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

　　那天坐在江一秋的酒吧几乎到天亮，然后我和老公双双昏头昏脑地回家抱头痛睡，醒来以后，已经接近黄昏。我把小杨叫进房间，让她把卫生间的宽体浴缸洗干净，自从那一大家子人来过以后，我就一直没有使用过那个浴缸。我跟小杨说我要泡澡，你打电话让花店送一篮子新鲜的玫瑰花瓣来。

　　小杨为难地看着我，然后说那个浴缸被他们养了鱼了。

　　我勃然大怒：什么时候养的鱼？

　　小杨告诉我就在今天下午，我的婆婆说这么大一个池子修在家里多浪费，她让老二买了好几斤鲤鱼草鱼什么的，说以后要养鱼。

　　你没有告诉她那是浴缸，是人洗澡用的不是农民养鱼用的吗？

　　我当然说了，可是他们骂我，说我不老实，他们说从来没有看见有人在这里洗澡，再说家里有两个卫生间，都有热水器，洗澡足够了。

　　我奋力把李文军推醒，他诧异地看着我满脸怒容，等他明白我的愤怒以后，面沉如水，他跟小杨说你先出去吧。

　　小杨乖巧地带上门。

　　她一出门我就哭了。李文军拍着我的肩膀说别哭了，他们是乡下人，过两天我跟他们说，让他们换个地方养鱼，行不行，你别哭了。

　　我还是哭，最后李文军不耐烦了，他说你说怎么办？你再这么哭下去我就要疯了！我带你出去洗桑拿行不行？

　　154

　　我突然生出强烈的工作念头，可是我却发现我自己竟然没有适合的位置。我离开工作不过才几个月的时间，但是发现弹指一挥间，一切都改变了。我的红云公关顾问公司并没有在我走后陷入瘫痪，相反在一位年轻才俊的带领下，不断开拓业务，业绩好得不得了。

　　我在发现我的浴缸被养了鱼，而且我的阳台又被搭起了鸡窝之后，去了一趟原来的公司。我的办公室里坐着一位仪表得体的年轻人，他在我推门进去的一瞬间就作出了正确判断，他从办公桌后面从容不迫地立起身子，说：是凯瑟琳吧？

　　我喜欢他称呼我为凯瑟琳，这是一个职业的名字，既女性化又让我联想到这个名字曾为我带来的职业辉煌。

　　我说哦，你知道我？

　　那位年轻才俊走过来，请我坐下，然后他和我并排坐在办公室的长沙发上，他说：当然知道。乔治跟我说起过你，公司能有现在这样的规模与你的创业分不开呀。你走了以后，乔治找了我，这是我的名片，以后叫我安德鲁吧。

　　我接过他的名片，我认为这是他告诉我他的身份的最好方式。名片上一清二楚地印着他的头衔——他是现在这间办公室的主人，是我亲手创办的公司的总经理。

　　155

　　安德鲁把关红云送出办公室，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然后门轻轻关上。关红云发现自己已经是一个局外人了，她原本还想到别的办公室转一转，但是现在她打消了这个愚蠢的念头。

　　阳光让关红云觉得头晕，她戴上墨镜，然后站在路边扬手叫了一辆出租车。

　　车在三环路上转了一圈，最后关红云说我们去三里屯吧。

　　明媚的夏日午后，三里屯南街的酒吧把生意做到街面上，几乎每家酒吧的门前都撑出几把大太阳伞，太阳伞下面摆着几张铺着桌布的咖啡桌。关红云随便找了一张空桌子，然后要了一份印度咖喱鸡饭，一听可口可乐。

　　她把肚子弄踏实之后，给乔治打通了电话，她用三里屯南街午后的声音对乔治说：嗨，我是凯瑟琳，你好吗？

　　那边立刻抱以热烈的响应：凯瑟琳，你康复了吗？

　　当然。

　　那太好了，我最近要去北京，我们约个时间见面好不好？

　　没问题。公司怎么样？

　　一切良好，你今年可以拿到不少的分红。

　　关红云跟乔治说自己今天去了公司，见到了安德鲁。

　　你觉得他怎么样？

　　你从哪里找的这么一个人才？

　　乔治说是从萨丽的公司挖来的。

　　萨丽就是乔治的前妻我的前部下现在BABY网站的首席执行官丁小英，和乔治这样的人说话，你的脑袋必须时刻处于搜索状态。

　　你和萨丽的恩恩怨怨到现在还没有完？

　　哪有恩怨，纯属巧合。

　　乔治的幽默总是让关红云非常欣赏，当然彭芳芳因为关红云欣赏乔治的幽默而觉得不可思议。那是什么幽默？一点智慧含量都没有。彭芳芳喜欢的幽默比较直接，一般就是类似“有贼心的时候没贼胆，有贼胆的时候没贼心，总算贼心贼胆都有了，可是贼没了”。

　　156

　　我发现工作是一个理由或者说是一个身份，有工作你就有理由接触社会。我现在就丧失了这个理由，我对彭芳芳说：难道我再去做一个公司？

　　彭芳芳说你闲的，你忘了你做公司的时候有多烦？

　　那我去给谁打工？

　　拉倒吧！谁敢用你呀！你这样的人最难找工作了，高不成低不就，年龄也不上不下。做顾问吧太年轻了，做跑腿的吧又太老了。最重要的，你还是一个已婚妇女，并且是一个没有孩子的已婚妇女。

　　彭芳芳跟费学文由鬼混到若即若离到好容易挨到结婚前夜，遇到一个算命的说最好最近一个月不要办喜事，否则的话必有灾患。彭芳芳一听就紧急刹车，费学文早就被折腾疲了，他跟我说：我想明白了，我不急，等丫人老珠黄了丫就急了，广东有一种做菜的方法叫干靠，我现在就干靠她彭芳芳，把她靠的一点汁儿都没了，看谁急！

　　157

　　我突然之间疯狂地迷恋上婚纱摄影，西单的婚纱一条街无数的婚纱店鳞次栉比一家挨着一家，我几乎每家都照了一套，我穿过和服、凤冠霞披、旗袍、婚纱、礼服、法国宫廷装……我发现这是一个快乐的游戏，我的老公陪着我照过一套以后就失去了兴趣，于是我就约了孔孔，他起初不答应，但是我求他，我说你就当我是身怀绝症的病人满足一下我临死前的要求吧。

　　孔孔与我肩并肩地站在一起，任那些号称是港台著名摄影师的家伙们摆弄。那段时间正是孔孔黎明前最黑暗的时期。他录制了一盘CD，但是没有人肯发行，他整天和江一秋发脾气，后来我跟他说发脾气伤的是自己的身体，你就跟我照婚纱去吧，图个乐子。

　　我喜欢拍摄婚纱，每家店打扮出来的我都是截然不同的，我在一张黑白染色的婚纱照片中找到了飘飘的影子，飘飘是瓜子脸，瘦瘦的，神情忧郁。我对孔孔说我以前就这样，不用化妆就这样。孔孔看了一眼照片对我说：那你现在可老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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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红云对婚纱摄影的热情持续了将近一个夏季，因此到秋季的时候，她收获了整整一箱的美工影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庸俗的爱好，她曾经给她的“心理医生”打过电话，那个“精神病博士”立刻兴趣大增，甚至几次三番上门服务，聆听关红云对婚纱摄影的感受。他说在弗罗伊德的案例中还没有对婚纱摄影的分析，红云心说废话，那个时候有婚纱店嘛！

　　后来关红云邀请他跟自己去照一套特别酷的婚纱，“精神病博士”认为这超出了病人与医生的界限，同时又认为这正说明关红云病得不轻——首先如此迷恋婚纱摄影就是病，其次还人皆可扮新郎。他问关红云为什么要找不是丈夫的人做婚纱摄影中的男主角？关红云说因为我丈夫不肯配合。那个博士继续问那么你跟别的男人去照婚纱是不是有一种偷情的快乐？关红云认真地告诉他这个问题超过了心理咨询的范围。于是博士就在心里认定关红云对这个问题是持肯定的回答的。在几个月后，冬天来临之前，博士在一本专业刊物上发表了一篇有关心理疾病方面的论文，其中讲到关红云这个案例，他认为导致关红云失常举动的直接诱因是因为意外流产。在那篇论文的开头，精神病博士引用罗素的话：“一个人当他对某件事没有思想准备时，一旦此事发生了，很可能精神上失去平衡”。关红云通篇读过以后给博士发了一个伊妹儿：你寄来的大作我拜读了，其实你说的那个道理不用罗素说，街道老太太就明白，而你用来做分析的案例我一个晚上能编七八个。

　　但是博士的论文引起了轰动，引起轰动之后博士就油头粉面地上了电视，关红云和李文军坐在自己家的客厅里观看了这一节目，一同观看的还有关红云的公公婆婆以及李文革吴翠花小杨和小杨的天敌关红云的小侄女李小蓝。

　　首先发表意见的是关红云的公公，他说：这个人怎么不说人话呢？

　　精神病博士的确有点不说人话之嫌，他用的不但是书面语而且还大量夹杂着书面语中的专业术语。关红云觉得那个主持人真够背的，使劲想把话题往轻松愉快方面带，但是都已经露出生拉硬拽的马脚了，可是那个博士还是兴致盎然地在表演自己的学术造诣。后来那名女主持人直截了当地问他：那么这名你接触过的女病人怎么样才能摆脱这种心理疾病呢？

　　博士居然说：她应该和自己的丈夫认真地交谈，本着互敬互爱互谅的原则，达成共识，愉快地生活下去。

　　这真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了。什么话一成了真理，基本就是废话。红云对这一点早有体会，她在很早的时候就发现有那么一些人简直就是真理大师，他们说的话永远滴水不漏但是永远毫无用处。而这些人一旦把持着重要位置，就一定具有把事情搞得一塌糊涂的本事，比如说这个心理博士，就把一个好端端的节目做砸了。

　　159

　　李文军在看过电视之后躺在床上很久不能入睡，他虽然并不认为自己的老婆已经病入膏肓，但是他也觉得有些问题。现在关红云经常不洗脸不刷牙就上床睡觉，而且经常一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什么东西都让小杨端到房间里去。开始的时候还照顾家里人的脸色，现在索性我行我素整天穿着睡衣在房子里走来走去，跟她说话她就说哦，这个事情你们定吧。

　　李文军脑子里这么转着这些零七八碎的事情，关红云躺在他的旁边翻一本自己的婚纱摄影，她把自己沉浸在那些十八英寸的美工制作油画效果的照片中去，那些照片根本和关红云毫无关系，没有人会认出来那些照片中的女人是关红云。

　　后来李文军俯过身去跟关红云一起看，看了一会儿他说：要不咱们去医院检查检查身体，要一个孩子吧。

　　这句话一说出来，李文军自己先吓了一跳，他也想不到自己会触及这么敏感的话题。自从他们的武夷山之行之后，他们一直绕开这个问题。关红云把相册合拢，伸手从床头柜上拿过一个洋娃娃，他们这个洋娃娃有一个名字叫小叶，那是很久以前李文军和关红云一起看一个日本动画片，里面有个小姑娘的名字叫小叶，李文军就说咱们要生一个女孩也叫小叶吧。关红云想起自己从前的名字，说好，叫小叶吧。

　　李文军最怕关红云拿起那个叫小叶的洋娃娃，她每次摸摸拍拍那个娃娃，都让他不寒而栗。他们的小侄女刚来的时候，把小叶抱出去玩，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把小叶摔在地上，用脚踩着玩。正好被红云看见，她脸色大变，从楼梯上飞快地奔下来，众目睽睽之下捡起地上的小叶就上了楼。后来李文军跟父母解释，这个娃娃是红云流产以后买的，红云给她还起了名字，这个娃娃就是红云的孩子。

　　160

　　红云摆弄着小叶，李文军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后来他把小叶拿过去，重新放回床头柜上，用手轻轻地摸着红云，他说：你别老这样，你现在才35岁，咱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总这样，让人心里难受。

　　红云的手是冰凉的，她对李文军说：你爸妈是不是逼你要孩子了？

　　李文军连忙说没有没有。

　　红云说可是他们跟我说了。

　　他们是怎么跟你说的？

　　他们说早生孩子早得济，如今都35岁了，再不生到老了谁照顾你呀？

　　你怎么说的？

　　我说孩子还没有生出来，就想着得济，那孩子还不如不要。孩子也太可怜了，生个孩子就跟为耕地养头牛一样实用。

　　你真这么说的？

　　我真这么说的。

　　他们没有生气？

　　他们说养儿可不就是为了防老？

　　他们说的对呀。

　　对什么对，他们养什么儿了？他们不过是播种子一样生了一群孩子，然后看哪个有出息就举家投靠。要不中国怎么国民生产总值挺高，一人均就下来了呢。你这么说太刻薄了吧？

　　本来就是，你看他们教育孩子吗？两个孩子连个玩具也没有，可是还要生，为什么，生孩子多容易呀，挣钱多难呀。把难的事情交给孩子，万一哪个孩子出息了，这辈子就靠上了，万一都没有出息的，就发扬愚公移山的精神，子子孙孙无穷尽矣。就这么一代一代地只想着播种子不想着施肥浇灌……你爸妈说了，多生一个孩子就是多添一双筷子，你看城里跟你侄女那么大的孩子都学了钢琴学了英语，你看你的侄女会什么？每天除了破坏除了招人讨厌什么也不会！

　　那咱们收养一个怎么样？好好教育，你说呢？

　　我不，我凭什么收养他们的，我宁肯去孤儿院抱一个回来。

　　谈话到此结束，李文军有几次想发作，到底还是忍住了，他也不喜欢和这么一家子人住在一起，何况他们已经开始随心所欲全面进攻了。比如客厅里已经扔上很多碎米，那些从露台的鸡窝里溜达出来散步的小鸡崽子们白天就在客厅里散步，吃碎米，随地大小便，在家里走路一不小心就会踩一脚鸡屎。还有他们家永远洋溢着一股子剩菜剩饭的味道，需要的时候热一热；还有他们的卫生间什么时候进去，什么时候总有路边公共厕所的味道，因为那群人很少能想起来用水箱，他们仿佛是舍不得似的。有一次，李文军跟他弟弟说这件事情，他弟弟竟然说：爸说上一次厕所拉一次水箱，太浪费。水贵着呢，一天拉一次水箱也就够了。

　　节约用水，道理上站得住而且简直是不需要经过实践检验就已经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何况又出自老爸之口，从此李文军再也不提这件事情了，像抽水马桶这样的事情后来不了了之的还有很多，这让李文军生出感慨——所有的陋习都是有言之凿凿的道理作为理论基础的，所以撼山易，移风易俗难。即使让老爸一样的人住在装修豪华的别墅里，变的还是别墅而不会是老爸。(待续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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