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我到家的时候，发现彭芳芳正在我们的卧室里忙，她像一个忙碌的小耗子，可笑的是盘了一个无比华贵的发型，这个发型和那个外瓜裂枣似的被扔在床上的耐克旅行包极不相称，彭芳芳从衣柜里不断地往外拽衣服，又把其中的一部分丢到旅行包里。她要干什么？离开这里？搬走？不至于吧？我们不过是吵了两句！

　　她注意到我的忐忑，很显然她要拿堂。所以她继续像个耗子似的忙碌，以为这样可以折磨我的好奇心。电话响了，她慌忙抢过去，好像怕被我截获似的。可惜是找我的，她对着电话说了一句“等一等”，就把话筒晾在一边。以我对彭芳芳的理解，她一定不是要离开我，而是另有什么倒霉事。彭芳芳就是这么一个人，她有倒霉事的时候，就三缄其口。其实她这种心理我清楚，她是小地方来的，凡是小地方来的人都这样，她们把那些突然降临到身上的倒霉事都当作羞耻，她们希望她们自己在人前是最光彩夺目让人羡慕的。我理解她这种心理是因为我曾经在很短的时间里与一个来自小县城的男人关系非同寻常，如果我能忍受他的那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行为处事，我想我现在应该和他有孩子了。当然命运总是捉弄人的，我在婚后的漫长时间里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和这种愚蠢的心理状态搏斗，有的时候甚至是肉搏，我毫不让步，为什么要让步，大不了大家不过了。我对我的丈夫说。他是更小地方来的，心态更加不开放，或者说放不开。

　　不过，后来我发现这种心态是每一个人都有的，当这个人属于弱势人群而不是强势人群的时候，这种心态是一种本能，或者说出于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需要。我有这种发现是我终于成为一个时髦的“国际人”以后，我在远离本土的异国他乡遭遇一个高鼻深目的老外，他对我说你应该更加OPEN。他跟我说话的神情就像他是我的上帝，可惜我是一个异教徒。

　　彭芳芳把话筒撂在桌子上，就转过身去继续忙自己的。这个时候，我不指望她能温和地对我说是你的电话。我习惯了，其实生活就是一种习惯，换一个人这样对待我的电话，我一定会暴跳如雷，但既然是彭芳芳就算了。我接起电话，是我妹妹红梅打来的，她问我元旦回不回家。我说回也行，你说呢？她说妈出差了，可能元旦不回来，要到春节。我说那就春节吧。她说那就说好元旦不回来了吧？我说行，不回来了。

　　我和我妹妹红梅、我和我北京的家的关系就是这样，简单干净不拖泥带水。

　　电话再次响了，这次彭芳芳刚巧在厕所，是一个男士打来的，他好像是一边开车一边打手机，声音急促语调也是急火火的：彭芳芳吗？几点的飞机？我正在路上，大概半个小时以后到，没问题吧？

　　我说我不是彭芳芳，你一会再打来。

　　他说你是红云吧？我是小葛，我不打了，你跟彭芳芳说我就过来，路上有点堵，让她别着急。

　　小葛是彭芳芳的老乡，一个挺好挺单纯的小伙子，在北京给一个老板开车。逢年过节老板回老家，小葛就成了我们的司机，拉着我们四处转悠。彭芳芳对他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不过她后来也为此付出了代价，虽然在我看来，代价并不算大。

　　9

　　彭芳芳的父亲突然中风，她当时正在发廊做头发。她的姐姐给她打手机让她立即买机票回家。彭芳芳坚持让小姐给她把头发盘好，她的心情糟糕透顶，她发现只要她有什么好事，她的该死的家就要出事。她的小包里有一张印刷精美的请柬，是这个城市的所谓上流俱乐部的一个圣诞晚会，时间是下午6：20到午夜12：20。

　　后来她就给小葛打了电话，简明扼要地说要回趟家，请小葛送她去机场。她把行李收拾好以后，把那张请柬留给了红云，她跟红云说：MERRY CHRISMAS。她没有想到，红云用这张入场券换回一个老公。她只记得她都收拾好以后，跟红云借羽绒服，因为担心老家太冷，但是彭芳芳只有大衣，没有羽绒服。她跟红云说：你穿你那件娇韵诗大衣就能对付了，羽绒服我带回家，你没意见吧？红云对彭芳芳的建议完全心不在焉。

　　红云跟她说了那件娇韵诗的遭遇，彭芳芳笑起来，她说：你让老板赔！凭什么有钱人就可以随便把咱们的衣服弄脏呀！

　　10

　　彭芳芳把我的羽绒服穿走了，我的娇韵诗被我当作一个见证丢在办公室的椅子上。所以我只好在脑袋上缠一条丝巾，把我的小身体裹在一件被彭芳芳起名为“伦敦雾”的风雨衣里。

　　彭芳芳给我一张请柬，她拍着我的肩膀对我说：你需要一个老公了，再不嫁就该成垃圾股了。

　　我知道她有点幸灾乐祸，我被老板的老婆泼了一身可乐，这件事情要是发生在她身上，她肯定会跳河的。因为她有很传统的羞耻心，她认为一个单身的女人如果被别人的老婆泼一身可乐，这个女人的名誉就完了，一个没有名誉的女人还能有什么好结果么？其实，她错了，当然，彭芳芳还有很多其他的错，这些错使她长时间洁身自好并且由于洁身自好结果一错再错直到万事成蹉跎。

　　11

　　彭芳芳坐上小葛的车是下午3：30，我在10分钟以后决定我应该结婚了，虽然我还没有合适的男朋友或者说结婚的对象，但是我知道我应该结婚了，倒不是我担心自己真的成为什么垃圾股，而是因为我接到一个电话，是他打来的。他叫我飘飘，他说他依旧想我，想我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表情，他问我还好吗？后来他长久地不说话，我挂断电话，挂断电话以后发现自己手脚冰凉。我突然感到害怕，我害怕他会突然敲我的门，出现在我的面前，是的，我害怕，我在前面说过，我有一个前生一样的过去，在那个前生一样的过去，我过着与现在完全不同的生活。现在前生的那个鬼突然来敲我的门，我知道他没有恶意，可是人感到恐怖并不是因为感受到恶意。在我放下电话的短暂时间里，我甚至产生幻觉，我觉得他就在空气里，我呼吸的空气里，或者就在门后面，衣柜后面，是的，我看见了他的影子，我怕，我几乎是惊恐万状地逃离了彭芳芳留下的空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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