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

　　“我一直以为你幸福的生活着，现在我知道你并不幸福。”

　　“我一直避免我们的重逢，我想如果要有重逢应该不是好莱坞式的，没有想到现在看起来比好莱坞的烂片还陈词滥调。”

　　“生活本身就是陈词滥调。”

　　“你原来不这样认为。”

　　“那时我年轻。”

　　“一句年轻能勾销掉所有的事情吗？”

　　“我知道不能。飘飘。”

　　我听不得“飘飘”这个名字，而你竟然就这么叫出了我的名字。

　　184

　　费彭芳芳在我家举行她的世纪大婚，她别出心裁的把自己的婚礼做成假面舞会。所有的人在进门的时候都要领取假面，当然也可以自备。费学文把自己装扮成佐罗，戴着黑眼罩红披风，我的老公李文军原本是按照法国公爵的样子妆扮的，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看起来总像是给贵族小姐赶车的马车夫。孔孔和江一秋穿戴得像大阿哥跟老福晋。最逗的是司机小葛，他借了一个在故宫摆摊照相的哥们儿的服装，活脱脱一个假冒伪劣的庸俗电视剧中的傻皇帝。婚礼在晚上7点15分开始，据说之所以选择这个时间，是因为7点15分是百老汇演出开始的时间。我们像真正的演出开始一样，用闹铃打了两遍预备玲。然后全场灯光变暗，一束强光打在我们主卧的门口。音乐响起，费彭芳芳经过5个小时的折腾居然以希西公主的面貌横空出世。我真佩服她请的婚庆公司，设计得如此丝丝入扣。

　　所有的男士都排列整齐，费彭芳芳长裙曳地面如桃李，她即使再重新活一遍，也很难这么美丽动人。她顺着我们的楼梯拾级而下，仪态万方，这个节目的名称是找新郎。其实不用找，那个“佐罗”即使不戴黑眼罩也能被轻而易举地辨认出来。女士们都在楼上拥着，整个楼下只有一位希西公主和众多打扮得希奇古怪的“色狼”。我注意到司机小葛，他多么希望被彭芳芳认错呀！我从他面具后面的眼睛里读出了这种渴望。我的马车夫老公遇到这种时刻总是十二万分的亢奋，他脸上的表情即使隔着一层面具依然给人兴致勃勃的感觉。不会有什么意外，彭芳芳再如何脱俗，她也不愿意在自己的婚礼上拿自己的终身让大家开心。她在佐罗面前停下来，佐罗深情地吻了希西公主，灯光大亮，音乐轰鸣，佳能尼康哈苏喀嚓喀嚓一通乱响，从我的角度看上去，那一吻颇有些“郝思佳”和“白瑞德”的味道。

　　我的马车夫老公象征性地请我跳了一支曲子，然后就消失在欢乐的海洋中了。其实，我和我老公，彭芳芳和费学文，我们即使从头到脚洗心革面脱胎换骨再塑金身也不会再发生任何惊喜了。我们太熟悉了，这种熟悉是经年累月积累起来的，与爱恨无关。我的马车夫问我为什么把自己搞成院长麽麽，我说不是院长麽麽，是修女。中世纪的时候，欧洲贵族小姐在婚前都住在修道院里。马车夫很夸张地说：“喔唷，贵族小姐耶。”

　　我那天没有跳舞的兴趣，一直坐在窗台边上发呆。很好的月亮，这样的月亮容易让人想起往事，尤其是前尘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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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叫我“飘飘”的时候我吓了一跳。

　　“飘飘，你为什么不跳舞？”

　　他认出了我，我也认出了他。他竟然装扮成神甫！虽然是假面神甫，我还是认出了他，他那双深渊似的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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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女和神甫开始喝酒，那天所有的人都在喝酒跳舞，音乐通宵达旦。没有人注意我，我和一个神甫在一起。神甫说我看见你和那个男人跳舞了。

　　修女说是的，我就跳了一支，那是我老公。

　　神甫说我一直在犹豫是不是要来。

　　修女说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神甫说为什么？

　　修女说因为你是佐罗的上司，他结婚怎么会不请你？

　　神甫说下属结婚上司为什么一定要来？我们公司很多人结婚我都没有参加。

　　后来神甫对修女说：我一直以为你生活的很幸福……

　　修女直视着他，目光中波光粼粼：一句年轻能勾销掉所有的往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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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事从15岁开始。

　　15岁，南方，梅雨时节。

　　叶飘飘的奶奶在一个细雨霏霏的黄昏把她叫到跟前，问她想不想去北京。飘飘对奶奶的这种问题有特别的警惕，如果她草率地说出那个“想”字，奶奶的眼睛就会红起来，然后很长时间地红下去。奶奶还会说：飘飘现在想去北京了，以后就会忘了奶奶。

　　小时侯飘飘不明白，奶奶为什么总把自己放在北京的对立面。后来她知道了，很多人都是这样的思维，包括她自己。有着这样的思维的人，去心理咨询的时候一般都会被认为是对自己缺乏自信，实际上后来飘飘知道这和自信没有绝对的关系，这样的思维往往来自于对生活的直觉和人生的经验。

　　飘飘在很早的时候就懂得应付奶奶，她会乖巧地避实就虚地对奶奶说：“不会的，飘飘不会忘了奶奶，飘飘一辈子和奶奶在一起，到北京也跟奶奶一起去。”奶奶就说傻孩子，奶奶家不在北京呀。

　　……

　　现在飘飘15岁了，她一直是个懂事的女孩子。她没有正面回答奶奶的问题，她比一般孩子更早懂得乖巧听话对于一个孩子的意义，等她真正成为一个女人的时候，她却比一般女人稍晚一点懂得乖巧听话应该及时转化为善解人意和小鸟依人的道理。当然虽然只是稍微晚了一点，也走了不少的弯路。不过那时她还年轻，走得起弯路。

　　很多年后，飘飘认识二流影星江一秋，当时江一秋已经是昨日黄花，她用前半生的得失总结出了一个这样的道理：“一个孩子要在成人世界获得承认必须是乖巧和听话的，一个女人要通过靠在男人肩膀上获得幸福则必须是善解人意和小鸟依人的。虽然也有反例，但是做为普遍准则来说，也就是说对于一个一般的孩子和一般的女人来说，是不能寄希望于反例的。”

　　不过当时飘飘还只有15岁，她在那个15岁梅雨飘飘的黄昏对奶奶说：你怎么又来了。

　　在南方，没有“您”的称呼。飘飘一直到很久以后也不适应称呼长辈为“您”。由此她认定北方的文化是长幼尊卑分明的。她从根子上不喜欢这种文化。虽然她知道这种文化中的长者尊者是比南方有着更多的特权的。

　　奶奶的眼睛就又红了，奶奶是年事已高的奶奶，多愁善感这个词多用来修饰怀春少女，其实奶奶这个岁数的老人比任何年纪的女人都更容易无端流泪。她们也比任何年纪的女人更有资格流泪。但是不会有人用多愁善感来形容她们。就像不会有人用聪明来形容一个精明的老头一样。很多褒义词是有年龄限制的。

　　飘飘的奶奶一边擦着眼睛，一边对飘飘说：飘飘是愿意和奶奶过还是愿意和妈妈过？

　　飘飘这个时候还不知道父亲已经去世。她从小对于父母的概念都是抽象的，父母是写在课本里的革命伴侣，是画在小人书里的连环画，她一直在想她的父母一定是比叔叔叔母百倍的英俊，要不为什么叔叔叔母没有在北京而偏偏是她的父母在北京呢？

　　奶奶见飘飘没有说话，就叹了口气。她说：飘飘，你到了北京以后不要忘了奶奶。

　　这件事情发生在那个淫雨霏霏的黄昏，飘飘意识到了空气中弥漫的气息，这种气息叫“分别”，那个时候她还从来没有过与爷爷奶奶分别的经验，她发现自己喜欢这种气息，因为这种气息中混合着很多无可奈何、很多前途未卜，飘飘意识到了一种与她熟悉的生活完全不同的生活在远方等着她。她是命里注定要去远方的，这一天快到了。飘飘的脸上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期望，她在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就懂得怎样去做一个好孩子，好孩子的标准是不主动知道什么，她没有再去追问奶奶，对于孩子来说，该发生的总会发生，孩子不能左右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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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周以后，飘飘见到了父亲，父亲被爷爷和小叔从北京带了回来，装在一个装饰着松柏长青浮雕的木头盒子里，盒子上盖着一块红布。奶奶一见这个盒子就哭得昏天黑地。爷爷面色晦暗，他抽着水烟，由着奶奶捧着脸哭。人死了，就是装在盒子里的一捧灰。奶奶把盒子上的红布揭开，让飘飘认父亲。父亲清俊的脸，坚定的目光，一丝不苟的中山装，奶奶指着父亲的遗像说：飘飘呀，这是你的爸爸呀！你要记得他，永远不要忘掉。

　　飘飘一滴眼泪也没有掉下来。奶奶由此判断飘飘将来一定是一个心肠硬的人，并隐隐地认定飘飘在离开自己以后一定会把自己的好处忘得一干二净。

　　父亲的形象是陌生的，飘飘从出生到懂事没有见过父亲的面，她不知道一个父亲是应该怎样疼爱一个女儿的。她也不知道失去父亲意味着什么。父亲是她一个符号，过去是现在是将来还是。

　　奶奶搂着木头一样的飘飘放声大哭，她说：飘飘呀，你没有了爸爸可怎么办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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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飘飘没有了爸爸，奶奶在几个月后一病不起，爷爷跟奶奶商量把飘飘还给飘飘的妈妈吧。飘飘的妈妈是北京的干部，总是应该照顾飘飘的。飘飘毕竟是她的亲生女儿。

　　飘飘从此没有再见过爷爷奶奶，他们在她走后不久相继去世。很多年后，飘飘的小叔在北京见到飘飘，他说：你没有忘记你爷爷你奶奶吧？有空回去看看，他们的坟也该修了。

　　飘飘从小皮夹里拿出一叠子钱给小叔，她说夏天我回去看看，这些钱给爷爷奶奶修坟看够不够，不够我过两天再给您。

　　小叔子把钱收下，后来飘飘知道他并没有去修坟，他买了大麻。

　　飘飘没有怪小叔，只要小叔说要修坟，她就给钱。有一次，她的钱稍微给得慢了一点，小叔就给她讲起了爷爷奶奶死前的事情。他告诉飘飘，奶奶是伤心死的，因为飘飘的妈妈对飘飘的爸爸不好。飘飘的爸爸到死也不要见飘飘，因为她爸爸不愿意让飘飘见到自己最后的样子，那个样子小叔见到了，奶奶也不愿意让飘飘见到自己最后的样子，她愿意给飘飘一个好的印象。小叔跟飘飘说他们都爱你，所以他们把你还给了你妈妈。你要是没有到北京，哪里有机会上大学？你的两个堂姐17岁就当了工人，你的堂兄跑到比利时开中餐馆。你妈妈从来没有给过爷爷奶奶一分钱，都是你爸爸给的钱，后来你爸爸死了，爷爷奶奶怕你受委屈，让你妈妈把你领走了。唉，那年你15岁了吧？其实已经长大了，你爷爷奶奶是舍不得你的，为了你好，才让你妈妈把你领回去的。你的妈妈呀，从来也没有对你爷爷奶奶说过一句感谢的话。他们死的那年，写信要你妈妈让你回来一趟，你妈妈说你正准备考大学，等考完了再说。你奶奶弥留之际还在念叨你——飘飘，飘飘……

　　这些故事永远可以卖一个好价钱。不过飘飘不是花钱买这些故事听，而是花钱不听这些故事。(待续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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