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

　　实际上我们卖不出去画，实际上林之南的爷爷给他的钱也没有像想的那样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实际上我们在那个草木掩映的院子住了很长时间，他大学毕业以后没有去工作，成天闷着脑袋画，我当时还有一年毕业，毕业实习的时候人人都在找工作，我的大部分实习时间就呆在他的房间里，偶尔一起出去写写生或者到附近的菜市去买点菜。我们没有怨言，我们生活得非常理想化。我是他的模特，我与他永远隔着画架保持着距离。他对我说他要画最纯洁的画，他那时是一个纯洁的艺术学院的学生，他从来不轻举妄动，他说他不能轻易践踏自己心中的偶像。我是他的偶像，他抬起毛刷一样的睫毛，望着我，一直望到绝望，他无法掌握我。他对我说：我应该只画你的背部，你的脸总是飘忽不定。后来有一天，他跟我说他要去北京，他说北京圆明园附近有一个画家村，他说：你愿意跟我去吗？飘飘？

　　204

　　我到北京的那一年21岁，我大学毕业，原本分配到北京一所重点中学教物理，我只去了那所学校一个星期，领了半个月薪水，就再也没有去过。我就这样失去了固定的工作，失去了固定的薪水，我从此有了另一个名字，我叫叶飘飘，所有的人都叫我叶飘飘，他们在我的男朋友那里认识我，他们在我的男朋友的画里认识我，我是他惟一的主题。我们吃在一起睡在一起，像一只小猫和一只小狗一样纯洁。林之南对我说你的眼神有一种宝贵的东西，是女人所没有的，他说他厌恶不检点的女人，他厌恶妇人，后来我渐渐知道他实际上是厌恶他的母亲，我猜想他的母亲一定是一个欲望炽烈的女人，干柴烈火一样的女人。

　　205

　　我的爱人林之南。

　　他画了那幅著名的“80年代的红色家庭晚餐”。

　　我们冷清的小院开始常常有人来了，甚至有高鼻深目的外国人，所有的人都欣赏林之南的“红色家庭晚餐”，最后这张画被天价买走。

　　我们的快乐与不幸就此开始。

　　206

　　林之南仿佛一夜之间被抽去了灵感，他常常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对着画布发呆，后来就开始跟着一群大胡子长头发的人在院子里摆上桌子喝酒，他们喝多了以后也会有一些奇思妙想，比如说有一次，林之南就大着舌头说：中国人从来就不尊重艺术家，他们喜欢神笔马良。就是那种画牛就能挤牛奶喝画马就能变出一匹活马的神人，中国人是他妈最实用的，艺术家在中国，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爆发。

　　207

　　林之南是在沉默中冉冉升起的一颗星星。

　　那张被天价买走的画重新出现在圈子里，林之南接受络绎不绝的采访，甚至一个前卫艺术家的展览闭幕式也盛情邀请林之南参加。

　　他修长的手，刷子一样的睫毛，干干净净的长发在灯光下流畅光亮得如同一道瀑布。他年轻，朝气，在理想和才华耗尽之前，一条红地毯凭空向他飞来。我看不见那条红地毯从哪里来，它来自远方，遥远的远方，一路冲着林之南欢呼着过来，载歌载舞，一直到他的脚跟前停下来。等着他踩上去，然后带他去远方。这是我那段时间常常做的梦，我常常看见那块红地毯迅速地展开，像钱塘江的潮涨。我跟林之南反复地讲述自己的这个梦，林之南反复地问我：后来呢？后来我踩上去了没有？

　　我总是忘记后来，后来的梦模糊不清断断续续。

　　208

　　林之南常常的出去，到很晚才回来。他有的时候会眼睛里闪着满天星斗对我说：飘飘，今天我见到了一个文化参赞，他邀请我去他们国家学画办画展。

　　他眼睛里的星斗越来越多，我感觉自己迷失在他的夜空之中。

　　我们房间里的画越来越少，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出去变成了钱，我想艺术家比神笔马良强多了，神笔马良画一只猪只能吃肉，可是艺术家画一只猪不但能吃肉能喝酒还能换来名声。当然我这种想法没有对林之南说过，他没有时间听我说话，他需要很多时间去参加聚会，他说艺术家的灵感需要撞击，艺术家的才华需要激发。

　　209

　　我24岁那年第一次参加一个盛大的酒会。酒会在建国门一带的一个酒店举行，我迟到了，堵车，水泄不通。

　　我一直在犹豫，我一直不想去。可是最后我还是忍不住。我想也许那时我有一种预感，去了一定不会有太好的结果，但是我控制不住自己。我借了一身晚礼服，阿天给我帮的忙。阿天曾经帮过我很多忙，他运气不好，在圆明园画家村耗得山穷水尽，最后找了一些给影楼画布景的活儿。他知道自己为五斗米折腰丧失了艺术家的骨气，所以他平常里总保持沉默寡言。如果谁找他帮忙，他立刻就会表现得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他是一个乐于助人的人。很多像阿天这样的人都乐于助人，而比阿天有能力有条件多的人却非常吝啬。我想也许是因为阿天需要用助人来与人接触受到重视，而别的人不需要这些吧。

　　那天下午，阿天来找林之南借几支笔，当时我正在翻箱倒柜地找衣服穿。他推门进来问我：“阿南呢？”

　　我晃着乱蓬蓬的脑袋，对他说：“阿南晚上有个酒会，中午就走了。”

　　我怀疑阿天明知故问。林之南有这样的好事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和我们住得这样近。再说林之南又是一个这么忍不住要炫耀自己的人。

　　阿天说：我找阿南借点东西。

　　是颜料还是笔？

　　你忙你的，我自己拿就行。

　　阿天一边说着一边就要进林之南的画室。那个时候我们把一间厢房辟为画室，阿南的画室轻易不让别人进，所以我赶紧用话拖住了阿天。

　　“晚上我也要去，可是我没有合适的衣服，你说怎么办呢？”

　　阿天果然收住脚，他回过头来：“你还要穿什么衣服？你不穿最漂亮了。”

　　我跳下床，把厢房的门带上，冷着脸对阿天说：你要借什么东西明天再来吧，阿南不喜欢别人乱动他的东西。

　　阿天意识到自己玩笑开过了，他是那个时候画家村里少有的几个知道人情世故的人，也许是因为他已经暗暗地放弃了所谓的艺术和理想。

　　阿天对我说：我给你借一身晚礼服怎么样？还没有穿过的。新的。

　　我不信。

　　但是阿天看出了我心里的渴望，他说：我现在给一家影楼画布景，影楼还没有开张，服装都准备好了，我看见有一套晚礼服，那是影楼最贵的套系，名字叫风情万种，要花2200元才可以穿上拍8张照片的。绝对适合你。真的，我和那个老板熟，我给你借去吧。你等着。

　　210

　　阿天实际上和那个老板不熟，他没有面子借到任何东西，他最后一拳把那个老板打倒在地，然后用袜子塞上嘴，捆个结实，从架子上取下那套淡兰色的晚礼服扬长而去。

　　211

　　飘飘沿着扎着彩带的楼梯拾级而上，她的脚下是红地毯，踩上去软绵绵的。她就这么软绵绵的一步一步踏过去，飘飘像被施了魔法一样，她站定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一个金碧辉煌的大厅。衣香鬓影婀娜多姿。艺术的殿堂也许就是这样，有美女有彩带有音乐有美酒。一个有着深渊一样眼睛的男人悄悄走到她的身后，轻轻地把手放在飘飘的肩上，他只叫了一声“飘飘”，那个女人的眼睛就放出了钻石般异彩。一切都是值得的，没有工作，没有薪水，漂泊，来历不明，难以言说……

　　“我知道你就是飘飘。”说话的女人金发碧眼高大粗壮。

　　“叫我阿芳索。”她走到飘飘的对面，飘飘感觉到如同一座山迎面压来。阿芳索高大魁梧，胸前双峰起伏气势恢弘。

　　飘飘抬头看看她，一张口就显得弱智，飘飘居然说：“你真高。”这是明摆着的事情，阿芳索要比飘飘高出两头去，如果飘飘是一个乒乓球，那么阿芳索就是一个篮球。

　　阿芳索把手插进飘飘的头发，她说：我知道你就是飘飘，你真小，像我的一个宠物玩具。

　　侍者穿戴整齐，他们托着不同颜色的酒在人群中走来走去。林之南打了一个手势，一个侍者把盘子伸过来，首先伸到阿芳索面前，阿芳索用目光挑了飘飘一下，飘飘说我不喝，我喝茶就可以。

　　当然酒会没有茶。那时侯，飘飘还不懂得酒会也不懂得风情。

　　212

　　飘飘在第二天早上去给阿天送晚礼服的时候，看见一个女人在房间里哭。飘飘把那套名为“风情万种”的晚礼服装在一个大纸盒里，她把纸盒放在桌子上，那个女人看了一眼飘飘继续哭。飘飘被她看得很难受，就对她说：我是给阿天还东西的，东西装在纸盒子里。

　　那个女人说阿天被拘留了。可能会被判刑。

　　213

　　阿天因为一件名字叫做“风情万种”的晚礼服被劳教了半年。

　　从此飘飘再也没有见过阿天和那个哭泣的女人。

　　214

　　林之南告诉飘飘，阿芳索是一个混血儿，而且是一个祖祖辈辈的混血儿。她的曾祖可能是意大利人和俄罗斯人，祖父辈混到了德国手工业者的血统，后来她的祖母跟一个法国贵族春风一度，这样她母亲的血液就变得复杂并且沾染了荣辱交织的意思。阿芳索从小就跟妈妈一起生活，从来没有见过自己健硕的父亲。妈妈告诉她父亲是一个探险家，失踪在遥远的东方。

　　阿芳索为什么到中国来？总不会因为她爸爸？

　　林之南说阿芳索是一个艺术家，行为艺术家。她到中国来是寻求灵感的。

　　215

　　阿芳索的灵感来自飘飘。她来指导林之南对飘飘的挖掘。她跟林之南说你应该把飘飘当作你青春的圣餐，你要在她最美的时候把她击碎，飘飘的价值在于被彻底毁灭，她这样的女人就是用来表现破碎的主题的。

　　飘飘的美是需要专制独裁残忍凶狠来激发的。

　　你总把飘飘平面化，在你的画里，飘飘总是和花朵和镜子在一起，她不是雍容华贵的仕女，她应该和井台和绳索在一起。她需要的是无情的摧残和践踏。就像耶稣是来代替人类受难的，飘飘也是，她受难才能表现她的价值她的艺术价值。

　　216

　　我逆来顺受，我水来土淹，我察言观色，我见风使舵。

　　我是行为艺术家阿芳索的作品，我的名字叫飘飘。我的男朋友叫林之南，他被阿芳索的作品所感染，灵感源源不断。于是我加倍地受到摧残，于是阿芳索变本加厉地推陈出新，于是林之南的作品川流不息，甚至供不应求。

　　217

　　飘飘在两个月的时间里像一头赤身裸体的野兽，不过是一头美丽的野兽，他们给她的脖子上缠上铁链子，将她的手仔细地反剪到身后，甚至有一次给她带上嚼子，让她跪着像一匹美丽的小马驹，肩上套着一副木质的大车辕，车辕上横着一根货真价实的马鞭。

　　他们告诉她在艺术的圣坛上，她有幸成为一个完美的祭品。没有人比她更弱没有人比她更美，她天生有一种历经磨难的气质，她总是激发起人类对受难的渴望。她一天一天发狂，她感觉到自己已经到了极限。她终于有一天在阿芳索突发奇想的时候尖利着嗓子说——不。

　　阿芳索每次都会把自己的构思首先讲述一遍，然后再不断地补充和完善。一般是她和林之南先行探讨，飘飘则沉默在一边像他们手中的一块泥土，等他们商量完成，这块泥土就按照他们的想法被塑造成一个作品。

　　阿芳索这次的想法是把飘飘带到圆明园的废墟上，她认为应该在这个地方剥夺飘飘的童贞。她认为届时应该有一些面无表情的旁观者，林之南应该在众目睽睽之下完成这一仪式。她跟林之南说：你会终身难忘的，这是没有赝品的艺术。永远无法重复和复制。

　　218

　　我彻底崩溃了，我逃离了那个有井台有绳索的小院。我是在那天下午逃离的，没有人注意到我，林之南以及阿芳索，我离开的时候，他们正热烈的在画室里畅谈晚上的创作。他们完全沉醉在那件即将发生的作品之中。

　　我推开院门，走了几步，四周安静得能听到花落的声音。我就这么样一直走一直走，天完全黑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繁华似锦的地方。我肚子饿了，可是身上没有一分钱。我在夜市上走，看见有卖花的女孩有卖唱的女孩，我有什么好卖的呢？

　　219

　　彭芳芳就是这样与我邂逅的。她看了我一眼，我看了她一眼，她又看了我一眼，我又看了她一眼。然后她走过来，问我：咱们认识吗？好像在哪里见过？

　　我说可能吧。我刚到北京，钱包丢了。

　　我这么说是因为我在马路上已经遇到好几个要饭的这样说了，我想我是不是可以稍微把他们的故事改编一下。

　　彭芳芳笑了，她那个时候的笑容还很单纯，单纯得春天的一池清水。她说：报案了吗？

　　我说没有，因为是我不小心丢在出租车上了。

　　连行李都丢了。

　　连行李都丢了。

　　你到北京干什么？

　　找工作。

　　你上过大学吗？

　　上过。

　　会外语吗？

　　会。

　　我给你介绍一个吧。

　　220

　　彭芳芳像捡一只小猫一样把我捡回来，我说我叫关红云，原来是一个中学的物理老师。彭芳芳大叫：天哪，你教物理！我上学的时候最怕物理了。后来她告诉我她在广播电台上班，特别没有意思，还要自己租房子。她跟我说：你找到工作以后跟我合租一套房子好不好？这样咱们都能住得舒服一点。

　　的确彭芳芳当时住的非常不好，是一个大杂院中的一个平房，挨着厕所。大杂院没有一分钟是安静的，这家的孩子哭了那家的猫叫春了。彭芳芳怕猫，尤其是野猫，她说晚上上厕所的时候，野猫的眼睛特别渗人，像狼的。睡到半夜，能听见此起彼伏的猫叫，全是野猫，叫得声嘶力竭好像要吃人一样。

　　彭芳芳从来不知道我有另外一个名字，我把那个名字吃下了。(待续未完)

　　本作品版权归新浪网与文章作者共同拥有。如需转载，请与新浪网联系。

   精彩笑话短信 每天笑口常开
      星座运程短信 好运气好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