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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彭芳芳当着红云的面在电话里跟红云的丈夫李文军谈笑风生打情骂俏。她把身体向后靠，声音大得有点放纵。李文军曾经跟红云说过，他说红云就像一件名牌制服，做工精良质地纯粹一点毛病没有，可是不亲切，不像彭芳芳。他甚至有一次半真半假地建议红云跟彭芳芳学着点，稍微放开一点，别把自己老装在套子里。

　　彭芳芳使用一种很小巧玲珑不易被察觉的手机耳机，所以接听手机的时候让周围的人看起来她就像在抽风或者犯了什么毛病一样，自言自语自说自话还不时地伴之以点头、笑、跺脚。彭芳芳当着红云的面跟李文军通话，让红云觉得有点时空错乱的味道，彭芳芳明明是和她和孔孔还有那个自喻为妇女用品的纬哥坐在一起，但是她却在跟完全不在同一地点的李文军交谈甚欢。假如时光可以倒流，假如时间可以随便与空间切换，那么人的身体，人的感觉，还有人的脑子，人的心灵还可以接受更多的插入和转换吗？红云想也许对于纬哥那样的蠢货没有问题，因为他的脑子大部分还没有开发，但是对于红云自己来说，她觉得她可能是老了，或者说透支得太厉害了，她接受新的事物新的东西越来越困难了，她甚至很多时候会因为一个很小的插曲而几天不快活，甚至会心烦气燥好几天。

　　彭芳芳目光留在红云的脸上，那张脸没有化妆，保持平静，红云把双臂抱在胸前，她也看着彭芳芳，并且清楚地听到彭芳芳说的每一句话：我，和你老婆还有俩男的在一起，瞎聊，我说男人就是女人的妇女用品，他们不同意，他们说妇女用品是经期用的。对对，稍微修正一下就没毛病了，对，真的，修正一下，男人还是妇女用品，不过是非经期的妇女用品，作用相当于经期的护舒宝。哈哈，哪天我请你吃饭吧，你还真行！要跟红云说吗？问她几点回来？问你呢？

　　红云说我知道，你跟他说让他过来吧，一块坐坐得了。

　　他说过不来，他喝酒了，不能开车。

　　红云说成，我12点以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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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等了很长时间，最后，那个纬哥发现自己不是很受关注，就站起来，把那个写满外国字母的书包又像小学生一样左肩右挎地背上，然后冲我们摆摆手硬着舌头学着港台艺人的发音说：“明天还要做节目，我先回去乐(了)”。我虽然早就巴望着他滚蛋，但是现在突然有点舍不得，因为他是一个很好的笑料，你可以骂他损他恶心他甚至用手指头戳着他的鼻子或者用脚踹他的臭屁股让他立刻消失，反正你也不在乎他，你也不想跟他发展什么关系。彭芳芳说急着约会小蜜吧？走走走，赶紧的。

　　纬哥一下子露出很受用的表情，我想起最近去嘉乐福超市买东西，看到现场制作的三文鱼，三文鱼的鱼皮只有薄薄的一层，去了这层皮之后，就全是肉了。制作三文鱼的大师傅很有些表演的天赋，他用一双大手在三文鱼身上摸呀抹呀，把那些本来就很新鲜很明亮的生三文鱼身体调理得溜光水滑，然后再一片一片地片下来。我看着纬哥那副受用的表情，就想起被料理过的三文鱼，想起被料理过的三文鱼，就不自觉地笑了，这一笑纬哥就不知天高地厚了，他竟然说什么小蜜小蜜的，我真没什么事，我就是饿了，晚上我没吃晚饭，要不咱们换了地方撮一顿？我吓得连连说我吃过了真吃过了，要不，彭芳芳你们去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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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纬哥和彭芳芳去吃饭了，只留下红云和孔孔。红云觉得周围好像一下子安静多了，再仔细听听，听到一支熟得不能再熟的曲调-----《昔日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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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和孔孔在一起，我们在一起不说话的时候，感觉比说话要好。我想也许在别人看来，孔孔就是我的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他有一张梦一样的脸，身上还弥漫着一种让人心碎的气质。但是孔孔为什么心甘情愿地和我泡在一起打发时光呢？我们已经不是客户关系了，我们也不是肉体关系，我们就是坐在一起，喝那些名字好听的茶或者名贵的酒或者就是那些装点着鲜果的果汁。

　　很久以后，彭芳芳一针见血地指出孔孔和我这样的女人的关系就是艺术家和伯爵夫人的关系，艺术家不见得一定要和伯爵夫人怎么样，伯爵夫人也不会真跟艺术家私奔，在音乐史上充斥着伯爵夫人和艺术家的友谊，比如说柴科夫斯基和梅里夫人，艺术家他们生来就是为了点缀伯爵夫人寂寞的生命，而伯爵夫人那些高贵的沙龙原本就是为那些恨铁不成钢的艺术家准备的。

　　我想我不是伯爵夫人，孔孔也不是艺术家，但是如果我们生活在一个世纪以前，如果我那时是一个伯爵夫人，如果孔孔那时是一个艺术家，我想我们之间的关系大概就是现在这样的关系。我在一次喝酒的时候跟孔孔讲述了自己的这个想法，孔孔的笑容伤感而模糊，他说我们的关系中还有一个人你忘了，就是应该有一个出身卑微的青楼女子，她真诚地热爱我，把自己多年的积蓄全部给了我，而我却迷恋伯爵夫人高贵的沙龙以及优雅的调情……

　　我当时的感觉是男人是多么的没心没肺，我知道孔孔说的出身卑微的青楼女子是谁，这就是孔孔对江一秋的态度，也是男人对有恩于他的女子的态度，而这个态度是非常普遍的，普遍到我们专门给这类男子起了一个共同的名字叫“陈士美”。男人在本质上个个是陈士美，只是有的男人有机会表现自己这一面，有的男人没有机会；有的男人有勇气，有的男人没有勇气。孔孔属于有勇气但缺乏机会的一类。他离不开江一秋，因为他知道还不是时候，他在等待着时机成熟。江一秋不至于傻到连这一点也看不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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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学、诗歌、艺术家，这是过去；摇滚、吉他、演唱会，这是今天。历史总是用不同的方式重复自己，而我们这些疲惫不堪的人类就像演员一样在演戏，只不过有的人能演很多角色，而有的人总是演相同的或者相似的类型。

　　江一秋怎么说也曾经是一个红过一阵子的演员，她没有念过什么书，也没有受过什么正规的教育，不过她对文化有一种喜忧参半的情结，有的时候她很看不起文化人，她说如果猪会思考，都比他们思考得好；而有的时候，她又对文化表现出一种身不由己的迷恋。

　　我想江一秋一定知道我和孔孔，不过她不是那么在乎，她把我当作“同是天涯沦落人”，所以我们也就“相逢何必曾相识”了。我们常约在一起桑拿，购物，江一秋习惯带帽子，如果不带帽子就缠一条丝巾，做过整容的鼻子上假一副古琦的眼镜，有一次她说她鼻子上的这副眼镜价值连城，孔孔说我知道，那是你脸上最宝贵的东西了。结果江一秋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大夸这个广告创意，认为完全可以卖给古琦公司。后来我和江一秋逛商店，我说你真能忍呀。江一秋说有什么不能忍的？你就把孔孔当成你的儿子。她没有儿子，如果她有儿子，她会发现孔孔和儿子是有区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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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彭芳芳发现红云常常和江一秋泡在一起，就觉得红云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了，她建议红云还是正常一点。红云说我怎么不正常了？彭芳芳想了想，说：你看你，又不生孩子，又不工作，跟老公也就是那么回事，你们家前一阵装修房子，你管都不管，每天就是桑拿，购物，做美容，洗头，好像是大款的二房似的。

　　红云不说话了，她现在喜欢喝酒，喝各种漂亮酒瓶里的酒，她看着彭芳芳，觉得彭芳芳在和另一个自己说话，而红云只是一个旁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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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把越来越多的时间花在和自己相处上，如果还有空闲就约江一秋，我想人和人认识是相当偶然的，这和江一秋的理解不一样，她信佛，她认为人和人相识是一种缘分，她认为所有的东西都是冥冥之中已经注定了的，如果你在受苦，一定是你应该受苦，忍受也是一种正确的生活态度。

　　那天我靠在窗前，我给江一秋打了一个电话，我说我病了，她说想吃点什么。我想了半天，说皮蛋瘦肉粥。她说你等着，我来给你做。

　　我在等着的过程里觉得特别无聊，就给彭芳芳也打了个电话，我说想吃皮蛋瘦肉粥，她说给永和豆浆打个电话，他们负责送货。

　　后来我决心没事找事儿，就翻我手边的名片册，我给几乎所有的跟我关系不错的人都打了电话，包括我的老公，我的前老板刘建成，我的前下属丁小英，我的前合作伙伴张乔治，我的前亲密爱人孔孔，还有司机小葛，还有侯警察，他们每个人的反应都不一样，我的老公李文军当时正在城南的一家建材城晕头转向地咨询餐厅是铺设西班牙地砖还是干脆实木地板。我在手机里刚说我病了想吃皮蛋瘦肉粥，他就说你多喝点水吃点药睡一觉就好了。我不依不饶地坚持：可是我想吃皮蛋瘦肉粥呀！他说我知道，你就是想让我回去给你做，我真做了你就不想吃了。我还是死心塌地的坚持：我就是想吃皮蛋瘦肉粥，我现在就是要吃。李文军有点不耐烦了，他说行行，那怎么办？我现在飞回去立马给你做来得及来不及？接下来是刘建成，我说病了，想吃皮蛋瘦肉粥。他像一个正儿八经的领导关怀身怀六甲的女同志一样，详细地询问是怎么生的病？几天了？吃过什么药没有？而对我的迫在眉睫的需要——想吃皮蛋瘦肉粥的需要置若罔闻。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他我真正需要的是皮蛋瘦肉粥，所以我打断了他的亲切问候说：我特别想吃皮蛋瘦肉粥！刘建成的声音从话筒里听起来像政工干部在做思想工作，他说：小关呀，你要讲科学，生了病要看医生，要吃药，要注意休息，只是吃皮蛋瘦肉粥管什么用呢？

　　然后是丁小英，她好像正在接待记者，我说丁丁，我是凯瑟琳，我病了，我想吃皮蛋瘦肉粥。丁小英楞了一下，好像非常吃惊，她说：凯瑟琳吗？你等一会，我正在做采访，你过个10分钟再打过来行吗？

　　张乔治在上海，他接到我的电话特别高兴，我能听得出来他高兴时的声音，他说凯瑟琳吗？好久不联系了，最近怎么样？我说我病了，我想吃皮蛋瘦肉粥。张乔治说：那还不容易，让保姆给你做。我说我没有保姆，保姆在我们家呆不长。他说那怎么行？你一定要请一个有敬业精神的保姆！我们上海有那种租厨师的业务，你们北京应该也有吧？打个电话叫个厨师上门做就行了。我说我恐怕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一个会做皮蛋瘦肉粥的厨师，再说我也不知道他做的合不合我的口味。张乔治在挂断电话前最后一个主意是“下周我到北京，到时候请你到北京最好的粤式酒店潮汕酒店喝早茶吃皮蛋瘦肉粥。”

　　孔孔好像在睡觉，他迷迷糊糊地喂了一声，然后说想吃皮蛋瘦肉粥，那怎么办呢？这是标准的孔孔，他永远不会为你解决问题，他像一座回音壁一样重复你的问题，但是经他一重复，你就听到了自己的声音，然后你就明白了自己的真正问题是什么。我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我病了，想吃皮蛋瘦肉粥。“我知道，你病了，想吃皮蛋瘦肉粥，可是现在没有皮蛋瘦弱粥，我这里没有，我还特别困，昨天喝多了，你说咱们怎么办？”我说这么办吧，你先睡你的觉，我继续找我的皮蛋瘦肉粥。孔孔说好，晚上告诉我结果。

　　比较有人情味的是司机小葛和侯警察，小葛说立马让他老婆到自由市场买了瘦肉皮蛋葱姜蒜给我到家来做，侯警察在嘘寒问暖以后说给你老公打电话问他是装修房子重要还是老婆病了重要，让他马上回家伺候着。

　　我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费学文的，他在电话里嘿嘿地乐：你这点出息？！我有点火了，我发现“皮蛋瘦肉粥”是一个很没有意思的游戏，如果我把它当作一个游戏的话。我说：“我就是想吃点皮蛋瘦肉粥这难吗？这不行吗？”费学文说：“行到是没有什么不行的，就是有点难，你看你给这么多人都打了电话，还没吃上，你也够累的，还不如自己做呢，也不难。我看你有这么大精气神打电话，也没什么大病，就是闲的，没事找事。”

　　我是没事找事，我就是没事找事不行吗？我就是想吃皮蛋瘦肉粥，吃不到我就不高兴，我就烦，我就是最近比较烦比较烦比较烦……(待续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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