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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厅里的人不算多，一下子进去这样一群人，使本来冷清的气氛一下子热闹起来。最热闹的要数安东尼，他张罗点歌，张罗跳舞，张罗茶水，像个大管家或者大剧务。然后，首当其冲地冲上舞台唱起歌来。大概他唱的是张国荣的什么歌，内容我忘了，一口的鸟语。
香港来的弟子一进了歌厅，大多数都活跃起来，那几个鬼佬们却像是乡下人进城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样傻了眼，他们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上，像是局外人似的，冷冷地打量观察 着歌厅，还有些拘谨。蓝眼睛虽然在香港时也和师傅偶尔地逛过歌厅，但是在北京也是头一次，人正衣微襟地坐在那里，一脸茫然。
黄师傅就只是喝着酒，不言不语。蓝眼睛时常关心地看看师傅。
安东尼点了一首“明明白白我的心”，跑到我跟前，坐了个半屈膝状，然后请我和他合唱，虽然那天我并没有唱歌的情绪，可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不能驳他的面子，使他下不来台，于是，我们俩在台上装模作样地对唱起来。安东尼投入的样子，比歌星也不差。
一曲唱罢，回到座位上来，发现黄师傅的情绪很坏，说着什么，突然哭了起来，黄师傅是有些醉了。
蓝眼睛和其他的两个弟子急忙将他扶起来，往门外走去。蓝眼睛和我打招呼：对不起，师傅有些不舒服，我们出去走走，很快就回来。
原来黄师傅的婚姻一直不是很愉快，和夫人之间的矛盾日渐激化，但是人已近花甲，摧毁旧的家庭对孩子们也是个不小的打击，因此，师傅只好借酒浇愁。师傅的寄托就只剩下功夫和学校——黄师傅在香港有一家著名的咏春拳学校。
那天刚好又和夫人之间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争执，他多喝了些酒，控制不住伤感，竟当众涕零起来。
不一会儿，蓝眼睛和师傅从门外回来，师傅已不像先前那样的激动。蓝眼睛一条腿跪在地板上，双手紧握住师傅的手，低声地安慰他，像是一对父子。那情形我正好看在眼里，心里很感动。他们之间的感情的确很深厚。
不一会儿师傅提出要先回去休息，他要求其他人留下来继续玩，大家坚持送他，黄师傅坚决制止。我上前和他道别，我们相约等我去香港的时候，继续采访拍摄他的学校，他要和我好好聊聊。
临行时，黄师傅突然对我说：如果陈小姐还没有男朋友的话，就在我的学生里面挑选一个吧。我没有回话。谁知那竟成了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们的香港之约还没有来得及实现，他老人家就猝然去世了。要知道这样，我当时肯定会给黄师傅一个满意的回答呀！毕竟后来的一切都是按照他的心愿发生了的，我真的嫁给了他的弟子做了媳妇，黄师傅的嘱托在冥冥中为我和蓝眼睛牵了线。
师傅走后，好像大家又放松了。除了安东尼以外其他的弟子们也纷纷一展歌喉。看到蓝眼睛坐在角落里寂寥的样子，我觉得应该和他聊聊天，因为那两天和他接触的还算多，跟其他洋弟子几乎没有说什么话，所以和他算是“熟人”。
我在他身边的沙发上坐下来。他赶忙放下翘着的腿，很绅士地靠近我。
没话找话。我说：嗨，听说你是建筑工程师？对中国的建筑有什么印象？
我的角色仍然是记者，问题也好像是公式化的提问。他腼腆地笑了一下说：时间很短，我们没有来得及去更多的地方，不过中国古代的建筑很伟大，很了不起，比如故宫，简直是太奇妙了！天坛很美!长城也很伟大！中国的建筑很有特色。不过大街上的建筑不像我所看到过的资料那样更富有民族的风格，而是很现代。
我问他指的是不是四合院和旧胡同？他点点头说：其实那些东西都很美，可惜都被拆除了。为什么不维修和保护起来呢？那些都是真正的中国式的建筑风格呀！
我说那么北京给你的印象是什么样的呢？
他歪了歪头问我：你在采访我吗？
我顽皮地说：就算是吧！
他说：好吧，我回答你。北京的人太多了，自行车也太多了，是我一生中第一次看到这样多的自行车。真是奇妙得很！但是，交通太乱，卫生不太好，空气污染也很厉害，我的眼睛都睁不开，过马路的时候我必须十分小心，很怕被汽车撞了，这里的司机开车很危险！
我说：喂！你在批评中国呀！
他连忙说：不是中国，只是北京，因为我只到过香港广州和北京，我没有权利批评中国。比较起来广州的气候比北京干净些，交通秩序好一些。
我问他：那么，什么事情在你眼中是比较美丽的？比如在北京？
北京的人啊！很热情很有礼貌！不像在香港，他们都叫我们鬼佬儿。他很老实地回答我的问话。
我说：你知道吗？我们这里叫你们是“老外”。
他问：老是什么意思？我说：老就是不年轻的意思。
他有点迷惑：那么年轻的外国人也是老外吗？他一时搞不懂了。
我说：不是指年龄的大小，而是一种亲切，比如我们喜欢在某人的姓氏前面加上一个老字，表示友好。
他问：那么我应该叫你老陈吗？
我说：那不行！叫年轻的女孩子还是要叫小姐，或者叫小陈，小王什么的。
他摇摇头说：真是太困难了。还是我们的语言简单，男士一律叫先生，女士一律叫夫人。年轻人就直接叫他们的名字。那么顺便问一句，按照你说的习惯如何叫我的名字呢？我叫恩内斯特，姓霍夫勒。
我说就叫：老霍！
他撇了撇嘴说：不是很好听，还是叫我恩内斯特吧。
就这样我们俩在歌厅高一声低一声的嘈杂中谈得挺热闹。歌台上的安东尼一会儿窜上来，一会儿又跑到我们这里打扰几句，忙得像个陀螺，还时不时地讥讽几句刚刚被任命为“老霍”的蓝眼睛，说：你这鬼佬，还是满能说的！
“老霍”也不介意。过了一会儿，安东尼又来了，说要让我选一首歌给大家唱唱。我说不想唱了，安东尼说：这不公平，你们刚才听了半天我唱的歌，难道我就不能享受一下听你唱歌的权利？这个安东尼，比老霍可是会说多了，那张嘴像百灵鸟儿似的。
听了安东尼的话也觉得很有道理，我成了唯一的东道主，那就唱吧！
于是，我就接替了前任歌星安东尼，唱起了专场。《亲密爱人》、《牵手》、《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滚滚红尘》，反正我喜欢的歌手不是苏芮就是蔡琴，要么林忆莲。每唱完一曲，安东尼和他的朋友们就欢呼雷动，好像是他们看惯了红勘体育馆里的演唱会，习惯了拍手鼓掌似的。
“老霍”就坐在角落里托着腮梆子欣赏，跟着大伙鼓掌。好容易得了空，我又在老霍的身边坐下，他递过来一杯饮料，真诚地说：你唱得太好了，虽然我听不懂，可是它们很美。
忽然，迪斯科音乐大作，一时间惊天动地，不少人纷纷涌向舞池去蹦迪。安东尼拉我去蹦迪，我借口想喝水推辞了。
我不想去蹦，事实上我有点累，想回家睡觉了。“老霍”站起来请我坐在他身边，因为音乐声音很吵，说话很费劲，我们只好把两只沙发往一起搬，这样两人越坐越近。
平生第一次和一个外国男人这样近，膝抵膝面对面地坐着。虽然我不是个容易害羞的人，也不会因为对方是个外国人就不知所措，但是，那样的夜晚，烛火霓红相映照，人人情绪激昂亢奋，幽暗的一角只坐着我们两个并不熟悉的男女，突然间，显得有点尴尬而不知所措，刚才那种调侃和轻松的状态已经找不回来了。
“老霍”也一时没了话。
昏暗的灯光下，蓝眼睛怔怔地望着我。然后，他才问我是否有机会到欧洲去，我没有听清楚，他只好又很费力地大声说了一遍。
我也大声地回答不知道。他说只要到欧洲的时候，请我一定去德国看望他。我说好吧！
我们俩互递名片，互留地址，他把自己所有的联络方式一股脑地写出来。
然后，他又把脸凑到我耳边，大声问：我能否问一个问题？
我说问吧。他问我是否有男朋友？
我说我有很多男性朋友，不过只是朋友。随后我犹豫了一下说我刚刚离婚，这个问题还不想考虑。
他大概是希望我反问他同样的问题，可是我却没有问，所以，他没有办法介绍自己的情况。不过，他很聪明，他大声说我还没有结婚，因为不想离婚。
我问他怎样看待离婚？他耸耸肩说：婚姻破裂往往是双方都有责任，我没有结过婚，所以还没有更多的体会。不过要是没有了爱情，离婚也不是什么错误。
我们还想继续交谈下去，迪斯科突然又停了。顷刻间大厅寂静下来。
接着放起了舞曲，华丽舒缓的旋律使那些刚刚还在沸腾中狂舞的人们来不及适应。“老霍”站起身，向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说：我们一起跳个舞好吗？
我说我没有准备，他说不必准备了。说完，拉着我的手走向舞池。
那是施特劳斯的圆舞曲，来自“老霍”的家乡奥地利。他腰杆挺得笔直，像个绅士，右手握住我的手，左手轻轻地搭在我的腰部。他下巴扬得高高的，眼睛望着我，充满柔情和浪漫。然后随着节奏，一会将我揽在怀中，一会又把我轻快地送出去，旋转，旋转，我跟着他的指挥旋转着。
过去，我也跳过很多次华尔兹，可是，从来没有过和他这样高贵和美好的感觉，他的步伐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奥地利的男子往往在高中时代就可以接受很好的华尔兹的训练。他们的华尔兹跳得规矩而且高雅。
始终心不在焉的我，那一刻很陶醉，刹那间发现了跳舞的美丽，尤其是和一个绅士。我和他靠得很近，他那白净笔挺的衬衣领子是我所欣赏和喜爱的感觉，我喜欢干净整洁，讲究仪表的男人，那样的男人懂得尊重自己和别人。我还发现他的手修长纤细，充满男人的骨感，一股淡淡的香味忽远忽近地飘散着。霓红灯下，他的双眼闪烁着星星般的光泽。那是一双温存而善解人意的蓝眼睛。
于是，我渐渐地沉醉其中，随着他旋转着。
我们就这样一直跳下去，休息的时候也站在舞池中等待。他用手轻轻地揽着我的腰。
午夜来临，最后一支舞曲响起，那是电影《魂断蓝桥》的主题曲“过去的好时光”。熟悉的旋律散发着淡淡的哀愁，那样地适合恋人分离时刻的悲伤，也那样地适合友人离别时的惆怅。我的头靠在他的肩上，宽大的肩膀像是可以挑起所有的困难。他把下巴抵在我的头上，在音乐情绪的感染下，两人忽然感到彼此的距离拉近了，心中美好温暖的情愫在荡漾。
他的手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好像怕我跑掉，他又把它贴在自己的胸前，无比珍爱。
那一瞬间，倔强的心忽然软了下来，像是冰被热流摧毁了。
曾经饱受情感创伤的我是那样努力地守护着自己的心，小心翼翼地筑着围墙，不愿它再受到任何的伤害。胸中的桥没有再对谁搭起来，我把城门紧紧关闭。白天要像男人一样去冲锋陷阵，在滚滚红尘中奋力拼杀，以维护自己的尊严和夺得一份立锥之地，无论是污泥浊水还是冰雪泥潭，都要和勇敢的人一样作出一付刀枪不入的女强人的姿态来。拼命地证实自己的价值，争夺自己的权利；有的时候，不得不忘记自己的女人身份。得学会保护自己，在人海中孤单地挣扎；身在名利圈，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要学会讨好领导还要不卑躬屈膝；要团结同志还要提防小鞋；要不被异性侵犯还要讲究策略不伤和气；要做出成绩还要显得谦虚免得遭人嫉妒；只有好好地工作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和价值，否则，就只能是一介俗人。这样的一个社会中，这样的世态炎凉下，谁的心态能是完全平静完全纯洁的呢？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能有多少是真诚的坦荡的呢？我觉得真累，身心疲惫。可是，又像是暗夜中的茫茫大海上，找不到可以停泊的码头，看不到前方的岸，只有游啊，游。我又何尝不想像个娇弱的女人那样在自己心爱的男人面前撒娇取宠啊？可是，那个能让你依着肩咬耳朵的人在哪里呢？就算有那么一个肩可以让你靠一会儿，那么你能保证你是他的唯一吗？道德的观念早就日渐滑落，哪里还有自己渴望的那种生死相依，心心相印？所以，不如把自己的心锁起来，珍藏好；唯一相信的人就是自己。既然没有可以开锁的钥匙，那就让它锁着吧！至少自己不交出的时候就可以好好存放着。
可是，那一刻，依在“老霍”的肩头，却那样安全宁静，还有眷恋，像是疲惫了的羊羔归家了。
多想握着这双温暖的大手握它一生！
我的魂也要断在这桥了。
我们依偎在一起，感受着彼此的气息，谁也不愿中止这份缱绻。
然而，我们只能中止于音乐的中止时，曲终人自然要散。灯光亮了起来，刚才的一切都随着灯光的亮起而消失了，像一个温婉的春梦，悠然而逝。
他试图再握住我的手，可我却找不回刚才的那份柔情，我叫醒了自己，因为知道是梦就只能是梦，实现不了的东西才称其为梦。
蓝眼睛想继续他的温存，而我早已经换上了最初的面孔，一脸的大义凛然，心里尽管还是渴望着。
出了门外，夜风刮来阵阵凉意，我的那丝残梦干脆被风刮回了现实中，我们到了该分手的时候，那不过是彼此生活中的一个小小插曲罢了，像是戏曲里的启承转合，下一出戏上演什么，谁也不晓得。
我伸出手礼貌友好地对他说着再见，说着一路顺风等等美好的祝愿。
他说我送你回家，眼睛里流露出忧伤。一旁的安东尼急了，说：你一个外国人，连东西南北都搞不清楚，怎么送她？明天我们还要回香港呢！还是我去罢。再说，你一晚上都在和陈小姐跳舞已经够幸运的了。
“老霍”被安东尼训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安东尼把我让上了出租车，呆呆地站在北京街头的夜风中。
坐在车上，我不由得回头一望，那人还在风中挥着手，像是孤单单的一盏夜灯。我的鼻子忽然酸了起来。安东尼突然掏出一样东西，一看是我的手表。安东尼递给我，殷勤地说表一直在他的怀里藏着的。
我看着那块造型别致美丽的表，感慨不已：如果不是它，又何来今夜，又怎能平添一份忧伤呢？世间万物，关关相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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