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情人节的月光，流泻到他的身体，透过轻薄睡衣，散发初春的寒意。他扶在阳台上，缓缓呼出肺中的残烟，融进月光里，就成了腾舞的妖媚。周围一片寂静，时间跟烟雾一同悄无声息的离去，他在等待午夜来临。只要12点的钟声敲过，他就可以解脱，名正言顺地将她忘记，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孤独，他觉得这是因为孤独，才使他在情人节这天有难以承受的痛苦。然而，他的心却知道这是欺骗，因为在那里有一道伤，很深的烙在心口上的伤，这才是痛的根源。而且，不只是他的心，还有一个人，同样知道这个原因。

　　她就站在阳台的门口，感受着他的一切。没有什么可以逃离她的搜索，因为地球人的情绪波动会引发一种电磁波，可以被她体内的“灵窍”接收到。虽然这种电磁波为地球人所独有，但海王星心理学会经过长期的努力研究，已经基本掌握了这种波的谱形，现在，她的任务就是解开最后一个谜：爱情。

　　两个月来，她就躲在这个房间里，分析这个代号为MK102的样本。其实，她根本不必躲藏，因为物质对她而言，只是一种形式、可有可无的形式。丢弃它，就像扔掉一件衣服，然后就再也没有人可以看见了。但她不愿意，她更希望真实的存在于她的MK102号样本的生活里，变成他的枕头、床单或者喝水杯什么的，至于为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现在，她是挂衣架，阳台旁偷听男人心跳的那个挂衣架。她可以清晰的看见那道心口上的伤；关于这个发现，她曾经有一篇论文专门研究过，发表在海王星心理学会的会刊上，题目叫《浅析地球人爱情的物质根源》，并引发了一场心理学界的大讨论。讨论的结果是：海王星心理学会认为，对地球人的心理分析已经圆满完成，报请星际联盟提前结束该项目。所以，今天是她最后一次来观察这个样本，例行公事而已。

　　午夜的钟声响起，云朵散去，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清晰地勾勒出两条泪痕，仿佛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他慌忙地转过身去，将宽阔的胸膛抵在衣架上，轻声地抽泣。泪水悄悄从脸颊滑落，滴在衣架的腿柱上，竟叫她一阵晃动。难道那就是传说中的泪水吗？富含了多种化学物质的NaCl水溶液？

　　泪水有点咸，这使她真正感受了他的痛苦，也使她在忽然间生出一种冲动：她想变成她的模样，她想知道与这个男人相拥的感觉。不再是一只水杯，或是一条毛毯，她想作一个人，一个他爱的女人，她想知道这种感觉。

　　变成一个人，对她来说，原本不是件难事，但要想变成他心目中的那个女人，就有些麻烦了。幸而这屋子里到处都是她的照片，甚至连指纹、体味都应有尽有，所以，只要一点时间和心思就成了。

　　从挂衣架里出来15分钟以后，她成了一个人，一个美丽的女人。

　　第一次站在他面前，这使她有点紧张，屏住了呼吸，甚至连心跳也停止了。她忘记了一件事，地球人在紧张的时候，心跳会明显加速，好在他比她更加的紧张，注意不到这些“细节”问题。

　　两个人就这样愣愣地站在那里，静得只剩下一个人的心跳声。

　　她不敢说话，因为屋子是留不住声响的，一切都可以装扮，却唯独声音没办法模仿；只有奋力地眨动眼睛，像她从前的一个样本MK43那样，用眼神说话。可是，她实在算不上精于此道，总在关键的时刻会错意、表错情。

　　他说不出话，生怕任何一种声响都会破坏眼前的幻觉。这一幕虽然是他日夜渴求的，但奇迹来得太突然，叫他一时间难以承受。更令他难以理解的是她的眼神，忽而愤怒，忽而哀怨，各种奇怪的信息连贯在一起，实在是有些莫名其妙。

　　夜，有些深了。挟着月色的风，从她身上掠过，带起一阵寒意。她知道这种感觉叫作“冷”，但这毕竟是她第一次亲身体验——她有些激动。身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可她却全然不知，直到双手被人轻轻握住，一个声音响起：冷吗？

　　她机械的点点头，有些慌张，因为在他温柔的目光下，正有几微安的电流通过他的双手、流入她的身体。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看来她又表错了情)，低垂下去，胡乱的四下张望。从指尖传来的电量，使她的耳根有些发热，可为什么独独是这个地方，她还是有些不太理解。

　　她的双手很冷，并且有汗水从手心沁出，这使他有些不安。他决定用自己的身体为她取暖，于是轻柔地分开双手，顺着她的手臂，向上、越过肩头，将她搂入怀里。

　　她的身子很冷，就跟他最后一次在医院见到她的时候一样冷——那种完全没有温度的感觉。历史不会重演，但却惊人的相似。3年前的那个夜晚，她也是这样在他怀中睡去，从此便再没有醒来。后来有人告诉他，情人的魂灵是不死的，会永远陪伴在生者的身边，最后一同进入天堂。他并不相信天国，却能感觉她的存在，每当夜阑人静，就预感有个人会从阳台走进来，像从前那样偎倚怀中。只可惜这个预感并不怎么灵验，直到今天才实现。

　　她在他的怀中睡去，只是短短的一刻，她却觉得那会是永恒；确切的讲，她其实也并没有睡去，只是一阵的眩晕罢了。当身体陷入那个男人温暖的胸膛时，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又听到了“扑通”、“扑通”……灵窍告诉她这是心跳的声音，起初很微弱，但随着她的清醒，这声音也愈发的清晰而有力。然而有一件事，灵窍没有告诉她，因为这是它也无法理解的事情，那原来是她自己的心跳声。在他的怀里，她的心脏开始跳动，真正的成为了一个人，一个有“心跳”的女人。

　　这次意外的变故让她有机会从地球人的视角来观察他们。在这些落后而原始的生命形式里，传袭了一种古老的力量，虽然她不敢保证那就是爱情，但无论那是什么，都是异常强大的，因为，它可以——创造生命。

　　现在，受到这股力量的冲撞，她开始真正理解时间的含义。再有11个星际时光单位，她就要离开这里，这使她感觉到一种痛，就在心脏的位置，有破碎的痕迹。她小心翼翼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感觉中像是用了很长的时间，为什么相聚的时光会是那样短暂，而离别却又如此漫长。

　　松开拥紧的双手，他朝后退了半步，泪水反借着惯性从眼眶里漫出来，淌到嘴角。她想说些什么去安慰他，却又不知该如何表达，毕竟这是地球人的语言，她不在行。所以，她只是静默着没有说话，用自己的唇吻替他拭去泪水。不小心又将“初吻”献给了他。这一吻耗尽了她所有的心力，也燃尽了剩下的星际时光；恰好就在地球上的黎明到来之前，海王星送来最后的吻别。

　　她再一次从他怀里挣脱；这回就比较熟练了，只轻轻转个身，便绕进阳台。恰在她将自己融进月光的那一刻，从眼眶里涌出成串的水滴，流进嘴里，有点咸。这是她自己的泪水。

　　泪滴化成片片薄雾，与她的身体一道弥散在空气中，泛着银色的月光，渐渐淡去。像是投到水中的方糖，溶解了，消逝无踪。这使他更加相信，自己看见了女友的魂灵。

　　她回去了，带着一个谜。当她丢弃她的身体时，也把那古老的力量留在了灵窍里。

　　这也许就是地球人所说的“爱情”吧，像燃着的火焰，与她一同湮灭在深邃的星际夜空……

　　文/Danpu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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