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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耳
讲述这个人的经历对我来说有一点障碍，一个人处于不知道哪里弄错了的灰色人生之中，他心里是不愿意太多的人知道他的处境的。在杭州西部一条车辆和人流都很杂乱的大马路上，傍晚，也许是午后，我经常和他迎面在这条路上相遇。他很瘦，走路总是一种姿势，两只手插在裤袋里。他总是穿一条深蓝色的西裤。从他从不穿牛仔裤或休闲便裤这一点上，可以判断他不是个性格活泼的人。他走路的时候，手里什么也不拿。他是个孤独的，自闭的人，所以在路上他经常假装没有看到我。其实我们是多年的熟人了。我们还会在某一些饭局相遇，那也是他惟一呼吸一下公共的流通的空气，听很多人说话的时候。即使是在这样的饭局上，他也是一桌子上最沉默的人，好像他是个局外人。
他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至今没有听说过他有过固定的女朋友。他姓刘，就叫他老刘吧。他研究生毕业那年成为杭州公民，但直到现在，他在这座有着湖光山色的城市里什么也没有，没有公职，没有爱人，没有孩子，没有房子，他有的只是一间租来的10平方米小屋，一台上了宽带的586电脑，还有一堆他总是想抓住又总是抓不住的股票数字。
有时候想起他，我会思考这样一个问题：老刘这个人，不知是天生有些孤僻的性格使他最终选择以炒股为生，还是当成为一名职业股民之后，他越来越走向自闭的窄胡同。炒股和自闭对他就像一个无法停下旋转的怪圈。
老刘成为职业股民已经有3年了。5年前，他第一次辞去了公职，正式告别了那个辛辛苦苦学了7年的专业。现在，那张硕士毕业文凭安静地躺在小屋床头柜抽屉最里面的角落，仿佛很懂得无为而为的道家真义。对老刘来说，这个色泽严肃的本本早已失去了意义。在股海里折腾，一个硕士股民和一个初中文化的股民又有什么不同呢？张百万杨百万们也不见得就有什么高学历。硕士证书在他心里早已比不上电脑屏幕上那串变幻不定或红或绿惊心动魄的数字，比不上他日日盯着的又爱又恨的曲线图。他并不愚蠢的智力，偏偏常常要在和那曲线图的较量面前败下阵来。
1993年的盛夏，他第一次炒股，与一只叫北人股份的上海股票第一次亲密接触，现在，他依然没有一张在大户室的属于自己的座椅，他依然是一个在城市的各个证券交易所里和退休老人，下岗女工们混在一起挤进挤出的散户，后来，他有了一台经常处于在线状态的电脑，可以在网上交易了，于是他更少走出他的小屋了。
他第一次辞职的时候，还没有下定决心当一名职业股民。他不知道在30岁之后，他将跟随神经脆弱的中国股市一起飘摇。有一个比他早入此道的也挺有文化的老股民对他说，在股海里，100个人都想飞起来，结果只有5个人幸福地飞起来了，还有95个人在海里挣扎。他也想飞，但没有翅膀。
老刘辞职的原因主要是对那家效益很差的国有企业失去了兴趣。而且，他在单位人际关系紧张，和上司的关系几乎陷入僵局，又没有一个说得来的同事，那样的办公室的日子是沉闷的，难堪的。那是一家到现在依然很刻板的企业，生产不太卖得出去的电子仪表，他学的就是这个专业。几年前他炒股票的时候，上午或下午经常要溜出单位去交易所转转，时间长了，上司的脸就挂下来了，你一个硕士生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在那家单位，最牛的是能把产品卖出去的销售人员，而不是什么硕士级专业人士。他也不跟人辩解什么，郁郁不乐的。然后就找了个熟人开了半年的肝炎病假，那是1996年的事。他那时买的几只股票赚了点小钱，比单位里的那点工资多多了。半年后，他再也不想去单位上班了。
后来他远在浙西小县城的父母亲知道了，急吼吼地赶到杭州，对着他哀声叹息，在他父母的思维定式里，现在他们到杭州应该是来抱孙子的，结果却为了儿子扔掉饭碗而气急败坏。儿子的大学同学、研究生同学一个个都结婚成家，升级当爹当娘了，他却连一个女孩子都没往家里带过。他父亲在他的小屋里皱着眉头，沉默了半晌，说了一句让他刻骨铭心的话：你要炒就炒吧，小心你日后跳楼还要我这把老骨头来收尸。
那天老刘给了父母2万元钱，他们很无奈地回老家去了。老刘的母亲接过2万元钱时还在唠叨：城里的女孩子家能看得上没有正式工作的人吗？
2个月后，杭州开了一次很热闹的春季人才交流大会。他去一家合资企业应聘了，很快被录用，在技术部工作，这个工作是比较适合他沉默的不爱与人打交道的性格的，但不知道为什么，3个月试用期未满，他就离开了。
他的心已经被牵走。他承认心思已经不在朝九晚五上班这件事上。老同学中一个跟他走得最近的朋友问他，炒股和到单位上班并不矛盾，为什么偏不给自己退路呢？他说，他已经不习惯上班了。
后来看到他时，他越来越不修边幅了，脸色是缺乏太阳光的苍白。实现股票网上交易后，他有时候好几天都不走出小屋，连感受证券交易所水深火热的活跃气氛也省了。有时候我在路上碰到他，也许是他终于吃厌了方便面出门买菜，也许是在小屋里呆久了，独自出门散散步。
现在他偶有联系的只是同在杭州的昔日大学同窗。这些怀旧的同窗们，不时会在城市的某一家餐馆包厢里相聚，因为他们越来越认识到，只有这样的饭局是真正轻松的，不带任何功利色彩的。老刘也在其中。每次他的同窗们都这样问：
老刘，股票炒得怎么样了？推荐几个给我们一起发财吧。有一次他说，不要相信股票分析家的，能说真话的分析家并不多。
1999年元旦后的一天，那个跟老刘最要好的老同学，带他去中山南路老城区的一个瞎子那里算命。问财运，瞎子说，你一生的财运起伏不定，要抓住机会。又看老刘的相，说他今年很快有一次转运，又说，要抓住机会。问姻缘，他不想问姻缘，老同学替他问了，瞎子说，随缘吧。
到了这年的5月，他果然迎来了炒股以来最阳光灿烂的一段日子。沪深两地大盘股指狂飙突进，他持有的原来不死不活的十几只股票一路涨停，等他脱手时，已经翻了一倍。他脱手后，才发现他依然太保守了，好戏还在后头。到1999年6月的时候，他又投入了20万元进去，这部分新投入在他是做短线还是长线的患得患失中，走走停停地又开始了新的漂泊。
老同学们关于老刘炒股到底炒出了多少身家的说法基本属于捕风捉影。他最好的朋友知道一些，但也不确定。老刘在老同学的眼里有了一层神秘色彩，因为只有他，进行着一种和他们完全不一样的生活方式。所以他们喜欢谈论他，猜测他。只有一个事实让他们觉得老刘还没有发，因为他依然住在那间凌乱的，有着某种气味的小屋里。
今年春天，那次老同学们在城西的“万家灯火”设了饭局，提前打电话通知他，他的手机一直都关着，过了一个星期，他最好的朋友打电话给他，还是关机。朋友有点不放心了，不知这不声不响的独行侠为什么神秘失踪了，又过了好几天打电话给他，才知道那一星期他去了香港，以旅行的名义，去香港炒H股去了。
老刘的境遇好像在好起来。从香港回来之后，又有几次在朋友们的饭局上遇到他，他的话比从前多了。当大家七嘴八舌地谈论着杭州的楼盘的时候，他也显得有兴趣地插几句。有人开玩笑说：老刘，准备金屋藏娇了吧？他温和地笑。看他情绪不错，大家也都很开心。
那一次，他的老同学们，这些也是三十出头的男人有的明显发福了，有的小孩子绕着桌子跑了，有的也混了一官半职了，有的开自己的车子了，那天他们都情绪高涨地逼问老刘有没有女朋友，后来又把给老刘介绍女朋友的任务分配给了坐中的女人们。他们想，老刘一个人很少出门，又不与人交往，怎么去找女朋友呢。有一个同学开玩笑说，老刘整天都在网上，也许最有可能的是网恋。后来女宾们前后给老刘介绍过两个女孩子，一个是杭州的，一个也是外地大学毕业后留杭的，但老刘总是恹恹的，不怎么热心，好像那不是他的事，后来去见了面，也没有了下文。做媒婆的女宾打电话去问，一个女孩觉得和老刘没话说，很沉闷，另一个比较透彻，说她妈妈让她问清楚，老刘到底有没有钱？媒婆支吾了片刻，说几十万总有吧。女孩说，几十万不知够不够买一套房子呢。
后来大家说，老刘当务之急是买房子，先筑巢，再引凤。
但是这春天一般温暖的日子并不长久，风霜刀剑又来了。9月末的一个星期六，又到了老同学们聚会的日子，这时同学中大多数人手中的股票都被套牢了，那天坐东的那位一个个地打电话通知饭局的时间地点，打到老刘时，又是关机，这次他们是深受同感，知道老刘一定被套得很惨，也许已经割肉滴血了。一桌子人就少了老刘一个，大家又不放心了，派跟老刘最好的那个打车去他的小屋看看，那个同学赶到老刘的小屋，敲了一阵门，老刘终于出来开门了，头发乱蓬蓬的，脸肿了半边。老朋友认为老刘需要散散心，一个人会闷坏的，把他连拖带拉地塞进了出租车，赶到了饭局上。
有人说情场失意，赌场得意。不走运的老刘偏偏两样都失意。大家一个劲地安慰脸肿得面目全非的老刘，一个平时最爱搞笑的同学点了一盘咸带鱼，对老刘说，没事没事，多吃点咸鱼，你就等着咸鱼翻身吧，又让老刘多吃些鸡，也许机会就来了。
这几天我这股盲也开始关心起股市行情了。10月20日，大盘跌，10月21日，又跌，10月22日，全线暴跌，10月23日，股市跳高100多点。我在黑压压的天空上看到了一丝亮光。我想也许还会有新的利好消息的，这对老刘来说是太需要了。一个月前老刘那奇怪地肿起的半边脸对我印象太深刻了。我看到身边很多的男人都有好赌的本性，老刘或许比其他人更沉迷其中。我不知道在老刘的将来，他还要经历多少火焰，多少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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