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

　　我们的房子位于北京四环以外，是一套带露台的复式结构的小楼房。我一进门就跟我的公公婆婆说你们来了别着急走，您看楼上楼下哪间房子不错就住哪间。我的婆婆说我们住在厅里就可以，只是你的弟妹身体不方便，住要好一点，别着凉。

　　我说看您说的，哪能住厅里呢？

　　最后的安排是公公婆婆以及葫芦脑袋的侄子住进我们的主卧，李文军弟弟和我的弟妹以及罗圈腿的侄女住进我们的客房，我们住书房。

　　我的弟妹每天一早就起床给我们忙着做早饭，李文军的弟弟李文革经常在屋子里发呆，中午的时候到自由市场买点蔫蔫的蔬菜和不太新鲜的肉。自从他们一家来了，我们家每天就弥漫着自由市场上那些卖不出去的菜的味道，我说了很多遍，说不用客气，我们家的小阿姨就是管做饭买菜的，最后我的婆婆出面跟我谈了一次，谈话的中心内容是把小阿姨辞掉。那是一天下午，我坐在露台上看书，我的婆婆出现在我身后，她好像自言自语一样说：看书呀？

　　我说是。

　　自从他们来了以后，我有事没事就一卷在握，这样给了我充分的理由来避免和他们的接触。

　　我的婆婆是个有着较完善的世俗智慧的女人，俗话说树老成精，人活到那个份儿上什么不明白。她只是没有系统地受过文化教育而已，据说她当年也是出身于地主家里，赶上解放，地主爹害怕有杀身之祸，思来想去就把最小的女儿嫁给了村子里最穷的长工。当年她寻死觅活宁死不从，后来她母亲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她，她为了挽救一家人的命运，也就听从了命运的安排。

　　我的婆婆跟我说我们来了，不给你添麻烦，你该上班上班该看书看书，啊？！我说没有添麻烦。

　　我的婆婆又说：过去你们忙，要人给你们收拾房间做饭洗衣服，现在我们来了，我们做就可以了。

　　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彭芳芳曾经提醒过我，一定不要因小失大。如果我贪图我婆婆一家人的廉价劳务，那么我的管理成本将大大增大，更可怕的是他们在我们家里将有一个长期居住下去的身份，就像我的妹妹关红梅在美国一样，她只要有工作，就可以混在那里，混个多少年就可以拿绿卡了。

　　我说：哪能让你们劳动，你们岁数都大了，吃苦一辈子该享福了。

　　我的婆婆是个聪明人，她完全明白我的意思，但是她坚持自己作为婆婆的权威：你爸爸这两天一直跟我念叨，咱自己买菜做饭一家人过日子，该花的花不该花的不花，别人再怎么样也是别人，不会替你算计的。你看老二每次买菜钱花得就少，老二媳妇也能洗能涮的，你用人的这钱还不如直接给老二媳妇呢，他们要养活孩子，也缺钱。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就不好说了。我总不能说我使小阿姨顺手，使兄弟媳妇有心理障碍吧？再说什么叫该花的什么叫不该花的？到底由谁说了算？我把书合上，从藤椅上直起身子，然后我对婆婆说：“小杨是我从娘家带过来的，跟了我许多年，我舍不得她走。”我是在说谎，我相信我的婆婆也知道我在说谎，但是我们就此打住，我的婆婆继续说了些晚上是吃饺子还是煮面条的话，我说随您。然后我们各忙各的。她去楼下和面我重新翻开刚才合上的书。

　　这是我和我婆婆的第一回合交手，不分胜负。以后我们又有多次交锋，都是本着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原则，我渐渐地发现了这种交锋的乐趣，我想过去大家庭中的妇女生活虽然沉重压抑但是也有琐碎的欢乐，就像我现在感受到的一样。

　　我的婆婆有一张绝对王牌，她轻易不使，但是她每次准备使出来的时候，都被我一巧破千斤给轻轻推开了。她喜欢跟我探讨孩子的问题，而我总是笑而不答，有一次她忍不住跟我说：你们是使什么招儿了？结婚怎多年，怎么也没有个一男半女的呢？

　　我说这要问你们的儿子。当然本来我想厚颜无耻地告诉她这要得益于杜蕾丝安全套的可靠性能。如果是彭芳芳，她一定会这样做的，她是一个惟恐天下不乱的人，而我不是。我更多的时候希望息事宁人。

　　我知道我的婆婆为什么如此关心我的孩子，因为我的弟妹又怀上了，他们已经有了一儿一女但是他们又怀上了，我的婆婆希望我们能收养他们肚子里的这个。毕竟我35岁了，文军这么大的房子这么大的产业不能没有人继承呀。其实这么大的房子这么大的产业和文军有什么关系？当然他是我的合法丈夫，按照婚姻法还是有关系的。可是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收养丈夫兄弟的孩子来继承我自己的房子，为什么？！国家很应该早日开征遗产税，谁也不能不劳而获！

　　149

　　李文军的弟弟李文革人高马大，他多数情况下沉默不语，从来不接电话，也从来不主动打开电视，如果电视开着他从来不会去换频道。他习惯蹲在厨房的门边上帮他的老婆吴翠花剥个蒜摘个菜什么的。有一次，我们家的小阿姨小杨跟他说大哥你别老蹲在门边，这样门关不上，做饭时候的烟就进房间了。从此，他和小杨就默默地结了仇。他的两个孩子不停地破坏我家里的东西，他每次都大声呵斥。我有的时候想，破坏欲是与生俱来的，人对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从来不会珍惜，而且盼望着把他们弄坏。我想起自己小时候，我的布娃娃小火车总是被邻居一个寡妇家的孩子给弄坏，那个孩子从来没有什么玩具，他一有机会就会把到手的玩具搞得四分五裂。现在我们家的电话线就被从墙里拔了出来，镶嵌在卫生间的电吹风也摇摇欲坠，至于马桶上的那幅有古玩价值的刺绣则早被揭破，我能跟一个孩子置气吗？我不能。但是我可以跟我的丈夫置气，我对李文军说：他们能不能管管自己的孩子？

　　结果当天晚上，我就听见孩子的哭声，李文革把那个罗圈腿的女孩一顿臭揍然后带着她来给我道歉，我原本是装做事不关己的，但是他把那个哇哇哭的小女孩提到我跟前时，我就乱了方寸。他说：给你大妈赔不是，要不你大妈不让咱们住了！

　　李文军及时挺身而出，他拽过那个哭得抽抽嗒嗒的女孩，然后用家乡话说：哎哟，我的大侄女，哭什么呀？

　　我的公公婆婆一直没有露面，我猜他们一直在他们的房间听动静，至于我的弟妹，我猜她必是无奈的，也许她的心底和她的女儿一样充满对我的仇恨，但是她们不表达出来。

　　李文军让我们的小阿姨给罗圈腿洗脸洗手，小杨虽然老家也是农村的，但是她却对李文军的这一家农村亲戚有着深刻的憎恶，她极不情愿地带着罗圈腿去洗脸洗手。屋子里渐渐安静下来，李文军掏出一枝烟给他的弟弟，兄弟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烟，说着话。李文军说：家里的地都交给别人种了，咱家不是成地主了？李文革说：咱家人手少，种地不挣钱，还不如包给别人呢。

　　李文军又说：那包个鱼塘怎么样？

　　李文革答：包鱼塘得有关系，要不挨欺负，光吃苦不挣钱。村里前年有个人包了鱼塘，好容易养了一年，结果鱼刚养大就被村里人合伙给抢了。

　　什么原因？得罪人了？

　　没得罪人，村里人眼红。

　　后来呢？告状呀！

　　抢了白抢。那人头发都急白了，告状一直告到乡里，没有用。

　　最后李文军说：你都有俩孩子了，干什么还要？

　　李文革看了我一眼，埋下头，吐了口烟然后说：爸妈叫要的，说是你们还没有呢，指标浪费了可惜。

　　我讨厌这种急人所急，我宁肯把我的生孩子指标浪费在肚子里，用你们给我操心？我愤愤然上床把被子颠来倒去地盖在身上。

　　150

　　自从我那个罗圈腿的侄女挨打之后，她就像一只内心充满仇恨的小猫，不过她还不至于公开对我发泄她幼小心灵中的仇恨，她把她的仇恨有针对性的发泄在我们家的小阿姨小杨身上，我估计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份应该比小杨的更正式一些，至少在我们这个宅子里。

　　我现在要经常面对她和小杨的矛盾，而且她有几次甚至公然向小杨挑衅，比如说小杨坐在客厅里看电视，那只仇恨的小猫大模大样走过去拿起遥控器就把台换了；还有小杨在阳台上晾衣服，一转身就发现她正往那些衣服上按黑手印。她甚至有次对小杨说你是我大妈的佣人，让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要不，养你做什么。

　　虽然她现在对公开破坏我家的财产有所顾忌，但是她发现折磨我家的小阿姨则是一件让我很难发表看法的事情，而且她一天一天地发现自己的这种对恃卓有成效。我的胳膊肘不能外拐，小杨无论多么占理，首先她是大人而我的侄女只是一个孩子，在大人与孩子的战争中，大人永远是失败者，因为我们习惯性地原谅孩子，儿童嘛，他们是天使！

　　其次，小杨毕竟姓杨，她既不姓李也不姓关甚至不姓叶，而我的侄女却是与这座宅子的主人有血缘关系的，所以在她和小杨的对恃中，所有人都想看我的态度，就像巴以冲突，所有的阿拉伯人以色列人都想看美国的态度一样。我感受到小杨与他们之间的微妙的敌意，其实，我有的时候想说何必呢，你们还是一个阶级的呢。不过让我真正不快的是我发现他们竟然认为我也是一个和小杨一样的外人，他们希望我自己能清楚明白这一点，如果我不是嫁给李家的长子，我根本没有资格住在这里，而且因为我没有生养，所以到我垂垂老矣，这座房子一定是掌握在与他们有血缘关系的人的手中，他们希望我能放明白一点，当然在表面上他们什么都不说，他们对我友好和气，有一次我从房间里出来下楼梯，正好我的弟妹也在楼梯口，她立刻让到一边，请我从她挺起的大肚子边上先过去，我说：你先下楼，我不急。我的弟妹还是客气地必恭必敬地请我先下楼，那种感觉真让我死的心都有。

　　那天我下楼以后就逃窜到“一秋孔孔”酒吧，我现在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逃窜到这个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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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一秋给关红云端过来一杯法国香槟，关红云说有冰块吗？江一秋说你真是土，在全世界只有这种香槟才能被称为香槟，这种香槟只有法国出产，每年只有非常少的产量，因为只有法国南部为数不多的几个葡萄园产的葡萄才能用来酿制真正的香槟酒，以前咱们喝的香槟包括在纬哥脑袋上开花的香槟实际上都应该叫汽酒。

　　关红云不喜欢江一秋给她卖弄时尚知识，她打断江一秋的话：你有冰块吗？

　　江一秋把酒杯在手里转了一转，然后说：喝这种酒一定要用这种比较深的玻璃酒杯，玻璃是透明的，能检测酒的挂杯度，至于酒杯比较深，是为了在倒酒的时候能够让酒在杯中多转几个圈，这样酒的芳香就容易散发出来，至于冰块嘛，喝这种酒是最忌讳加冰的，因为冰会破坏酒的醇厚，而且冰融化了成为水，你能想象兑水的香槟嘛？！

　　关红云说我能想象，我现在什么都能想象。

　　那天一直到非常非常晚，李文军才找到关红云，他脸色难看，但还是强压怒火，他说快回家吧，一家人都等你回去呢。

　　江一秋的眼神轻得像一片凌空飞起的丝绸，这片丝绸在碰到李文军的眼睛以后就尘埃落定了。李文军伸手过来拉关红云，关红云抓住他的手把他按住，然后说咱们一起喝吧，这是全世界惟一能被称为香槟的香槟，是不能加冰的。我们以前喝的香槟都是冒牌货，实际上是加汽酒。

　　江一秋的手臂在头顶上方左绕右旋清脆地打了一个响指，一个男侍应生就托着一杯浅黄色的香槟过来了。李文军本来想说不行，还要开车回去什么的。但是他无法拒绝江一秋，所以就坐下来了。他原本就是一个意志薄弱的男人。

　　152

　　在很多事情之后，我的老公李文军对我说：我真的想对你好，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对你好你才能有感觉，你让我无处下手。

　　我们那么说的时候，应了一句宋词——无语泪千行。

　　当时是在首都机场的候机楼，我要走，他送行。他说你有什么事情不能跟我说？你为什么一定要走？

　　我说如果我回来，我一定会找你的。

　　他说你原谅我了。

　　其实，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一个政治家说过：“在政治斗争中，胜利将清除一切伤害和对抗。”婚姻生活本身就是政治，我们缺乏的是胜利和高潮，所以我们总是感觉到伤害和对抗。(待续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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