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

　　我把分期付款的房子和车子的票证都摆在桌面上，我很庆幸自己当初选择了分期付款这种形式。因为我看到所有人都变了脸色。我的公公一言不发，一个劲儿地叹气，我的婆婆一遍一遍地问：如果到时候还不上钱怎么办？还不上钱，过去付的钱就算白付，咱们得把房子和车子还给人家。

　　那要是不还呢？

　　不还不行，法院带着人来贴封条。

　　那不跟旧社会似的？

　　新社会也没有白吃白占合理合法的事呀！

　　171

　　我的老公更加沉溺于“扎金花”的赌博之中，他似乎对生活中任何事物都没有兴趣，他醉心于“豹子”、“顺金”、“枪金”。我跟他说过几次，没有任何效果，我想我的老公，一个积极健康热爱生活的老公正被一个酒鬼赌徒胸无大志的破落男人取代，我不知道谁是造成这一切的祸首。我认为是他的家人，而他的家人认为是我。也许谁都不能怨，要怨就怨生活或者怨自己。

　　172

　　分家的事情大致告一个段落，表面上我的家波澜不兴，而事实上则暗藏杀机。我想他们已经明白一个事实，如果我停止为这幢房子付钱，那么他们的城市生活梦想将成为无水之源。现在他们只好将就着我，否则就是自断生路。他们是乡下人，所以他们明白不能杀鸡取卵不能涸泽而渔。我的公公经常忧心忡忡，他不停地说：怎么欠人家这么多钱？这活得多不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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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彭芳芳死活要我答应把阿普罗韦带回家来住。她们电台和电视台合作一个节目，邀请一些欧美的人文学者到中国来生活一段时间，并且跟踪采访他们对中国生活的感受。据说彭芳芳他们给阿普罗韦这群欧美人文学者提供了一本花名册，告诉他们这些册上有名的人家都是中国普通的人家，他们可以为这些人文学者提供在国内的住宿并通过共同的起居生活增进彼此的了解。结果阿普罗韦偏偏选中了我们家。理由是他愿意跟一个多元的家庭生活在一起，既有代表传统的老人，又有代表城市生活的年轻人，而且这个家庭还要有孩子。他的敏感与直觉告诉他，他应该选择与这样的家庭生活，这使他可以获得更丰富的信息。他的敏感与直觉都是对的，问题是我和家里的关系已经是一触即发，我怎么可能让一个外国友人到我家来住？那不是要“友邦惊诧”了？

　　我跟彭芳芳说你太不考虑后果了，你怎么能把我的名字列入那张破烂名单？彭芳芳说哎呀，我那天报名单为了凑数多写了几家，我怎么想得到会有人单单挑了你们家呢？原本以为他们一定都会挑那些五好家庭，住在四合院里的，谁想到那个意大利人喜欢住小洋楼。

　　说什么都来不及，彭芳芳是一个做事从不多考虑后果的，也许正是因为她是这样一个人，所以她能把好端端的事情搞砸，也可以把原本一塌糊涂的事情搞好。彭芳芳给我老公李文军打了一个电话，李文军一直很听从她的安排。那天她在电话里对李文军说我有一个朋友叫阿普罗韦，要到你们家住一阵，我告诉你，你得安排好，他不仅是我的朋友，还是我们中国人民的朋友，你要是招待不周或者家丑外扬，全中国人民都饶不了你。

　　174

　　在阿普罗韦正式光临我家之前，彭芳芳、李文军挨个儿对我的家庭成员进行了细致耐心的外事教育，让他们明白他们正在代表全中国人民完成一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为了圆满完成这项任务，彭芳芳还带着我弟妹的两个孩子上街，给他们一人买了四五身衣服，同时给家里每个人都预备了居家的休闲服。彭芳芳说：你们在家里，就穿得随便一点，千万不要着正装。比如说吴翠花同志，你经常下厨房，就要围上围裙，可是围裙不能围在西服外面，围裙应该围在我刚送给你的那件红色腈纶衫的外面。还有田姑娘，你是这个家里的保姆，所以一定要注意个人卫生，外国人很注重这一点，你抱着孩子的时候，不能穿化纤的衣服，对，你穿我给你买的那身纯棉的衣裳。还有伯父伯母，你们穿中国老头老太太穿的中式袄裤，这样有味道，别穿中山装干部服，那样太拘谨了，显得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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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普罗韦住在我们的书房，我们家的格局经过彭芳芳的重新安排，呈现了新的面貌。主卧还是归公公婆婆所有，因为这显示了中国家庭尊重老人的特色，另外专门开辟了一间儿童房，里面除了有儿童玩具还有一些必要的书籍，值得一提的是，住在儿童房中的两名儿童，一名叫李小蓝，她是我的侄女，另一名叫李小方，他本来是我的侄子，为了与中国的计划生育政策相吻合，现在他暂时为我的儿子，反正这个葫芦脑袋年幼无知，说话含混不清，他对我咿咿呀呀地一通乱喊，就算是我的骨肉了。接下来是刚出生不久的李小阳，他归我的“婶儿”所有，跟我的“婶儿”住在一起，他还不会说话，所以在阿普罗韦住在我们家期间，他一直误以为李小阳是“婶儿”的孙子，他认为我们这样的家庭真的是非常有人情味，允许家里的老女佣一边给我们做家务，一边带自己的孙子。两间客房现在一间是我和我老公住，一间是我老公的弟弟李文革及其媳妇吴翠花住，还隔出了一间家庭女教师房，住着小杨和小田，小杨负责葫芦脑袋李小方的教育和生活，小田负责李小蓝的。

　　我一直担心阿普罗韦会察觉出什么，没有想到这个老外不知是城府太深还是干脆就傻，他在离开的时候对着摄象机镜头说他在中国这个家庭中感受到一种此生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温暖融洽，他还说他自己无法想象他的儿女能接纳他并和他一起这样和睦地生活在一起，西方社会不是这样的，老年人在西方社会得不到儿女的照顾，享受不到天伦之乐。他还说这家的两个兄弟彼此之间是一种非常宽容的关系，这是一种真正的兄弟感情，在西方，兄弟之间长大了，各自做自己的事情，有的可能几年也见不到一次，而在中国家庭却不是这样的，虽然哥哥和弟弟各自有自己的生活，但是他们经常在一起交换彼此的欢乐也分担彼此在生活中的压力；他还说最让他惊讶的是这个家庭的妯娌两个，她们中的一个受过高等教育，另一个只是普通的农村妇女，但是她们互相尊重，彼此尊重对方的人格和生活习惯。在这个家庭中，还极其重视儿童的教育，他们为每个孩子请了适合他们的家庭教师。最让人感动的是，这个家庭还有一位上了年纪但手脚依然利索的女佣人，这名佣人带着自己的孙子和这一家人亲密地生活在一起。这是一个真实的东方家庭，非常东方。阿普罗韦说：东方人宽厚善良重视家庭生活以及邻里关系，这是与西方完全不同的。能够和一个东方的大家庭在一起生活，是一个人一生中值得骄傲和纪念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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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普罗韦使关红云彻底改变了对李文军家人的看法，她发现他们每个人都是非常好的演员也是非常好的道具。在阿普罗韦小住期间，他们每个人都表现得非常出色，以至有一个晚上，阿普罗韦对关红云用英语说：你的公公非常风趣，和他交谈让我很愉快。

　　关红云非常惊讶——难道我的公公会说英语？

　　NO——阿普罗韦拉长了声音，他说人和人的交流是不需要语言的。原来整整一个下午，关红云的公公和阿普罗韦坐在楼梯上喝小糊涂仙，他们互相比划着，关红云的公公跟阿普罗韦表演了自己在农村喝酒时常划的螃蟹拳——一只螃蟹爪八个呀，两头尖尖这么大的个儿呀；横着行呀竖着过，哥俩好呀谁来喝呀……当然这些事情都让阿普罗韦理解为风趣，他喜欢关红云的老公公，称呼他为——一个好老头儿！

　　李文军按时上班按时下班，李文革每天出去到附近的一所学校学习电脑知识，他打算做个电脑修理工。关红云依然是晚出早归，有几次，阿普罗韦跟着她一起去酒吧，他对她的生活也很有兴趣，不过关红云在阿普罗韦面前总是没有谈话的兴趣，也许是因为阿普罗韦已经是个老头的缘故吧，关红云对老头的兴趣总是不大。使她完全没有想到的是——小杨。小杨十个月以后正式为阿普罗韦生了一个孩子，关红云掐指一算，正是阿普罗韦小住他们家的期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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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普罗韦和小杨的照片登在几本装帧精美的时尚杂志上，他们的故事被写得如此美丽如此诗意。小杨在这些故事中已经是一个女大学生了，其实她的文凭是在过街天桥上花300元买的。阿普罗韦到一个中国朋友家来小住，邂逅兰心慧质的中国姑娘小杨。他们无心插柳柳成荫。我认为写他们故事的那几个二流记者一定是抄袭了蝴蝶梦简爱以及乱世佳人中的爱情片段并把这些片段按照东北菜乱炖的做法来了个一勺烩。那几本杂志在我们的一秋孔孔酒吧免费赠阅了很长时间，彭芳芳每次来我们酒吧都要把这些天花乱坠的杂志重新看一遍，每看一遍都要发一通感想。她无数次问我：你当初真一点没有察觉他们之间的事情？

　　我每次都说：当时我自己烦得不得了，哪里有功夫注意他们？

　　彭芳芳点着头：小杨真是一个厉害的女子呀！不声不响全部搞掂。我猜测小杨事件给彭芳芳的刺激很深，因为在小杨远嫁之后不久，彭芳芳和费学文领了结婚证。彭芳芳甚至心血来潮非要改名让我们从此叫她费彭芳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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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费彭芳芳的婚礼是在我家举行的。

　　我们全家把阿普罗韦送上飞机的当天晚上，我的公公婆婆就严肃地通知我们他们想念老家的土地以及村前的小河。我立刻把罗大佑的木质唱片放进建五音响——给我一段腊梅香呀腊梅香……

　　当罗大佑如泣如诉地唱出——“那乡愁的滋味”，我的公公眼角有了泪光。他说该回去了，过年还是老家热闹。你们过年的时候都回家里来住，红云你也来。热炕热菜，老家穷是穷，是咱们自己的家呀。你们的房子大，都是借的，住着闹心。往后别借钱办事，有多少钱办多少事。文军呀，要多照顾红云，红云呀，我也看见了，你比我们累心，操劳。我们走了，你们自己好好过。

　　我的婆婆不断地掠起衣襟儿擦眼睛，她说：你们要是有个孩子多好呀！红云呀，你别嫌弃我唠叨，我们老家有个老太太，我回去给你求个偏方，一准能生个大胖小子。

　　我的弟弟弟妹和我之间似乎已经化解了彼此的成见，我的弟妹大方地向我发出邀请：什么时候城里住腻了，到乡下去。我们家的大瓦房也亮堂着呢。

　　小杨那个时候应该已经有几个星期的身孕了吧，不过没有人注意到她这个秘密。她依然像平常一样，本分地站在一旁，眼睛里也有了动情的波光。唉，她不会是也想家了吧？

　　文军戴着弟弟弟妹们上街，他们什么都不要。一个星期之后，文军租了一辆车跟司机小葛一起把这一大家子送回了老家。照着红云的意思，他们把两摞厚厚的钞票分别给了父母和李文革夫妇。起初谁都不要，后来红云的公公说我们先替你们收着吧，你们将来用得着的时候，就来找我们要吧。你弟弟弟妹都是过日子的人，这钱他们攒着将来给孩子上学用。

　　小葛从文军老家回来，跟我说；他们老家的日子还真过得不错，我就想什么时候有钱了有空了，就在他们村买一大片地，盖个里外三进的大宅子。

　　我说：对，再买一个大红灯笼，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让姨太太到后院列队然后宣布——四院点灯。

　　司机小葛说：那有什么意思。我得在家养一个戏班子，每天想看什么就让戏班子给唱什么。家里还得有桑拿游泳池什么的，洗完了就有小姐给按摩。小姐是自己家养的，干净，用着放心。对了，还得养几个厨子，川菜的湘菜的粤菜的上海菜的，还得有几个会做小点心的……

　　我说你这好像是员外过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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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彭芳芳没有娘家，并不是真的没有。她只是不打算请她老家的人到北京来参加她的婚礼大典。她跟关红云说：“我得接受你的教训，请神容易送神难。我把他们巴巴地请来，等我办完事儿，他们不提走我好意思赶吗？”

　　后来她决定在我家搞一个结婚仪式，原因在于第一我家地方大，她和费学文的朋友多，去饭店狂欢显然不合算；第二她建议我在李文军一家走了之后再装修一遍，我同意了。她想把自己的婚礼安排在费学文精心设计装修的房子里，她说这样比较有新意。我本来根本不打算考虑她的这一无理要求，后来彭芳芳跟李文军说如果我们同意的话，我们家的装修费学文将给打8折。

　　180

　　彭芳芳在婚后与费学文双双飞到欧洲度假。关红云则一病不起。小杨每天替关红云处理各种公事私事，她发现了自己的问题，她知道是应该去找阿普罗韦的时候了。

　　181

　　阿普罗韦再次来到我家，我的家里像一个废弃的古堡。这个好老头在小杨的陪伴下推开我的房门，他们希望得到我的祝福。那天下午天气好得让人想入非非，我瘦弱眼窝深陷头发凌乱得如同干草堆。我当时还不知道小杨的肚子里已经有了阿普罗韦的骨血，当然我现在也不认为阿普罗韦娶小杨是为了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以我的判断，阿普罗韦是一个热爱浪漫和追求奇迹的人，他年事已高，等待他的浪漫和奇迹已经不会太多。他需要小杨，小杨是他晚年的艳遇，他急于把这珍贵的战利品来回自己的故乡。

　　我不知道小杨是怎么跟他描述了我的状态，他认为我病得非常严重。他问了我家里的其他人，我跟他解释他们去乡下准备过年了，我也是要去乡下过年的，中国人很重视过年。只不过我现在病了，等我病好一点我也会去的。

　　后来我知道小杨当时给阿普罗韦编造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她跟那个对东方文化一知半解却兴趣盎然的老外说我已经病入膏肓，按照中国人的习惯，必须在生前选好墓地，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中国是一个很重死的国家。所以公公婆婆亲自出马率领一家老小给我勘察，只有我的老公李文军陪伴我左右，为了让我在最后的时候能够和自己心爱的人安静地度过一段时间。

　　小杨是一个高手，她以及她编造的故事把阿普罗韦迷得五迷三道。

　　活该她有美好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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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杨走了以后，我如同失去了自己的左右手。我发现小杨比我的左右手还能干。她走了等同于把我身体的一部分抽空，直到我现在回想起她，还感觉得到那种抽空的感觉。那段时间，我常常在空空如也的家里走来走去，我还常常出没于日益萧条的一秋孔孔酒吧，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起死回生。江一秋已经和孔孔大战500回合了，他们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也不嫌累。不过他们面对媒体的时候，总是相当克制和理性。他们否认他们之间的任何诽闻，他们的关系是伯乐与千里马的关系。江一秋是伯乐，孔孔是千里马。(待续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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