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走了，在前天晚上。

　　半夜，我在楼上睡得正香，听见奶奶叫我的名字，我想，准是要我去帮忙给爷爷喂饭了。我迷迷糊糊地从被窝里钻出来，胡乱套上件衣服跑下楼去，奶奶正在楼梯边等着，她定定地望着我，说你爷爷过去了。

　　我似乎没有完全明白过来，我很平静地走到大厅里，把手放在爷爷的鼻下，冰凉凉的，一点温度也没有。我看着爷爷那么平静的面容，就像睡着了一样。我终于明白过来，爷爷真的走了，走得很远很远。尽管身边的空气里还充塞着他的气息，可是“爷爷”这一声称呼却再也没人能答应了。我回过头去看奶奶，她痴了一样，目光定定地停在爷爷的脸上，带着一种被彻底打倒的绝望与悲哀。我试着拉一拉她的手，也是凉冰冰的，她的泪一瞬就下来了，爬满皱纹纵横的脸庞。她说：“他一句也没有说啊，一句话也没给我说——”便哽咽得不能成声，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小孩子。

　　爷爷痴呆已经很久了，他什么也不明白，吃喝排泄全不知道。除了奶奶，一家人谁也不能把他当作一个活人来看。我们给他喂饭给他换尿布都是一种很机械的动作，就像是在擦拭一台老旧的机器。只有奶奶从来没有放弃过试图与他交流。她不厌其烦地趴在他的耳边，问一些爷爷根本听不见也听不明白的话题。她咕咕哝哝地问：“你饿不饿，你冷不冷，你渴不渴，我们吃点鸡蛋好不好？”奶奶过惯了节省的清苦的日子，在她的眼里，鸡蛋便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营养品了，她要拿这种最好的东西来挽留住爷爷最后的生命。可惜爷爷什么也不能回答她，他只能傻傻地笑着，呵呵，呵呵，奶奶的眼圈红了。有时候，爸爸给爷爷喂饭的动作稍微粗鲁一点，奶奶也会变得格外愤怒，而在此之前，爸爸是她怎么宠也宠不够的孩子。

　　我曾经怀疑过，他们之间有没有爱情。我自以为是地用年轻去给爱情定义，像所有小说里写的一样是缱绻缠绵的或是爱恨汹汹的，我暗自嘲笑奶奶对爷爷无原则的关心与顺从，我说那是三寸金莲时代酿造的女性的悲剧，荒唐得可笑。但是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或许这世界上有一种感情是我所不曾了解的，它平平淡淡地经过几十年风风雨雨的洗礼，清除了所有凡俗的杂质，积淀下来的是任何外人都看不到的最坚韧的纽带，风雨同舟惺惺相惜相濡以沫，他们已经凝结成彼此生命里包括身体里的一部分，不能触痛，不能割舍。而现在，爷爷走了，把这份创痛留给了奶奶，他一句话也没说，成了奶奶生命里最大也是最后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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