问题的时候，对于年轻的红云来说，被老板的老婆横泼一杯可乐，损失的不过是一件打折的娇韵诗外套，对她来说，毫发未伤。

　　司机问红云去哪里？红云说你先开吧！

　　司机显然非常训练有素，在大饭店“趴活儿”的司机和满大街串的“的哥”素质就是不一样，如果是“的哥”一定会一通臭贫：“什么叫先开呀——小姐！咱有点准儿行不行？”

　　也许桑塔纳司机见多了像红云这种大冷天连外套都没有穿就出来打车的年轻女子，一定是有什么突发事件。不过桑塔纳司机知道这种小姐的应变能力都很强，她们在几分钟后就会恢复常态，那个时候，他就知道应该去哪里了。

　　红云最后决定首先回家，她和彭芳芳住在一起，她们分享一个两居室，不过她们把两个房间按功能划分而不是按人头分配，理由很简单，房租是一人一半，可是房间有大有小，所以最公平的方案就是像她们最后商量定的那样把大房间定为卧室，小房间定为会客室兼工作室兼书房兼餐厅。她们只有一个大衣柜，所以两个人的衣服都挂在一起，她们只有一个厨房，所以她们的柴米油盐也只有一套，因此她们是共产主义，有衣同穿有饭同吃，她们分享她们的一切，包括朋友。红云的朋友必然是彭芳芳的，彭芳芳的也必然是红云的，无论男女。当然，她们刚刚暴吵了一顿，不过，对于她们来说吵架也不是第一次，她们以前有过更激烈的吵架，以后还会有。最多是几个星期不说话，谁也不理谁，就像自然界的冬天，诗人说：既然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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