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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是个爱下厨房的人，自然也不爱做饭，在家的时候吃爹妈的，似乎天经地义，在学校读书，定点拿了饭盒去食堂，先巡一圈，然后再决定买个自己合意的菜来吃，饭后一抹嘴，然后开水哗哗一冲洗，一顿饭算是交待了。在电视台工作，每天中午有工作餐，只需拿着饭票去，排着队，端一份现成的套餐，吃罢连碗都用不着洗：一次性的碗筷，直接扔入垃圾袋中，一抹嘴又完事大吉。更多的时候是在外采访要么吃大餐要么吃盒饭，总之，不需自己动手，为了菜谱伤神动脑的。偶尔兴趣所至或朋友相聚，也下厨露一两手，做得不多，可 吃得多，加上父亲是南方人，好吃美食，没事时喜欢烹饪，我一旁看久了，自然也明白些路数，所以也能烧出不错的菜肴来。可我有一点忌讳：不吃肉，猪肉、牛肉、鸡肉、鸽子肉等等，一律不吃。原因很简单，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班主任老师的丈夫是肉联厂的车间主任，老师好心凭了亲属关系，带着自己的学生参观肉类食品的加工和制作，加强学生的社会知识面。一进屠宰车间听着猪嚎羊叫，鲜血淋淋的，我当时就蹲在地上吐起来，那种恐惧烙印一样刻在记忆里，从此不愿再见荤。
人到了德国，没有可口的中餐不说，连素食都难以见到，顶多是菜花、胡萝卜、西红柿，用开水一煮，洒点盐和胡椒或沙拉酱什么的，让人第二次再见就恨不能要绝食。没有办法，只能自己开火做饭了。谁让自己有一付永远改不了的中国胃呢?
好在德国也有亚洲商店，可惜不是中国人开的，货物调料大都是从泰国、马来西亚或韩国、越南运来的，和中式味道仍有差别，但比没有强。第一件事就是采购，味精是中餐的宝贝，不能没有；酱油，没有王致和也没有生抽王；醋，更不可能有老陈醋，花椒大料倒是一样，一样样选来，后来竟然找着了蚝油、海带、紫菜、虾皮、豆芽、豆腐等稀罕之物。然后就可以自己动手了。
先做炒土豆。德国的土豆有好几种，大的像馒头一样，多是来自荷兰或西班牙，小的则如杏儿，可以做汤和沙拉。买了大的土豆，往往两只就是满满的一盘了，切好浸在水里，等淀粉被洗尽了，放了油和花椒的炒锅也热了，放好葱花红辣椒之类的辅料，加上醋和酱油，不一会一盘脆生生鲜艳艳的清炒土豆丝就出锅了。
来福每次到中国，家人总是挑了最好的稀罕之物做给他吃，因此，他从没吃过这样的土豆。吃一口大叫起来：“啊!土豆竟然这么好吃，一辈子吃到的最好吃的”。于是多半盘主食一样全部下肚。
汤是鸡蛋西红柿外加紫菜丝，味精香油小葱花一洒，香味四溢，来福又高叫好，加上日本进口的白米饭，用我那口离开中国时朋友送的电饭锅一煲，无需开盖就能闻到米的清香，盛到碗里米是一粒一粒的雪白晶莹。
朋友说得果然不错，每次吃米饭的时候都会想到她。
来福说现在才知道以前在德国中餐馆里吃到的米饭实在太差了。吃饭的人吃得津津有味，说得又好听，直说到做饭人的心坎里，受到了鼓舞和夸奖，心里再一高兴，就中了圈套，吃饭的人要求以后顿顿的晚餐要吃中餐了。
本来是做给自己吃的思乡饭，结果变成了任务，而且经不住一再的鼓励，竟然开始动脑子，想着变点花样想点新招，使吃饭的人更高兴些。自己掉入了陷阱还浑然不知。
厨柜里的中国货愈来愈多，粉丝、豆瓣、辣酱，走了许多亚洲商店，慢慢地置办，自己的厨房也可以改饭店了。人也就慢慢地从信誓旦旦要刻苦攻读德文继续搞点什么事业的境界沦为了厨子的境界。渐渐地竟然有些爱上了烹饪，当厨子也心甘情愿了。
一次，女友克劳迪亚过生日，说在自己家开宴会，吃土豆和烤小牛肉。我问她能不能自带些素菜去，她很高兴：能否多做些，大伙也尝尝中国菜。那时候，我的厨艺仅仅停留在初级阶段，就炒了西葫芦、土豆丝和西兰花三样素菜，用装沙拉用的大玻璃碗盛好，然后穿戴停当，开车到克劳迪亚家去。
克劳迪亚和沃夫冈的大客厅装点得十分豪华漂亮，宽大的餐桌上铺着鲜红色的台布，摆着银色的餐具，精致的餐盘；花园里点上了串灯，音响里放着勃拉姆斯的曲子，客人不多，加上诗黛飞夫妇，克劳迪亚的姐姐及沃夫冈与前妻的女儿罗拉，共八人。可是气氛却很温馨祥和。
大家先喝甜酒，聊天，等到客人都饿了，先上由诗黛飞主厨制作的意大利沙拉：西红柿和洋葱胡椒面拌在一起，有红有白，清爽可口。吃完沙拉，我赶忙到厨房去回锅：我的素菜也快成凉拌沙拉了。
克劳迪亚往桌上摆放了两只烤肉台子，小牛肉其实是足足一公斤的整块牛肉，之前，在烤箱里已经烤两个小时了。烤肉台子上还有切好的洋葱头。克劳迪亚用刀子给每人分一块，她知道我吃素，自然不会给我。牛肉的中间还夹着血丝，除我之外，大家都用刀叉认真地切着那令我恶心的“小牛肉”，洒上盐和胡椒粉，吃得津津有味。
我带了筷子，是来福要求的，他说他和我一起吃素菜，因为吃肉太单一，没味。我用筷子夹着土豆也吃得有滋有味，来福是脚踩两只船，两头沾。
我不能独自享乐，也得谦让大家，因为我不知道这些吃惯小牛肉的胃口是不是都能和来福一样有多种鉴赏力。开始沃夫冈像吃药一样用勺子舀去一小份西葫芦，吃了两口突然叫起来：“天哪，这是什么菜，这样好吃!”接着又舀了一大勺。
在他的感染下，克劳迪亚也去尝土豆丝，同样也尖叫起来，惊问这是什么，来福不等我回答抢着说：“土豆”，大家纷纷吃土豆，用刀和叉子当然没法子吃得痛快，来福是久经锤炼了，筷子使得极好，他得意从容地用筷子夹那细细的土豆丝，众人羡慕不已。
他们不明白土豆怎么还能这样做法，怎么会有这样好的味道。
不一会，西葫芦、西兰花和土豆丝就快见底了，小牛肉被放在一边有点冷落了。话题几乎全部围绕着中国展开了。来福直跟大家瞎吹说中国有二十多个大菜系，EMMA的这些菜还根本入不了流派。
我一旁听着直纳闷：谁告诉他说中国有二十多个菜系的。不知道是他信口胡诌，还是道听途说的。大概他的意思是想显示中国烹饪确实了不起吧。
大家连连夸我手艺好，来福有福之类的。他美滋滋地听着，又把中国人用筷子所以大脑常受到锻炼因此中国人精于思考什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道理讲了一遍，又夸北京烤鸭如何好吃等等，简直有点得意忘形。
看他那副样子，心里直好笑：真正是几盘小菜把人给闹腾得。
那一晚，我没吃饱，我的小灶都叫旁人给抢了去，可我的中国菜却出了名。人家竟惦记着我们回请的事，当然目的是为了吃中餐。来福因受到了众人尤其是众男人的羡慕，心情舒畅了好几天。
蚝油生菜、清炒西兰花、酸菜粉丝、凉拌或热炒土豆丝、白菜炖豆腐、鸡蛋烩鲜虾……素菜很多，慢慢地，吃饭的人又有了新要求，能不能做点肉类的中国菜。他对厨子说：你也要吃些肉制品，不然你贫血，早衰影响健康美容等等，又说得厨子心花怒放。
可是，没有怎么吃过肉的人做荤菜，的确有点困难。首先谁跟谁一块搭配?多长时间能熟?我可搞不清楚，于是给家里打长途，询问肉丸子怎么做，家人电话里现传授技术。于是粉丝汆丸子又出锅了，洒上香菜，香油味精，来福一下班进门就高呼：好香，好香，快端来给吃。他吃丸子我喝汤。
后来又学了几手土豆炖牛肉、肉末烧茄子、宫保鸡丁等等。
来福大悦，打电话到奥地利老家，给婆婆细细汇报，并答应下次回奥地利时给家人献艺，他夸下海口，我倒也没反对，反正每次回婆家我总要饿上几天，尽管婆婆想尽办法为我做素菜，可毕竟她的方法有限，我的要求又甚高，可怜婆婆总是为这个异国儿媳的到来而发愁，后来一次她干脆跑到一家中餐馆去定菜，婆婆不懂什么是典型的中国菜，就让厨子做主，结果厨子以为是德式吃法，就胡乱将就用哄外国人的那种做法做了两个菜，我一看无非是胡萝卜青椒竹笋片能吃的东西放在一起洒点盐和胡椒的大杂烩。可是不能驳了婆婆的一番好意，我做出吃得很香的样子。至今婆婆仍为她的聪明主意而感到高兴呢!
好了，临行前拿了所有在家需要的佐料，到亚洲商店买好菜，满满地放了一车，足够三天的伙食，我们上路了。婆婆每次看到儿子与媳妇的到来总是很兴奋，拥了又抱的。婆婆是个勤快能干的主妇，一栋大房子外加花园草坪全是她一个人来收拾归置，家里每一个角落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不仅如此而且还做了一手好菜，可惜肉食居多，我吃得极少。婆婆烘的蛋糕和各种甜饼几乎像是面包店里买来的，又香又好吃。可惜我又不爱吃甜食，婆婆总是遗憾地说：EMMA，为你，我能做点什么呢?对于婆婆的好意我有点过意不去。可是对于中国的餐饮，婆婆也抱有偏见，因为她看过一些新闻和介绍说中国人喜欢杀狗吃狗肉，还吃猫和老鼠、蛇等等可怕的动物。婆婆觉得吃狗和猫实在太残忍了。我说中国人不是很爱吃狗肉，韩国人才喜欢吃呢!他们有专门的狗肉馆。可是婆婆拿出一盘录像带让我看，是3SAT录制的新闻，这新闻实实在在地来自中国的辽宁，记者还采访了杀狗卖狗肉的人，镜头里甚至还有屠杀可爱的京吧儿小狗的情形，狗贩子的东北话我全听懂了，他的确很得意地说这是一笔很好的生意，尤其是冬季。公公婆婆一旁摇着头，我不知该说什么，来福忙为我辩解：这只是偶然的少数而已，大多数中国餐馆不是这样的。幸好公婆不想使我难堪，赶紧停止这个令人不愉快的内容。
第一餐，我决定做土豆炖牛肉，牛肉切了块，放上八角，花椒大料，先用开水浸一下，然后放入我从国内带来的砂锅里，葱姜蒜一律放齐，开大火慢慢地炖着。其实我也不知道真正的炖牛肉是不是这样的做法，反正闻着挺香。
快熟的时候再把土豆放进去，加点水。这一炖就是三个小时。揭开锅盖，厨房里飘荡的满是香气，公公一旁啧啧地赞誉着，他是个喜欢吃肉的老人，喜欢尝试各种美食，来福这一点很像父亲。婆婆则显得比较保守。
米饭也是从德国的亚洲店里买来的日本大米，婆家没有碗，就用盘子盛一小勺，再把土豆炖牛肉浇上去，土豆已经是烂烂的，公公一边用刀叉交替着吃，一边赞不绝口，婆婆用小勺慢慢地吃，终于也点起了头。
见她高兴，我就开玩笑说：“知道吗?你吃的可是狗肉啊。”
婆婆认真地说：“不可能，我是亲眼看着你做的。”
来福一旁附和道：“是的，是的，我们在德国买的狗肉。”
“是啊，在韩国人开的店里”，我认真地补充。
婆婆犹豫起来，公公哈哈大笑，从婆婆盘子里插过一块大牛肉：“傻姑娘，如果狗肉这么好吃，我们为什么不尝尝呢?”他总喜欢叫婆婆傻姑娘，老两口六十几岁了，却恩恩爱爱地像少年男女那样，让人羡慕不已。
婆婆发现了我们在串通起来捉弄她，她拿起一只干净的大勺子在每个人的盘子边上?敲了一下，说：“一群坏孩子!”
中国菜在婆家也站住了地位。
书归正传。
自打自己开火动手，以前常去的几家中国餐馆也不怎么光顾了，因为家里的伙食变得愈来愈复杂，也因此招徕不少吃客，多数是德国朋友。理由很多呀，生日宴会啦，圣诞节啦，新年啦，复活节啦，每次人家说起来中国菜，来福从不好意思拒绝人家，只是认真地答应下来，然后再请示太太。这样一来我也不好拒绝。可是把我的时间安排都打乱了，只要请客，我就得花上半天甚至全天的时间来准备。
一天，他上班时间打回电话来。
“亲爱的太太，晚上吃中国饺子好不好?”他的口气既像吩咐又像请求，旁边有说话的声音，知道他准是故意在同事面前显摆。他的助手，那几个年青的工程师。
“好吧?付多少工钱?”我跟他开玩笑。
“什么?什么馅子我不懂，好吃就行!”他胡乱打岔，“当然有肉最好!”
“我是说工钱的事。”我继续逗他。
“啊啊，这个吗?等我回去再说。多做些。”他支支吾吾，装模作样。
我差点笑出来，当然只好应下来，他是个面子很薄的人，谁知道他又有什么新点子。
放下电话看看家里没什么东西可以包饺子。再说在德国住了这么久，还没有包过饺子，饺子是好吃，可是多费劲呀。在国内时，全家人围在一起，说说笑笑，擀皮的和面的，一会就得了。
来福在北京时，我们全家人曾经专门为他包过饺子，母亲负责调馅，鲜肉鲜虾加韭菜。来福也跟着学包饺子，他人很聪明，包坏几个之后很快就上了路数，动作虽慢，可包得还是不错，母亲在饺子里放上一个硬币，看谁能吃中，侄女希望她能幸运，因为今年她要高考，结果还是母亲自己吃着了，我们就说妈妈能活个百岁。来福被这有趣的民间传统习俗所吸引，对中国文化更加崇尚。那种气氛很使来福感动。那是一种家庭的亲和和温暖。于是他对吃饺子很有好感。
可是他不知道一个人包饺子多艰难呀。
开车到超市去买了大白菜、葱和鲜肉馅。站在一大堆面粉面前发呆：我不懂哪一个面粉可以用来包饺子。德国的面粉分好多种，主要是用来做面包的，型号不同面粉的粗细就不同。犹豫了半天随便拿了一袋。
回到家，开始和面。糟了，面又细又软，无论怎么和，都是稀稀松松的，大概是拿错了。好不容易和好面，想到还没有剁馅子，赶紧洗大白菜。
想起妈妈总是要先把切好的白菜用纱布挤出水分，我也仿效。
葱辣得直刺眼。泪眼朦胧的。馅子里也放盐和酱油吗?赶紧打电话给家里，可一看时间，国内已经是深夜了，只好自己估摸着做。忙乎停当，开始包起来。
面软得像得了软骨病的人，简直立不起来，只好使劲往里洒面粉。
可是包好的饺子没处放，找了几张电脑打印纸，又干净又硬，心想一定没问题吧?饺子们歪歪斜斜地立在纸上，不知何故饺子像是黄色的。
等来福一进门就可以下锅了。
手上的面粉还没有洗干净，吃饭的人已经进门了。“亲爱的，饺子包得怎么样了?你辛苦了。你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太太。”这人的嘴总是很甜，总是说到听者的心里去，这一点总使他逃过很多劳动。
糟了，饺子沾在纸上了。一点点揪下来，有的已经破了，馅子露出来，有的变得更丑。下到锅里，又向锅底冲去，最后饺子终于开裂了——馅子和皮，十几分钟后一锅破裂了的饺子熟了。
我和来福都傻了眼。
“这是饺子吗?”他吃惊地瞪着一双大大的蓝眼睛，“这怎么可能是饺子呢?”
我知道这肯定不是饺子了。它们简直像是片汤一样。啊!对了，片汤。
“这是片汤!北京人爱吃的片汤。”我灵机一动，心想干脆就改成片汤吧。
“可是，可是我已经答应同事明天中午请他们吃中国饺子了。”
来福望着一锅稠糊糊的北京片汤，如坠云雾。(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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