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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云在沐浴更衣之后，听到门铃清脆悦耳的声音。她打开门，张乔治出现在门口。这是全亚洲最高的饭店——金茂凯悦，有88层高。每次到上海来，红云都要住这间酒店。她觉得35岁的女人需要舒适豪华高贵雍容，是的，光阴似箭，时间一去不回头，她现在逝去的每一分钟都无比宝贵，所以她每次到上海来都必须把这些无比宝贵的每一分钟花在每天160美金的房间里。

　　乔治是货真价实的上海本地人，多年以前举家移民到美国，现在孤身一人以美籍华人的身份到上海为一个美国化妆品打开市场。他和红云的关系是客户关系，红云是他初到中国的商业顾问兼公关策划，他们在一起制定各种商业阴谋并努力使之获得实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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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喜欢乔治张这样的客户，他比我的年岁要小很多，是个精致的小美男，个子小，面百如玉，身上永远是干净爽洁的味道，这种味道正像我们的关系，干净爽洁一尘不染。

　　我的房间在66层，窗帘拉开以后是整幕玻璃墙，外面是灰蒙蒙的天和灰蒙蒙的埔东。有个上海的女作家说上海的这个季节就像女人的例假，湿乎乎不清爽。我想假如上海真的是个女人，它应该在这样的季节里用点清清爽洁不紧绷的东西。乔治一进到我的房间就大夸我的着装，还叫着要给我拍照片。正好他带着数码相机，于是我摆了一个像美人鱼一样的姿势，当然是在床上，我的床像一片巨大的银色沙滩，床头是一副木刻的唐诗：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

　　他拍完了，就按PLAY键，于是我看到了我自己，我像一个纯净的日本少女，我的背后是一副干净的草书，我的长发一直垂到我的腰际，我身上穿的是酒店提供的浴衣——白得像最柔软的雪花。浴衣到我的脚跟，我的脚上套的是纯棉的白袜。我在35岁高龄的时候，还可以这般楚楚动人，我觉得有点害羞。乔治是那种永远给你最好感觉的男人，他不像我的老公，我的老公后来看到我的这张照片，他对我说：你别把自己老弄得跟少女似的，快奔四张了。

　　张乔治就不这样，他说：“哎呀，真好看，拷贝一份给我吧。我最喜欢这种白白的感觉，像卡通。”他说话的调调很像是台湾男人在说国语。

　　我们在房间里消磨了一个下午，中间我们详细讨论了对手的优势和劣势又推敲了我们即将要做的推广活动的每个细节，我们喝了一壶乌龙茶，打了20几个电话，其中有3个国际长途，这中间双方分头去了几趟卫生间，然后我们合上文件夹，说OK，就这样吧。

　　再然后，张乔治将身子往后一靠，腿往前一伸，这是一张躺椅，他把自己安顿好以后说：跟你办事效率真高。

　　我钻进被子里，酒店的被子白得像白雪公主的皮肤，我在背后垫了4个枕头，然后打开电视，我喜欢看CNN，不管看得明白看不明白，不管那些事情和我有关系没关系，反正看CNN是一个有档次的不用动脑筋的打发无聊时光的好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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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本叫《格调》的书，上面说凡是贵族一般吃晚饭的时间就比较晚，要在8点以后开始并且要吃到10点以后。关红云发现她只要一和乔治在一起，他们吃饭的时间就非常贵族。后来，关红云理解贵族的真正意思，就是贵族可以不干活，无所事事，并且把日常生活中最没有意思最普通的东西赋予各种文化上的含义。不过，她真正懂得这一点，是在她更加国际化一点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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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完全黑下来以后，张乔治盯着电视机说：你想去哪里吃饭？我请你。

　　关红云也盯着电视机说：随便。

　　张乔治想了想，说衡山路有一家西餐馆不错。他说出了那家西餐馆的名字，不过几乎在他说出名字的同时，关红云就把那个名字忘了。她直截了当地说行。她对张乔治的建议总是这样，漫不经心又坚定不移。张乔治就喜欢关红云这一点，简单——说行和不行的速度比奔腾4芯片还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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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床上下来，张乔治说等等。然后他站起来首先去了卫生间。我们之间有这个默契，彼此谁也不用彬彬有礼地说：“你介意吗？”当然这也省下很多尴尬。

　　他出来后，我进去。卫生间宽敞明亮，像灯火通明的国标舞厅。不只是无数面镜子的得当使用，还有别的东西使我在里面的感觉更像一个即将登台的演员在后台更衣室对镜冶容。我依依不舍地换下浴袍，然后按照顺序把自己穿戴得像一个有涵养有家教的大家小姐，最后又对着镜子描了眉毛涂了口红，我从来不上粉，只在拍婚纱照的时候打过眼影和腮红。我想乔治是对的，他要是刚才不首先使用卫生间，这会儿早该尿裤子了。女人换妆是非常需要时间的，尤其是我这样一个35岁的女人，准备和一个年纪轻轻的男士共赴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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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红云坐在张乔治的对面，西餐馆的灯光恰到好处地遮掩了他们之间的年龄差距。是的，他们已经这样吃了很多顿西餐——安全、干净、可靠、千篇一律，并且讲究得体，这就是西餐以及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当然，关红云在那段时间遇上很多像张乔治这样的男士，无一例外地比她小，无一例外地和她成为朋友，当然也无一例外地跟她保持了这种西餐式的关系。关红云猜测这和她自己的性冷淡有关，同时也和这些小男生的胆怯有关，由此她认定凡是小男与大女的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婚姻形式，一定是大女采取主动并最后取得全面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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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认定丁丁和张乔治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虽然他们年龄相当，受过类似的高等教育，但是我知道丁丁这样的女人是绝不可能长久地与张乔治这样的男人厮守的。不过，情事发生的时候，我什么也没有说，我对丁丁说祝贺你，我对张乔治说CONGRATULATIONS。一年以后的今天，张乔治万分沮丧地坐在我对面，他西服革履，架着无框眼镜，他说丁丁离开了他。我说你有什么打算？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个合适的？

　　张乔治倒了一杯红酒，红得像一枝深闺里的红玫瑰，冷冷的暗红色，一种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神秘或者暧昧的颜色。他说不用，现在我喜欢和你这样的关系，我讨厌婚姻。

　　这是衡山路的西餐馆，据说是这个城市后殖民风格餐吧中的后起之秀，每天晚上9点以后，这里云集着来自世界各地的老外以及要做他们生意的中国人。在这些中国人中，有我这样的，一个体面的职业，挣体面的钱的；也有另一些人那样的，没有正经的职业，靠身体挣些我们认为不体面的钱的。不过，我觉得实际上我们是一样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太相轻？再说，我现在很佩服这些人，这些人中有花枝招展的女人，有干净爽洁的男人，女人我们称之为“鸡”，男人我们称之为“鸭”，挣钱是多么的不容易呀，它需要体力智力精力还有应变能力。

　　我到这种地方来，尤其是和张乔治这样的男人，我一般会非常注意自己的穿着打扮，我不能让别人把我误以为是“鸡”，也不能让乔治被误以为是“鸭”。虽然误解了也没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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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红云早就了解张乔治的事情，他的爷爷可能是一个台湾的老兵，姑姑在美国开餐馆，文革以后，千里寻亲，张乔治的爸爸就带着张乔治还有乔治的兄弟姐妹奔赴美国投靠开中餐馆的老姐。张乔治的姑姑一生未婚没有后代，就认领了张乔治。在张家后代中，张乔治是第一个正式换成美国名字并取得国际身份的人。张乔治的姑姑在他大学毕业的那年心脏病突发猝死家中，中餐馆由张乔治的父兄掌管，后来父亲再婚，新婚妻子和大哥岁数差不多大，是一个大陆去的学艺术的女孩。张乔治只在婚宴上见过她一面，然后就打定主意再不回家。

　　张乔治在一年前到中国来的时候，名头很响，是美国一家化妆品公司中国办事处的首席代表，其实整个办事处只有他一个人，连办公室秘书都没有。他的任务就是为他的公司了解中国市场到底有多大，他们公司的产品要不要卖到中国来。他需要数据调查报告以及详尽的资料和有说服力的分析。他像一个无头苍蝇一样在中国的上空飞来飞去，无论去哪个城市立刻找到这个城市最豪华的酒店，然后了解在这个酒店里的美容院用的是什么品牌。他在去长沙的时候碰巧与红云乘同一个航班，红云对乔治张这种类型的男士一直都有好感，况且她还很敏感地意识到他们彼此需要——她需要乔治的钱；乔治需要她的判断以及她可能掌握的资料。她很快说服了乔治，这不难；然后他们一同入住这个城市最豪华的酒店，他们一同吃早餐，在第三天的早餐时间，乔治告诉她：红云，我决定了，你做我们的商业顾问以及公关策划好不好？

　　红云笑了，她早有这个把握。她说：我原以为你会在昨天就决定下来。乔治说自己的确是在昨天就决定下来了，但是需要和美国总部说明一下，所以晚了一天。红云又笑了，她说：所以你刚才就不应该说“我决定了”，你应该说“我们美国总部同意我的决定了”。张乔治笑了，他喜欢红云，即使是最乏味的商业谈话，红云也能说得别出心裁妙语如珠。

　　果然乔治凭着红云提供的数据和分析报告，说服美国总部向中国市场投资，同时准确地把化妆品定位为红云这样一类受过高等教育，出入写字间酒店的经理级女性。他说这部分女性是中国改革开放以后新产生的女性，她们婚姻生活平淡或者根本没有婚姻生活，她们没有时间看电视看报纸，她们常常飞来飞去，没有什么稳定有意义的业余爱好，甚至她们没有闺中密友，她们没有性生活或者很少有性生活，老公要么很忙顾不上她们要么就是自愧弗如对她们退避三舍……总之，她们需要很好的照顾，我们为什么不能照顾她们呢？至于照顾的方法不是直截了当地把产品卖给她们，因为她们忙得没有时间照顾自己，我们要做的是为她们建立俱乐部，美容院，在那里有我们的产品，我们的产品加上服务，可以天价卖给她们。而至于服务，中国的劳动力便宜得像使用过的餐巾纸！

　　现在，中国的主要城市的主要酒店的美容院几乎都有乔治带进来的产品，在上海他们甚至开了一个俱乐部，吸引无数像红云这样的女人。红云喜欢去这些地方，这是她能接受的躲避尘世的唯一方法。虽然她想过类似到山里隐居或者激流勇退和老公生个孩子相守一生，但是她每次这样真这样想的时候，她又觉得很可笑。(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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