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我认为我和张乔治的关系是一种干净的暧昧关系，说得稍微诗意一点，叫不是情人胜似情人。他是一个没有根的小男人，我是一个没有性的成熟女性。我们像兄弟姐妹一样在一起，情同手足。我们有共同的目标，因为他是我的客户，我要为他挣钱；他要把挣来的钱给我花，因为我为他工作。我们在工作关系上清楚明白，纯粹是互相利用，不过是很舒服的利用而不是讹虞我诈地利用，用一个与国际接轨的词叫“伙伴关系”。至于我们在衡山路的西餐馆吃烛光晚餐，虽然不是工作需要，但是也是情有可原的。我知道他这样的男人要么就是永远长不大，就像现在这样，坐在我的对面，温文尔雅地使用刀子叉子，喝着红酒对我说些比较个人的话题，比如：丁丁离开了；或者他很快就会成长起来，他懂得自己要一个什么样的老婆以及需要什么样的性，他甚至会飞快地跟我结束工作，然后自己到衡山路与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子春宵一度。

　　就像我的另一个客户汤姆陈一样，他在跟我们公司作第一个项目的时候，就约我吃晚饭，我想都没有想就去了，汤姆陈有老婆，当时老婆正好有孕在身。我在喝红菜汤的时候，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具体哪里不对我也说不上来，反正是感觉不对。我一般对这样不对的感觉采取的方法是立刻大谈我的老公，没有想到开口才3分钟，汤姆陈就笑了，是那种有默契的笑，我一看他的那种笑容就明戏了，他懂我的意思，他也知道我和我的老公并不像我现在描绘的那样心心相印。后来汤姆陈拿出一盒柔和七星，他问我要不要，我说不。他又笑了，还是那种明戏的笑。于是我就更加懂了，赶紧以冲刺速度吃完一道沙拉，一份牛排，并且取消了甜点，然后借口明天还要工作麻利地结了账。然后我们很绅士淑女地离开，在餐厅门口，汤姆陈甚至很风度翩翩地为我取来外套，并且双手举着这件外套照顾我穿上。只在我即将穿好的时候，轻轻地在我脸上亲了一小口，然后是甜蜜的微笑。我喜欢汤姆陈这样的男士，他们永远不会自寻烦恼，一切是两相情愿，既然女士不乐意，OK，结账走人，事后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何况本来什么也都没有发生过。

　　后来据我所知，汤姆陈在我前脚离开酒店，他后脚就找了一个“鸡”，据说这个“鸡”不是一般了得，而是十分了得。汤姆陈跟别人吹嘘这件事情，说自己且战且退，爆泡48小时，最后两败俱伤，那小姐大汗淋漓之下，气喘吁吁地对汤姆陈说：半价吧，我只收你半价。汤姆陈问其原因，小姐竟然面泛桃花，大意是说：从来没有人像先生这般勇武善战，自古嫦娥爱英雄，所以就优惠了。

　　我想张乔治很可能不久就会像汤姆陈这样洒脱自如，很准确地知道自己要什么，直奔主题，很简单很直接没有什么遮着盖着的。不过，现在张乔治还不是汤姆陈，他坐在我的对面，和一个年龄比自己大得多的女子吃晚餐，并且略带忧伤地谈及自己的个人问题。我突然意识到也许事情不是我想的那样，也许他和我在一起只是为了一种自我保护的需要。

　　55

　　我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一出差，一住进高级酒店，我就会噩梦连连，那些噩梦像所有真正的噩梦一样，都是以亦真亦幻的声音开始，那是一种柔软得像童话中被施了魔法的声音——

　　我的飘飘，你是我的玉色蝴蝶，我的心口的痛，我的……我的……

　　然后梦境中的我被恶人追赶疯狂地在街上奔跑，我被逼到墙角走投无路大声地在房间里喊叫，我被人紧紧地抱着几乎窒息，然后我感觉自己被撕成了碎片，每一片都写满快乐，我被翻来覆去地抚摩，激烈的热情的奔放的长久的不间断的永不停歇的——一直到死……

　　I AM HOPELESS！YOU ARE HOPELESS……

　　我在梦中总是迅速而无可救药地老去，热情像退潮一样哗一下离开我的身体；我理智得像一块冰，即使融化也不能像火一样燃烧。

　　我在梦中发疯般逃窜，从一个噩梦逃到另一个，有几次甚至以为我的生命已经终结……

　　——我总是在发疯般逃窜的时候看见一张脸，那张来自前生的脸——充满残酷充满温柔，我听到那张脸说爱我，流着眼泪说爱我，喝醉了酒说爱我，把我抱在怀里说爱我，在我的枕头边说爱我……我是摇篮里的婴儿，我是阳光下的白雪，我脆弱我纤细我优柔我稍纵即逝我绚烂如夏花我飘零如落叶我微不足道我渺小可怜……

　　我在梦中总是表现得像个疯子，我把一叠一叠的杯子盘子统统砸碎；我撕下所有的帷幔窗纱；我还掀起地毯敲烂电脑把电视机从摩天大楼的顶层空投下去……

　　我泪流满面，我痛哭流涕，我看到铁闸哗啦啦落下，看到锁链和麻绳，你依然是那张脸，我在前世熟悉的无动于衷的面容——残酷而充满温柔，看我像耶苏一样受难——我是一个被挖了心被挖了肝被挖了五脏六腑的女人，我是一个受过诅咒的女人，你对我说爱就是痛苦就是折磨就是忍受就是酷刑……我大哭，肝肠寸断，五内俱焚，痛不欲生……那是一个可怕的世界，我的地狱我的前生……

　　突然，钟声大作！天哪，那一刻我要疯了……我从梦中醒来，从地狱回到金茂凯悦，从前生回到今世，我发现自己浑身透湿，手脚冰凉。在我弄清楚实际上电话玲声而不是地狱的钟声之后，我才想起来我应该在今天早上赶早班飞机回去，电话是我老公打来的，他问要不要接站。

　　我的老公总是在我深陷噩梦不能自拔的时候给我来电话，而这种电话实际上造成的效果就是一方面那种刺耳的闯入式的声音加强了噩梦缠身时的恐怖感，同时另一方面我的噩梦也被他的电话终结了。我接完电话呆在床上还魂，还魂的时候莫名其妙地想究竟是我的老公加强了我的噩梦还是他结束了我的噩梦，我感觉这是一个需要花时间想清楚的问题，也许这又是一个著名的二律背反，只是没有哲学家去研究。

　　56

　　关红云的老公去机场接她，李文军高大英俊，彭芳芳说关红云一看到自己的老公就像见到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立刻有掏空口袋给他买成堆成堆他喜欢的东西的心。

　　老婆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李文军喜欢到机场迎接归来的老婆主要有两点原因，第一点是因为李文军喜欢礼物，从小到大给他送过礼物的人屈指可数。而每次关红云都会给他带回点称做礼物的东西，他喜欢打开那些礼物，然后无比孩子气地表现自己的愉悦。那些礼物使他暂时忘记生活的不快和平庸，忘记掉红云的诸多不良，他会真心实意地快乐，并且抱着自己的老婆，作出青梅竹马的亲热状。第二点或者说更本质一点的原因，是因为这种过程像一个仪式，从仪式一开始，李文军就会产生幻觉，以至于日久天长饱受幻觉折磨的李文军竟然认为机场是一个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色情的地方。他一到机场，甚至刚一上机场高速路，就开始莫名的兴奋，在幻觉中，他觉得自己是要迎接等待已久的远方恋人，他们之间不再是沉闷的单调的乏善可陈的夫妻关系，那种关系好像一锅煮了太长时间的华都冻鸡，干巴巴的像块抹布。他将要接到的是一个他心仪已久的在脑子里默默地用意念抚摩过很多遍的女人，一个带回家就可以直接发挥作用的女人，他甚至仔细设计每一个细节，一遍一遍地设计。有一次，关红云的飞机误点，李文军竟然在那几个小时里，被自己的想象或者说意淫蹂躏得欲火中烧，呆头呆脑。

　　57

　　我已经腻烦透顶我现在的生活，我跟彭芳芳说我想生个孩子，辞职，做贤妻良母。彭芳芳嘴里叼着根细摩尔，似笑非笑地说：几时？

　　我说不知道。

　　彭芳芳说那就等知道了再说。

　　她酷得厉害，一个女人过了三十岁还这样酷！不过彭芳芳的酷多半是在穿着上而不是在脸蛋上，那时她还是一个绝对不肯在脸上使用彩妆的人，口红除外；她穿了一件几乎可以一览无余的透明上衣，下面是一条口袋多得数不过来的袋裤，脚上的鞋是一双木屐，日本式的，小巧精致，让人想起穿着和服撑着小伞迈着小碎步的日本歌舞伎。

　　我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和彭芳芳厮混一阵，我们厮混的方式有很多种，一种是泡吧一种是蹦迪还有一种是做美容。我们目前采取的方式是泡吧，彭芳芳挑的酒吧挑的酒而且她后来还挑了一个唱歌的小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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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都没有故乡，我们都没有亲人；我们在深夜醒来，我们看不见月亮；我们只被自己感动，我们麻木不仁；我们说空泛，然后罗列垃圾；我们说操你妈，我们说日你逼；我们说爱，我们说做爱，然后，我们疯狂，我们的头发在风中飞舞，我们说我们要远行，我们还说我们要去那片白桦林，一座大楼指向天空，我们说看吧看吧，我们的生殖崇拜！来吧来吧，让我们集体从那些敞开的窗口像高潮来临时的精子一样喷薄而出，万丈金光，光辉岁月，我们死了，我们的尸体永葆青春，我们在青春中永生……

　　城市依然如故，美人化做粪土，电闪雷鸣暴雨如注，避雷针经受住了考验；0H，OH，GREAT，GREAT，让我们欢声雷动掌声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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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彭芳芳泡上的小男孩说自己姓孔，英文名是HOLE，就是窟窿眼的意思。他长着一张帅呆酷毕的脸，一头长发像风中的破旗。他坐在彭芳芳的身边，像一尊不会笑的塑像。彭芳芳跟红云说，他的牙长得很好，像碎碎的米粒，一颗一颗的米粒。红云说我倒没有见过他的牙，他从来不笑，整天抿着一张嘴。彭芳芳笑了，那种笑很有点色情的味道。她说当然，那是他身上最性感的地方，就像妓女的屁股或者乳头，怎么能一天到晚露在外面？

　　那天，红云跟彭芳芳泡吧，姓孔的男孩在一个角落里狂造摇滚。后来，彭芳芳就冲这个窟窿眼飞媚眼，窟窿眼心领神会，唱过几支之后就请吧台的小姐送过一张歌单，彭芳芳在歌单上放了5张百元大钞，然后说请他唱一枝自己最喜欢的吧。于是窟窿眼就唱了一首自己作词自己编曲的歌。歌中涉及城市大楼还有生殖崇拜一类名词。值得一提的是他的心理素质远远高于他的音乐天分，当时整个酒吧嘘声四起，而我们的窟窿眼居然无动于衷，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就是一只使用过的避孕套，根本对高潮没有兴趣。当然彭芳芳及时教育他：“宝贝，你就不能说点类似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什么的？”孔孔露出一嘴碎碎的米粒，从那些排列整齐珠光玉洁的米粒之间掉下四个字——理解万岁。

　　后来彭芳芳风姿绰约地迈着猫步去洗手间，回来的时候跟红云说一会儿要换个酒吧——半梦。她跟那个理解万岁的窟窿眼约定午夜12点。(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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