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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传奇
四十六年前一个春天的夜晚，风夹着温馨和清香，微微地吹送着暖意，欧洲的古老公国奥地利正处在独立的前夜，在奥地利最古老也最美丽的城市之一的萨尔兹堡的郊外，是一片山峦重叠、丛林茂密的田园美景，与城里的繁华截然不同的是那里的安详与静谧。一座老式的庄园里，一个年轻的小姐正镇定而紧张地盯着墙边的巨大的木制挂钟，每隔一小时，钟 顶上的小门就会自动打开，一个小矮人先走出门来，然后音乐声响起，清脆悦耳，一对王子和公主就随着节奏翩然起舞，一分钟后音乐结束，王子和公主就在矮人的护送下回去了，小门关闭。那小姐盼着小矮人快点开门出来，因为再过一回儿，她的那个王子就要在一条岔路口的树丛里接应她了。
门被推开，一个胖胖的慈祥的老妇人走进来，那是从她一出生就照料她的忠心耿耿的女佣人贝阿塔。
贝阿塔悄悄地用手拭去眼角的泪花，对她的小姐劝说着，她要她拿定主意，只要今夜走出这个家门，她就别想再回来，而家里的所有财产将和她没有了任何关系，而她将会从一个受人尊敬的养尊处优的大家小姐沦为普通的人甚至穷人。
那年轻女子仍然在坚定自己的决心，坚决地要从这座华丽的没落的庄园里逃出去和她的爱人结婚，然后永远不分离。
终于小矮人又转出来了，王子和公主欢快地跳起了华尔兹。
贝阿塔慌忙地开门听着外面的响声，又迅速掩上门。她急忙从自己大裙子里面的钱兜儿里取出一些银钱塞给小姐，又热烈地拥抱着她，她们都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再见到对方，也不知道以后会是怎样的日子。小姐拿起早已准备好的随身小包，里面钱并不多，只有几件贴身的衣物，然后在贝阿塔的帮助下趁着夜色从马厩旁边的一个小门洞里消失了。其他的佣人和家人们根本没有想到他们的小姐在大家的眼皮底下出逃了，而且一去四十六年就真的再也没有回过那座庄园。据说老爷极其生气地宣布了小女儿自动放弃财产继承和所有的权利，并且永远不再相见的决定。
郊外岔路口上，一个年轻英俊的金发碧眼的小伙子正在等着他的未婚妻，他们认识不久，就海誓山盟地擅自定了婚，出逃的主意是女孩子自己决定的，因为她知道她的父亲，那个大庄园的富有势利的主人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自己最小的女儿嫁给一个又穷又没有地位的穷学生的。
他们是在萨尔兹堡的一个晚会上结识的，那时女孩被晚会的气氛所感染，往日的矜持和斯文一扫而光，她显得快乐大方而出众，那个小伙子有着一头美丽的太阳一般的金色头发和湖水一般湛蓝的眼睛，他偷偷地爱上了女孩。他就请她跳舞。他们只跳了几支舞曲之后，就坠入了爱河。不久，那女孩就从家里逃了出来，嫁给了她的心上人，从此再也没有分开过，直到今天。
那个从庄园里逃出来的叫阿露西亚、小名露西的富家小姐，就是我丈夫的妈妈，我的洋婆婆。
这些故事，是在我成为了霍家的新媳妇之后，也是一个夏日的夜晚，我们坐在婆婆那开满玫瑰的大花园里的摇椅上，逼着婆婆招供的。那晚，我们四人：大小霍夫勒父子和大小霍夫勒太太，我们喝着公公亲手酿制的Most——用苹果酿制的干邑酒，明晃晃的月亮使满园子的玫瑰蒙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轻纱，空气里飘浮着苹果酒和玫瑰的香味，绿茸茸的草坪泛着浅浅的光泽。来福坐在白色的大摇椅上，我躺在一边，头枕着他的腿，摇椅轻轻摇着，人感到很舒适。而公婆则挨得很近，并肩坐在另一只摇摇晃晃的白色摇椅上，公公昔日的一头金发已经经过岁月的洗染而变成了银白色，在月色下闪着银光。
那样美丽的时光，我觉得只能够谈爱情才可以对得起它，才能对得起那样的夜色。
于是，我央求婆婆，给我们讲讲他们的爱情故事是怎样的，或平凡或充满激情或缠绵缱绻。
公婆对视了一下，互相握握手，开心地笑了。婆婆就慢慢地陷入那尘封的爱情旧事里去。公公只是一旁静静地喝着酒，默默地听着。在婆婆发问的时候，才帮助回忆补充几句。公公是个内向的不善言辞的人。来福有的时候很像他的父亲。
从家里逃出来以后的日子，正像老佣人贝阿塔所说的那样，是艰苦清贫而平凡的。
作为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败国，奥地利被剥夺了所属的非德语地区。在那里建立了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南斯拉夫，还有一部分加入了独立的波兰。奥地利还同时失去了讲德语的南逖罗尔，该地区后来划归了意大利。第一共和时代的奥地利从一个世界大帝国变成了一个小国，其经济命脉已被割断，大部分边界线即使可以防卫也是很难的。30年代之前及大萧条期间，奥地利面临了巨大的困难。国内的政治动乱有时几乎成了内战。这导致了德国军队在1938年3月按希特勒的命令开进奥地利将它兼并入大德意志帝国。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同盟国宣布在停战后恢复奥地利独立的意图。于是在1945年奥地利被分成四个占领区，分别由英、法、美、苏占领。同时维也纳由四国同时占领。直到十年后的1955年，第二共和国才重获成立。批准奥地利独立的国家条约有一项先决条件：奥地利必须向瑞士那样成为永久性的中立国。
婆婆刚好出生在1937年，德国纳粹开进奥地利的前一年里。婆婆的家族是由皇帝赐封的一个男爵家族的一支近亲繁衍出来的，婆婆的祖母的姓氏中的GRAF仍然体现着贵族的称谓。婆婆的父亲不仅继承了一大片山林，庄园还有盐矿，后来家族的斗争又互相瓜分，婆婆的父亲就只剩下盐矿的部分开采权和股票享有权。婆婆出生后，纳粹的气焰正好十分嚣张，战时的经济几乎完全停滞，婆婆的父亲不愿做纳粹的助虐者，全家人就停止了买卖经营，靠吃老本和出租土地为生，日子也过得还不错，因为在郊外的山区，战火的袭击和纷扰没有太多地使婆婆受到伤害，婆婆是在家里接受完许多基础教育的。
希特勒纳粹行径失败后，战后的奥地利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和低谷。
婆婆的家也渐渐中落，但比起普通人家仍然是可以称得上富足的。婆婆得以在外面的普通学校里读书。
即使是在战争的时候，把音乐看作生命一样的奥地利人，也从来没有停止过对音乐的欣赏和追求。那时人们唯一的精神食粮就是莫扎特、舒伯特，还有施特劳斯父子。战争狂人希特勒自己也经常假扮成音乐爱好者在维也纳的金色大厅里欣赏音乐。
战争一结束，饱经创伤的奥地利人民就又恢复了对美好事物的追求，到处是舞会是庆贺。
公公婆婆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认识并恋爱的。
战后的奥地利百废待兴，这给许多有志向的年轻人提供了大展鸿图的机会。
出身于一个普通山林主家庭的公公，少年英俊，又好学上进，很快就在维也纳的一家大公司找到了职位。
刚刚结了婚，定居在下奥州一个小城的公婆就开始了创业的日子。公公在维也纳工作，婆婆就留在离维也纳一百公里以外的家里，放弃小姐的架子，一点一点地和当地的主妇们学习治家缝纫煮饭烤制蛋糕的本事。
公婆决定自己动手建造家园。
可是仅靠公公一个人的收入怎么能买得起土地呢？尽管奥地利政府为了鼓励老百姓购买土地而使土地的价格在那一段时间里压得很低，但饱经战火的平民百姓仍然不富裕。直到70年代，奥地利才完全从废墟上站立起来，重新成为欧洲的经济强国。
于是公公同时在几家公司工厂兼职，周末也加班加点。为了多挣钱，已经被生活磨炼得坚强果断争强好胜的婆婆自己也走出家门找工作，刺绣缝纫，甚至帮农活养鸡养鸭酿酒。
我曾经问过婆婆，过上这样的日子后，有没有后悔过。婆婆看着我，很坚定地说：我从来不觉得后悔，因为这是我选择之前就已经预料到的情形。
就这样，他们攒了钱先买来一大块土地，然后就开始自己动手建房。所谓自己动手，就是真正意义上的从挖土到上梁，一砖一瓦地自己盖。
直到1955年1月，我丈夫出生的时候，房子的第一层已经快盖完了。四个月以后奥地利宣布建立共和国，并宣布永久独立。
难怪我的丈夫后来成为一名出色的建筑工程师，看来他对建筑的热爱可以追溯到婆婆的胎教的作用。
后来来福的妹妹莉姬、弟弟汉森相继出世，来福十岁的时候家里最受宠爱的小妹妹阿妮塔也出生在这所公婆亲手盖好的大房子里。
只要攒够一笔钱，公婆就用它买建材，然后一点一点地往上盖。来福六岁那年终于不用再和弟妹挤在一间小屋里睡觉了。他们每个人都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小屋，“像童话中的世界一样”，来福在写给我的一封信中，描写过这段故事。也许正是父母的节俭和勤劳，使来福的生活方式大受影响，他是个十分节约而克己的人。
二、堂前厅后
艰苦的生活环境使婆婆的生活能力和持家能力得到足够的锤炼。
从“在佣人照料下上床睡觉”的富家大小姐，慢慢地变成了能干无比的家庭主妇，婆婆的付出也是巨大的。可是至今我还没有听到她的一句抱怨。
婚后的日子过得满意吗？
我问过婆婆。婆婆说什么叫满意呢？一切的满意和不满意都是人自己来决定的。
那么，和公公吵过架吗？
婆婆捏了一下公公的耳朵，说当他不乖的时候也吵过。结婚的时候公公21岁，婆婆才18岁，一对大孩子。尽管生活压力很大，可处于这样年纪的公公，恐怕还算是个快乐青年。他喜欢踢足球，而且球瘾很大，每到周末，一从维也纳回到家，公公就骑上自行车到处找球友约比赛，一踢一个半天过去了，带着来福和妹妹莉姬的婆婆还要做饭料理家务，修建房子，忙得不亦乐乎。婆婆也很生气。可是公公很会做事，每次踢完球回家，就到山坡上去采上一大把野花，五彩缤纷，然后走到正在厨房做饭或院里扫除的婆婆背后去献花，对太太表示敬仰和感谢。婆婆也只好消气。
后来来福刚刚会跑的时候，就被公公带到了足球场，三四岁的来福对足球也产生了迷恋。不仅如此，刚会站立的弟弟汉森，也被公公带到球场，然后公公专心致志地踢球，来福和汉森也满身泥水和砂砾地在那时条件并不好的草坪上踢，有一次来福见球来了，不及躲闪地去踢球，却一脚踢在了汉森的屁股上，汉森面向草地直直地倒去，刚刚长出来几天的门牙被正好撞上的石头块儿磕去一角，汉森当时哭得昏天黑地，把公公和闯了祸的来福吓得不轻。公公怕回家无法向太太交代，就让来福编造一个理由。来福不善撒谎，就让汉森说是他自己碰伤的，公公许诺一定让汉森骑在自己肩上回家，还给汉森买棉花糖。结果，父子三人提心吊胆地回到家，婆婆一看就知道出事了，汉森一见到妈妈就忘记了不告状的保证，立即出卖了爸爸和哥哥，于是父子二人被教训一通，并剥夺吃晚饭的权利。父子二人酣战了一天，早饿得饥肠辘辘、前胸贴后背了。公公就和来福一起去小河里钓鱼，然后用火烤着吃。来福说那鱼简直好吃极了。我想大概是他实在是饿极了的缘故。
婆婆能干得教人无法不敬佩。
婆婆的花园里有两棵和来福一样年龄的苹果树，长得茁壮茂盛，那是公公亲手栽下的。如今每年的苹果不仅不用买，而且自家树上的苹果都摘不完。公公只好用苹果来酿制酒，婆婆每到秋天就招呼左邻右舍来摘苹果吃。邻居的孩子们很高兴到霍家的大花园来玩耍。
婆婆不仅有苹果树，还在后花园种了豆角。公公闲来无事就浇水除草，豆角们长得很健壮。每次我们回德国婆婆就装一袋子给我，说没有一丝污染。
婆婆还养了无数玫瑰和许多绣球倒挂金钟等，当花儿们盛开的时候，霍家的小楼就掩映在一片花海中。婆婆还把它们挂在每个窗台上，每次回家，远远地就会看到婆婆家浅绿色墙壁灰色尖顶的小楼，衬着不同的颜色，写满温馨地等待着我们回来。
婆婆的厨房又大又亮，每一件餐具灶具都洁净无比，摆放整齐。奥地利大多数有钱的或有条件的人家都是在厨房里吃饭，然后专门有一个正式的晚餐厅。在厨房餐桌的一角，摆着一只上了年纪的老式收音机，婆婆说这根本不算老，因为她们家过去有无数的老古董有的甚至是皇家的物品呢！做饭和收拾厨房的时候，婆婆就开着收音机，其实她也未必去听，她说只是习惯了而已。那温和的流水般的旋律给我极美好的印象，有一种怀旧的情调。
晚餐厅里，挂着漂亮的水晶大吊灯，圣诞节或者全家聚会的时候，这灯便放出辉煌的光来。老式的柜子里放着许多不同的餐具和酒杯，灯下，它们熠熠生辉。柜子面上摆满了各种相框，有孩子们童年的留影，有下一代们的照片，还有家庭中重要人物的照片。我和来福的结婚照后来被婆婆放在最显赫的位置。
婆婆的家务总是一个人来完成，从不要别人帮忙。在二楼，她和公公卧室的对面有一间小屋，那是婆婆的工作间，里面有烫衣板，针线箱，还有各种裁剪衣服的书籍图册，还有一个专门放置着各种不同节日不同需要用的包装纸，装饰用的彩带，它们都是整整齐齐地有序地摆放着。
卫生间里摆放着白色和深色衣服的衣袋，脏衣服分离后才进行洗涤。家里的床单被罩每周一换。在婆家的大花园里经常可以看到高高的绳子上晒着洁白的被单，太阳下散发着淡淡的柔润剂的香味。等它们晒干后，婆婆再一件件烫平熨展放入衣柜中。柜子里有无数的餐桌布和桌巾，到圣诞节的时候婆婆就会换上镶着金边的台布，再放上高高的烛台，家里一片温馨。
随着孩子们的长大，结婚成家，霍家渐渐地人去楼空，婆婆就开始盼望节日盼望孩子们的到来。
每年的圣诞节是霍家最快乐最热闹的时候，也是婆婆大显身手的时候。每当孩子们都聚齐的时候，婆婆就进进出出地忙碌着，婆婆烤圣诞火鸡，婆婆烧咖啡，婆婆烘烤蛋糕和各种点心，婆婆给孩子们派发圣诞礼物。外孙和孙子们高叫着外婆、婆婆，追逐着在楼上楼下窜来跑去，公公则悠闲地和女婿们打着纸牌，莉姬和阿妮塔亲昵地交谈着，婆婆的心情就由衷地感到高兴，此时的她很愉快很知足，因为这就是她所希望的日子和生活，就像一首歌中唱到的那样，“你快乐所以我快乐”。
公婆当年结婚的时候就发誓一定要给孩子们一个温馨而美好的家，让他们幸福和快乐。他们勤俭持家，对自己很节约，可是对孩子们却很慷慨。他们的孩子们的确快乐而幸福地成长着，生活着。
由于孩子们都成家离开了，小楼空了出来，镇上的大学里有不少外地来读书的学生，于是婆婆在邻居的介绍下也开设了私人客栈，共出租三间屋子，外加独立的卫生间和厨房，早餐由婆婆提供。
婆婆又有了一群孩子们在家。他们都是大学一年级的时候到婆婆家借住的，然后一住四年，直到毕业。公公还专门为学生们安装了卫星天线，孩子们的被单永远干净整洁，房间也被婆婆天天打扫，早饭有牛奶咖啡和面包黄油果酱，有时候，还会喝到公公亲手酿制的苹果酒。学生们在公婆的细心照料下过得很快乐，和公婆结成了忘年交。走了的学生们还常常回来看望公婆。不仅如此，还为小姑阿妮塔找出了一段浪漫的爱情故事。
虽然出租房子又给公婆平添了很多事情去做，但是也给公婆弥补了儿女们不常在身边的寂寞，还增加了收入。
更让人叫绝的是在后面。
公公退休后，婆婆居然找到了一份工作，那是一家挺大的家用商店，总部在维也纳，在婆婆家的小镇上开了一个仓库一样的直销店，那老板五十多岁，一直没有结过婚，却养了成群的狗和猫，他性情古怪多疑，为人冷漠寡言，虽然他在奥地利等大城市都有店铺，也很富有，但人却很俭朴。不知何故，对婆婆却是十分信赖，也非常慷慨，婆婆到来没多久，由于她的勤快能干，加上人缘好，老板就升了婆婆的职，让她管理这个大仓库和二十几个职员，婆婆坚决不肯，因为她不愿意承担太多的责任，于是老板穆勒就亲自跑到婆婆家，找到公公，让他一起做工作说服婆婆，后来婆婆只好走马上任了。儿女们觉得很好笑，妈妈已经快60岁的时候，居然又上了班，而且还当了官。于是，每周六的上午，婆婆就驾着车和两个也快六十岁的老太太到维也纳去，各大小商店溜达，把人家看不上的布匹低价采购回来，入了仓库，然后等穆勒先生在罗马尼亚、南斯拉夫或者比较落后的东欧国家联系好买主以后再把这些货物出售掉。穆勒几乎从不过问婆婆的业务，他绝对相信婆婆的鉴赏能力，所以大概在东欧的不少商店里出售的都是婆婆选来的物品呢。
穆勒对婆婆的信任，不仅使婆婆干劲十足，公公也被卷了进去。于是两位退休老人为穆勒的商店开始发挥余热。婆婆还领回不少任务来，比如，把成千上万的钮扣每一百粒用绳子穿在一起，因为这已经是半成品，只需要再装到一支长圆的塑料桶里，贴上标签就可以了。公公就在闲的时候，听着收音机，戴上老花镜在婆婆的工作间里穿扣子。当然这不是义务劳动，而且这份工作属于多劳多得，一个月下来，能挣不少钱呢。
婆婆在家是绝对的女王，在大货仓里也是当权者。穆勒老板非常信赖婆婆，还亲自把自己的猫和狗们拍了照片，制成挂历，送给婆婆。节日的时候，婆婆也把穆勒请到家来喝咖啡，穆勒寡情的脸上也会有点罕见的笑容。
二楼拐弯处的一角，就摆着一张穆勒的照片，一个本来挺英俊的男人愁眉苦脸、怀疑一切地望着镜头，身边环绕着一群猫狗。
婆婆上班的时候，先把公公的午餐做好，到时候他一热就可以了。公公一辈子都是在婆婆无微不至的照料下有秩序有条理快乐地生活着的。婆婆乍一离家，公公竟有点不知所措，没有婆婆的家是空荡荡的。有时候，我在奥地利小住，周六的时候，婆婆不在家，公公就钻到地下室干他的活计，比如烧烧壁炉，劈劈柴火，要么坐在客厅里看体育频道的节目，偶尔地来福和爸爸对话，而公公也是显得寡言而寂寥。每到下午他捏着当天的报纸，然后从老花镜下用两只湛蓝的眼睛盯着墙上的钟，等待着婆婆的到来。每每如此，我的心里都会升起一丝悲凉同时几分羡慕。我的父母是很恩爱的，可是自从父亲突然间脑溢血离开我们以后，母亲的头发竟然一夜间完全花白了，而且右耳几乎完全失聪，精神打击之大在很长的时间里都无法从悲哀中摆脱出来。公婆间相互依赖和眷恋以及心心相系的一生，也是会有那样一天的到来呀！生命多么的残忍，可是公婆的爱情却是那样的教人羡慕和感动，这样的时代，这样的年月里，有多少的夫妻能像他们那样地一生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呢？如此一生也足矣。
婆婆的奉献，婆婆的吃苦耐劳以及婆婆的精明能干毫无疑问地使她成为了霍家的实权人物，在这个家里婆婆说一不二。婆婆就是这个家的灵魂人物，这个家的首领，这个家的主人。而家也就是婆婆的城堡和领地。婆婆一生为它奉献着，操劳着，在这座城堡里，婆婆就是女王。
公公知道婆婆的付出和贡献，加上公公的依赖感，因此婆婆对于公公而言也是女王，公公的态度是绝对服从。而来福和弟妹们是在母亲的呵护下成长起来的，当然对于母亲更是忠心耿耿地崇敬和服从，在他们眼里妈妈就是家，妈妈就是一切，大家都会让着妈妈。有时候即使婆婆固执，即使她观点陈旧，即使她保守和自以为是，即使她的某些观点过于强加于人，但大家都还是原谅她迁就她。直到小姑阿妮塔出生后，虽然备受婆婆的宠爱，但也没有动摇婆婆的绝对统领的地位。
而来福对于妈妈的服从和敬重更是绝对的。来福是个恋家的人，他20岁的时候离开母亲移居德国，已经25年了，我们住的城市海德堡离婆婆家600多公里，往返是1200多公里，开车最少要5到6个小时，可是婚前的来福几乎每两周都要在周末开车回到奥地利的老家去，吃婆婆做的核桃饼苹果派酱猪肉烤牛排，还要从婆婆那里带上足够吃一个星期的东西。来福踢足球用的袜子都是婆婆亲手编织的。在德国，来福单身时代的公寓里处处可见婆婆的制做物。来福偶尔的时候会表现出一种对母亲的过于依赖，虽然他人在德国，可母亲就像一根绳子那样拴着儿子，因为往往母亲太能干了，儿子在寻找妻子的时候都会不由得以母亲为标准去考察自己的爱人。有一阵，我觉得简直来福是典型的俄狄浦斯症——恋母情节，因为他总会对我说，“我妈妈怎样怎样。”面对这样一个强大的洋婆婆，去见她之前，我的心七上八下的。
三、初见洋婆婆
初次见到婆婆的时候，我正和来福处在热恋状态，他还没有向我求婚，而我也是请了假在德国做三个月的“考察访问”，我想提前知道这个我爱的人在遥远的欧洲过着怎样的生活和有着什么样的为人。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国外过圣诞节，12月23日，来福放了假，吃过午饭我们就开车从德国向奥地利出发了。
一路上，我的心情既紧张又兴奋，我不知道等待我的会是什么样的一种情形，尽管在这之前，来福已经向家人无数次地谈起过关于我的情况，但婆家的人仍然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会不远万里地找了一个中国女朋友，中国对于他们而言是那样的遥不可及那样的神秘古老，来福的父母很尊重儿子的选择和意志，他们觉得儿子选中的当然是他最满意的。但毕竟奥地利和中国无论从文化意识到历史传统还是生存环境生活习俗是存在着巨大差异的两个民族和人种，对于我们的浪漫恋情大家都抱有祝福的态度，同时也有几分疑虑，所以我那未来的洋公婆也在暗暗地等待着我的到来。
对于我而言，好像负担比他们还要重，首先我是处在一个被审视的角度，虽然来福多次对我说父母的建议他只作为参考，他们的态度如何不会影响自己的抉择。但我仍然是不很自信。因为我已经见过来福父母的照片，他也多次给我讲过他的童年他的弟妹以及他的很多经历和故事，但是，公婆的概念仍然只停留在相片上那对金发碧眼满头银发的老人。我的感觉很沉重。
那年的欧洲大陆十分寒冷，尤其是被阿尔卑斯山横穿而过、基本上是个高山国家的奥地利。奥地利属于温带气候，是从西部和西北部受大西洋影响的温和气候向东部性的大陆性气候过渡的气候区。在冬季，比之邻国德国要寒冷一些。我们开到德国。巴伐利亚的黑森林的时候已经是大雪漫天了。
德国的高速公路是世界上一流的，而车速也是世界上最快的，要不然怎么能生产全世界最快的宝马和奔驰呢？即使是雪天，有的车也照样疯狂地飞奔，因为明天就是平安夜了，许多人都在急着往家赶，于是，事故也不可避免地出现了。有的车无缘无故地就成了飞车们的牺牲品。高速公路上，只要一堵车，就像风箱里的老鼠一样，无路可逃了。
那天的事故车排了一串，歪七扭八，在大雪里亲吻上了。
出师不利。
警察很快赶到了，可是处理起事故来，没有一两个小时是不会有结果的，德国人办事慢条斯理，按部就班，一板一眼，干着急也没有用。于是我们两人只好坐在车里傻等，来福念叨着母亲一定很着急了。看着他对母亲的崇拜和惦念，我不知是嫉妒还是有些畏怯。我希望车子能再推迟一会儿，不要见到婆家的人才好。可是另一个声音是从我的个性深处发出来的，我偏要看看洋婆婆的能量有多大，我也是一个倔强的人！
车子里的收音机里呜里哇啦地唱着歌，好像所有的旋律都一样似的，教人发困。车窗外面是白茫茫的大雪，有的人在车里坐累了，就出来在雪地上来回溜达，还有的孩子很会利用时间地打起了雪仗，孩子永远是快乐的。我的心情突然沮丧起来，我简直后悔写了离职保证书，神魂颠倒地跟着眼前这个盼望回家心切，而那一切在目前而言都与我无关的恋人跑到遥远的欧洲来，这个国家只有我的祖国的某个省份一样大，今后会怎样呢？总之，我的退路已经让自己给断掉了，让电视台给断掉了，我讨厌电视台这个可笑又莫名其妙的规定：不允许与外国人结婚，否则必须先辞职，离开本单位，才给你开证明去办理私人护照。来福知道我是个极其情绪化的人，大概事故和等待使我很烦躁，于是他建议我们出去看看。
下得车来才发现，原来视力所及的地方全是车，一辆接一辆，没头没尾，像一条银色的龙。空气鲜极了，透彻心扉，天并不像想象的那样冷，其实真正下雪的时候并不冷，反而化雪的时候才会很冷。来福说他小的时候经常和弟弟去滑雪，从森林的高坡上滑下来，风在耳边嗖嗖的，树木还有山坡也是瞬间而逝，那种速度叫人心惊肉跳，兴奋得不得了。还有就是公公给孩子自己做的冰爬犁，他和弟弟妹妹一玩半天，乐此不疲。童年的来福的确是快乐的。奥地利是个高山国家，山的孩子是强壮而且善良宽厚的，这一点，来福很能代表奥地利人，尤其是在人情很淡的德意志。
对于我，像眼前这样巨大的雪，在记忆中和生活里都是少见的，其实雪是那样的晶莹美丽，我慢慢地感受到雪的美丽，来福说寒冷能给人鼓舞和力量，我觉得很有哲理。
月亮不知何时竟然出现了，在大雪的夜里，那样的圆，那样的皎洁，那样的清晰，森林被月光照耀着，不再黑暗，一切如同我小时候渴望的和在童话故事里的情境那样美好，爱在我的心头慢慢地恢复，柔情也渐渐地升起来，大自然的美丽是可以打败人类的某些私欲的。
我把头靠在来福的肩上，刚好从车窗的一角可以看到月亮，我就这样保持着姿势望着那鲜美的天空。来福也静静地望着。我们就这样在雪夜里望着月亮和大雪，堵着车，等待着继续前行的机会。我悄悄地睡着了。
终于，车子像乌龟一样地慢慢移动起来，我们又开始上路了。快到德奥边界的时候，来福告诉我说下次再来就看不到海关了，这里将成为无国界的欧共体了。我一听，连忙请求来福让他给边防的警察说一声，请在我的护照上盖上一个戳，不然再也没有机会了，我要求跟着来福下车去。只见小小的关哨厅里，两个警察正在开心地闲聊着什么，有趣的是面对我的警察是奥地利人，而他背后的同事却是德国方面的警察，他们在一个小岗楼里已经共事多年了。来福说明了我的希望，那个警察很痛快地给我盖了一个海关的章，一周后，等我们返回的时候，边关已经不复存在，关卡已经空无一人，只有几辆警车零散地检查着过往的大货车。没有人看护照，没有了海关，德国和奥地利就这样变成了某种意义上的一个国家，它们叫做欧共体。这种欧洲的大陆精神叫我感动不已，叫我叹息不已，因为，我无法想象有一种精神叫亚洲精神，我无法想象在中国和印度，在柬埔寨和越南，在所有亚洲国家之间取消了关卡，亚洲会变成什么样子？这是不能够也不可能的事情。可是欧洲就可能，就做到了，后来，我每次到法国、荷兰、比利时、意大利都会在心里重复我的疑问，而我却永远没有答案。
我的护照上的最后的邮戳成了欧共体成员国海关的绝版。
到达来福家乡小镇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两点多了。
穿过繁华小巧的挂满霓红彩灯、橱窗里摆满精致美丽又琳琅满目商品的小城中心，一种典型的带着奥地利风情的气息在静静的雪夜弥漫着。尖顶的童话小屋一般的民宅，家家户户门窗上悬挂着的圣诞彩灯，街边的传统的或现代的雕塑，静夜里的教堂清脆的钟声，以及路边高大的被装扮成圣诞树的松树，无不传递出一种属于欧洲的浪漫的华尔兹王国的信息。我的心情突然明朗起来，我被眼前的仙境般的景致所感染，我觉得在这样一种氛围里生活着的人一定不会是和阴险狡诈和充满心计这些可怕的词汇连在一起的。而我的婆婆也一定会是这种美丽景致里的一份子。
我的防范和恐惧骤然消除。
几分钟后，一幢浅绿色的小楼在路旁出现了。月光下的小楼散发着幽幽的光泽。院门是开着的，已经停了一辆红色的沃尔沃轿车，来福说阿妮塔也到了。前院的绿色的草坪上——在奥地利，冬天的草坪也永远是绿色的，一棵茂盛的高大的苹果树将小楼遮去很多，声控的院灯一下子亮了起来。小楼也一下子亮了起来。我才看到居然还有花在盛开——在如此的隆冬里，那是一丛浅紫色的昙花。花们被月光映照着，精灵似的。
门开了，一个高大英俊无比健硕的小伙子站在门口，他一头棕色的头发，笑容在夜色里绽开光辉，像一具雕塑，寒冷的夜里他居然穿的是一件白色的短袖T恤。来福上前的同时两人都伸出了双臂，然后拥抱在一起。他们由衷而亲密地问候着，然后，来福拉着我跟我说：这是法兰克，阿妮塔的丈夫。法兰克弯下一些腰，轻轻地在我的脸颊上吻了一下。然后来福拉着我走进屋里。
门厅的灯都亮着，四壁生辉。
一个年轻的金发碧眼的女子穿着浅蓝色的长睡袍，欢快地走向来福，叫着他的小名“厄尼”，亲吻着来福，我站在来福身后，来福闪开，我和这女子就正对面地站着。她对我不知该行什么礼，于是我先伸手给她，这样我和小姑阿妮塔就认识了。
突然安静的夜喧哗起来，两个小天使般的孩子咚咚咚地从楼上跑下来，男孩叫米歇尔，女孩叫阿丽萨，是法兰克和阿妮塔的一对可爱美丽的儿女。孩子们穿着睡袍，阿丽萨睡眼朦胧，他们居然捧着玫瑰，米歇尔想了一会儿用英语说：“亲爱的埃玛，欢迎你到家”，阿丽萨坚持不肯张嘴，原来她的一颗门牙还没有完全长出来，她不愿意让别人觉得自己不美丽。其实，阿丽萨真的是圣经故事里那种天使般的美丽。我心想，怎么会一家人都这样美丽呢?
这时米歇尔大喊：“外婆来了”。
我抬起头，二楼上正站着一位穿着蓝色丝绸睡袍的妇人，皮肤洁白，头发棕红，鼻翼尖细而挺拔，嘴唇薄薄地矜持地抿着，神态宁静而泰然，她带着一副琅眼镜，显得很斯文又有点严肃。她就是这城堡的女王，来福的母亲，我未来的婆婆。她快步从楼上走下来，来福上前抱住母亲，母亲也深深地拥抱着儿子，亲吻着他的脸，非常爱怜。要知道来福已经是年过四十了，是个阅历丰富的建筑工程师，而且是公司里的高级技术总监，一天到晚指挥着一群年轻工程师工作。可是那一刻，他重新成为了孩子，在他的妈妈面前。
我站在楼下，望着来福和妈妈的亲热，感慨万千。等婆婆走近我，向我伸开双臂时，我毫不犹豫地投入到了她的怀抱里，她的身体温暖而厚实，她轻轻地拍着我的背用德语说着什么，我感到那样安全和踏实，于是我在她怀里待了很久。我体味到了妈妈的温暖。
我对她的防范已经解除了。
来福告诉我说，婆婆讲的是：可怜的孩子，让你受苦了，离开你的妈妈，到遥远的欧洲来，欢迎你到家。
我听完来福的翻译，心里一阵酸楚，眼角湿润起来。原来想象的严厉的洋婆婆竟然如此体谅如此理解我的付出和放弃。而多日来我的愁绪和紧张顷刻间化为流水落花，旅途的疲惫使我脆弱不堪。婆婆就拉着我的手，进了温暖宽大的厨房，然后点亮晚餐厅的蜡烛，我一看，餐具杯子碟子都整整齐齐地摆放好了。婆婆说大家从下午4点等到现在，孩子们直到11点才上床睡去。
这时，我感到肚子早就叫唤很久了，由于紧张才没有觉出来。我的胃病犯了，胃一阵阵地痉挛，我坚持不住了。来福赶忙告诉婆婆，我需要热水袋，幸亏我有自带的胃药，连忙就热水吃下。
众人一看我难受的样子，都很关切，我感到很不好意思，初次见面就给大家一个体弱多病的印象。来福赶忙解释回来晚的缘故。
正说着，一位健硕的穿着运动衣的老人从地下室走上来，这是我的公公，老恩内斯特·霍夫勒，老人面色红润健康，一头银发，深蓝深蓝的双眼，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很英俊的少年，难怪婆婆会为了他抛弃一切呢？原来公公怕天太冷，而我又是初次到奥地利来，别冻坏了，就到地下室去烧锅炉了。他抱了抱儿子，来福跟父亲的亲热远远不如和妈妈那样，因为从很小的时候起，父亲就训练他和弟弟踢足球，他们之间更像是兄弟或男人之间的理解和鼓励，他恨不能和父亲拍手击掌，像球员踢进一个好球那样互相鼓劲儿似的。而公公是个沉默的内向的善于做事不善于表达的人，有的时候来福很像他的父亲。而他们两个同时又是被婆婆宠坏了的孩子。
那一夜，我们坐在明亮的点着蜡烛的餐厅里，慢慢地吃着婆婆做的饭菜，尽管没有什么我爱吃的东西，那时候我还处在吃素食的阶段，而且还没有习惯吃西餐，我更多的是吃面包加黄油，就白开水，因为胃不好。婆婆急了，说可怜的孩子，这怎么可以，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我听不懂德文，来福只好跟家人说一会德语再跟我说一会英文，我就静静地在烛光下观察着每一个人，捕捉每一种感受。那一个夜晚，对我下决心嫁给来福起了很大的作用。因为我看到一个那样温馨详和宽厚的家庭，同样宽厚善解人意的慈爱的父母。
第二天，起得很晚，一觉醒来快中午十一点了。来福早就起床和家人聊天去了，我一看急了，天哪！人家一看我不是一个十足的懒媳妇吗？我不愿让未来的公婆看到自己蓬头垢面的样子，于是我想悄悄溜到卫生间去洗漱化妆，可是昨晚到得太迟了，我的皮箱还没有来得及打开呢！皮箱在楼下放着。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索性坐在床上等着来福来叫我。
我只好抱着被子坐在床上，无聊地观察着这间卧室。
房间很大，铺着厚厚的浅粉色和蓝色相间的地毯，我睡的床足有两米长宽，又大又舒适，床头还镶着有镜子和收音机，两侧各有一只老式的丝织带垂帘的台灯。窗户被百叶窗遮得很严，我把它们打开，房间一下子就从昏暗变成了明亮，窗户边的墙角里立着一张红色的铺着羊皮的摇椅，我坐上去，摇了起来，羊皮很快就能和人的皮肤融为一体，使人温暖起来。窗外是一条公路，不时有车驶过，声音却不是很响。再往远看是一望无际的雪野，然后尽头就是同样一望无际的雪山。在往山后走，就是奥地利著名的滑雪圣地。每年有大批的滑雪爱好者从婆婆家的门口驶过，然后到山上去滑雪。奥地利是世界上最喜欢参与体育运动的国家之一。看到雪花飞舞，就会有一半的奥地利人去滑雪。滑雪可以说是奥地利全民性的运动，无论在哪里，只要有斜坡，就能成为临时的滑雪场，就会看到有人在滑雪。奥地利几乎所有的学校都会在冬季放假，叫做滑雪假期，然后各班的同学在经过专业训练过的指导教师或体育老师的指导下去滑雪。小姑阿妮塔一家都会滑雪，因为所有的滑雪场都会为小贝贝和小孩子设立滑雪培训班，家长也可以把三岁以上的孩子交到培训班去学滑雪，然后大人们悠然地自我放松。在我睡的这侧有一排深木色的衣柜，柜子的不同框架里有好多的银制的奖杯，后来我才知道，那都是小姑阿妮塔滑雪得来的冠军杯，在她自己家里更多。还有阿妮塔和法兰克的照片，他们那么年轻那么健康那么由衷地笑着，让人羡慕的一对。我想这原来一定是阿妮塔的闺房。
我坐在摇椅上等了很久，思绪了万千后，来福终于来了，他吃了一惊，说：我的天使，你坐在这里干什么呢？
我抱怨他说怎么这会儿才来，太迟了，大家会笑话我的。
来福说：怎么会呢？是妈妈不让叫醒你的，她说昨晚睡得太迟，胃又不好，没有合口的食物，就让你多睡一会儿。等一会儿她将带给你一个惊喜。
四、平安夜的中国饭
来福的话让我觉得很是温暖，简直像是在自己的妈妈家一样。我是个嗜睡如命的人，可以晚睡，但不可以早起，我正担心这漫长的一周，要天天和公婆一起天明即起，不是要命一样了吗？我问来福，以后也可以随便睡懒觉吗？他说当然。梳洗完毕，见婆婆正在厨房里忙碌，公公在一旁安静地读着报纸。我赶忙拉着来福去给婆婆道早，那时候，我是不可以离开来福的，因为没有了他，我就无法和大家交流，他是我的翻译。婆婆照例亲亲我的脸，拥抱了我一下，然后问我是否喝咖啡或者茶，她认为大概所有的中国人都爱喝茶，于是到中餐馆买来了茉莉花茶。
婆婆穿了一件浅绿色的毛衣，耳朵上带着一对绿色的小耳环，颈上围着同色系的丝巾，下身是墨绿色的长裙，腿上穿着薄薄的丝袜，显得很得体雅致，婆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动作敏捷，气质沉着，微笑的时候嘴角透着一份浅浅的贵族气质。
我悄悄地观察着我的婆婆大人。我感到她绝对是一个不平凡的女人。她不太喜欢说话，但只要她开口就一定是说最重要的话，而她的话往往像是一道圣旨或命令，既然说了，大家就得听从。只有在她开心的时候，在自己的家人面前，她会开开玩笑，讲讲当地的笑话和新闻，大家就乖乖地听着，偶尔知道她说错了，也很少有人纠正婆婆的错误，大家都让着她。
午饭时间到了，我们围坐在桌前，来福对我说等一会儿母亲有惊喜给你。于是我等待着那个惊喜的到来。
喝过蔬菜汤，盘子撤下去，婆婆端上来两只大盘子，打开盖子一看，原来是中国菜：宫保鸡丁和一盘胡萝卜荷兰豆玉米笋等杂七杂八合在一起的菜，我的确惊讶而不是惊喜了一下，因为我奇怪霍家哪里来的中国菜？
见我惊讶的样子，婆婆得到了一种满足。她示意儿子讲给我。
原来，婆婆听说我是吃素食的人，在我到来之前就已经发了好几天的愁了，她会很多饭菜的烹饪，可是几乎都是肉食，而奥地利人多是以肉食和面包为主的国家，婆婆除了沙拉外，从来没有用油炒过蔬菜。婆婆就破例到了镇上唯一的一家中餐馆——因为婆婆从来不愿吃中餐，也不愿进到中餐馆去，她曾经在电视里和报纸上看到过中国人吃狗吃蛇吃猫肉等等令她毛骨悚然的消息，所以，她一生拒绝进中餐馆，她怀疑那里面所有的肉都是可爱的小动物们的尸体。在我到来之前她破例到这家后来我也去过一次然后发誓再不会去第二次的明明是福建人开的却偏要叫做“北京餐馆”的饭菜质量吓死人的中餐馆，婆婆说明我是素食者，请厨师做主定两个菜，于是那大概是来自福建农村的厨子就炒了以上的两个哄骗欧洲人的菜交给了婆婆，这天上午公公开了车去取回来，婆婆看着红花绿叶的一大堆，还有一只用胡萝卜雕刻的小摆饰，觉得很满意，午饭时它们就被请上桌来。
大家都盯着我，我当然是吃惊之余外加高兴，为了婆婆的一片苦心而心存感激。
来福催我快吃，婆家没有筷子，我就只好用刀叉，挺直了腰身，把胡萝卜荷兰豆之类的东西慢慢地嚼了咽下，天哪！无滋无味，只是涮锅水一样的味道再加点盐和胡椒粉，我心里只憎恨这家餐馆，这简直是在毁坏中国菜的名誉，还大言不惭地敢叫北京餐馆，可是，我知道我的表情绝对要流露出满意开心来，我赶紧说：很好很好。幸亏那时我不会德语，少说几句没有什么问题。
可恨的是这菜质量不好，数量却不少，满满两大盘，我岂能一人吞下？
我央求来福一起吃，来福欣然应允，可是婆婆却不答应，她怕我不够吃，而且她表明这是我的专利。
我心想，完了，我只好忍着把我的专利吃完。
大家麻利地用刀叉切割着婆婆做的烤牛排，我也慢条斯理地往嘴里塞着难吃的“中国菜”，婆婆的眼睛不时望向我，我就作出一副甜蜜的微笑来递给婆婆，她薄薄的嘴角一抿，满足地笑笑。
我在桌下的脚不时地踢一下来福，他不明白何故，还只当我是吃得很开心呢！
到了晚上，我才得空告诉他真情。他说：啊？这样的糟糕，你为什么不放弃？我说当着你的妈妈还有她的盛情，我哪里敢放弃？
是啊，婆婆是那样自尊要强的一个人。
过去每次来福回家，婆婆最喜欢给他做各种好吃的稀罕食物，因为所有孩子里只有来福离家最远，也最受母亲惦念。端上饭来，然后看着儿子津津有味大口咀嚼着的样子，无比开心。
每每来福吃过饭，婆婆就开始询问他的工作怎么样？交了女朋友没有？什么时候结婚？像所有的母亲那样。来福通常是毕恭毕敬地，但时间久了，老是同样的话题，就使他有了应付的态度，于是来福就左耳入右耳出，支支吾吾地乱答应。婆婆当然很聪明，就赶紧改换话题，又说比如天线坏了，壁炉的暖气不够好，邻居的孩子如何，后花园里的什么花又开了，话题琐碎而平常。
当全家人围坐在一起的时候，年轻人喜欢谈论政治时事，或者时尚，婆婆可介入的内容就少了，婆婆就忙着给大家烧咖啡，烧茶，或者和孩子们聊聊天。五、平安夜
这天就是平安夜了。晚餐要吃火鸡。
从下午开始，婆婆就进进出出地忙碌起来，我帮不上任何忙，她也不要我帮忙，我就和来福、阿妮塔、法兰克一起喝咖啡聊天，来福时而当翻译时而和法兰克谈得兴致勃勃，就连翻译的任务也免了。我无聊时，就在桌下踢踢他的脚，这人却痴钝得很，不仅明白不了，还道是我在向他调情示爱呢！倒是阿妮塔在一旁偶尔地提示，让大家尽量说英语，虽然她羞于开口说，但她的英语听力是很好的。
整座房子都沉浸在婆婆的香喷喷的火鸡味和节日的气氛里。
天一暗下来时，公公就点上了串灯，园子里的松树就成了一个大大的圣诞树，一闪一灭地等待着圣婴的降临。
餐厅里的烛台上也点上了蜡烛，洁白的餐桌布上整齐地摆放着闪闪发光的银餐具，在欧洲讲究的人家都会有一套银制的餐具，还有公公采来的鲜花。
7点钟，我们开始吃火鸡，当然没有大姑莉姬和小叔汉森一家，和中国春节的大年夜一样，结了婚的孩子都会留在自己的小家里，和孩子丈夫度过，第二天才是串门访友的时候。阿妮塔因为住在维也纳，所以，她总是平安夜就回到母亲家里。
先是开胃酒，有红酒，有白酒，还有啤酒、矿泉水，大家互相祝福、干杯。然后是喝红菜汤，汤盘都是专门在节日才用的镶有金边的那种。然后是土豆、白菜还有红色白菜的沙拉，味道很好吃，最后上来的是火鸡，一只被烤得焦黄、香气扑鼻的火鸡光是看看就很让人陶醉。这情境，忽地让我想起小时候读过的安徒生的童话故事"卖火柴的小女孩"，那个被饥饿和寒冷夺去了幼小生命的小姑娘，临死前还在幻想着这样的一只烤火鸡。有的时候童话竟然比真实生活还残酷。
我第一次置身于充满浪漫情调的欧洲式的平安夜，完全被幸福所围绕，可是突然地，我会想到我的妈妈我的家人甚至我的家乡，他们在干些什么呢？我常常有一种置身于两种从文化背景历史背景到生活习俗思维方式都存在着绝对反差的东西方社会的交叉与重叠中，当我回到我的祖国的时候，我会怀念我的欧洲的亲人和家，可是我在德国或奥地利的时候，又会抑制不住地思念我的祖国和我的家人，当我听到有人叫我的外文名字的时候，我的大脑马上反应出来的就是德文，而每次回国，哪怕是坐上了国航的飞机时，我的母语就呼啦一下出来了。慢慢地在德国，我竟然想不起该用面前的西餐佐料做哪些中餐来，而回到中国，我又会忘记了西餐的做法。我是同时跨了两条河的人。我热爱我的祖国，我怀念她的许多许多，即使她还贫瘠和穷困，我热爱我的祖国文化的那份厚重和深沉，同时我也喜欢欧洲的情调与浪漫，欧洲的富足与华美，还有那份精致的大自然的美丽和单纯的人际关系。
吃罢火鸡。我们围在餐厅里的圣诞树下。那是一棵有近房顶高的圣诞树，在欧洲圣诞树是专门培养出来的一个松树种，大小不一，根据自己的喜好和需求去超市购买就可以了，一般可以存活一到两个月。然后圣诞节的前几天，通常都由主妇们精心地去装饰它，挂上彩灯，挂上各种小钟铃小靴子小圆球等美丽的物事，还有巧克力、糖果等等，孩子们来了，可以自己去拿树上喜欢的小吃，还有的小靴子里藏着小小的礼物，孩子们打开来，会得到一个意外的惊喜。
圣诞树上不仅挂着以上的东西，还有金色或银色的绸缎，串灯一亮，绸缎也很妩媚地耀眼呢！公公把手里的打火机一开，两只小礼花燃着了，一下子向树顶端窜上去，我正担心会不会燃了屋顶，礼花就已经熄灭了。婆婆就带头唱《平安夜》，我刚好会唱，就和大家一起唱，婆婆惊讶地看了我一眼，用眼神赞许了我。米歇尔和阿丽萨两个小家伙早就等不及要看外婆的礼物了。
我们事先从阿妮塔车子的后备箱里抬出一只新的茶几来，然后阿妮塔又找了一块毛毯铺上，上面摆满了包着五颜六色的包装纸的礼物，公婆没有来得及发现，这是来福兄妹四人每年圣诞节的一项内容，由大家电话商量给父母购买什么样的礼物，然后由大妹妹莉姬去采购，然后大家再平均摊钱，既合理又合情，还给父母很多惊喜与欢乐。
婆婆先给小孩子们派发礼物。米歇尔得到一双新的冰鞋，乐得他飞奔上楼，又飞奔下楼，抱住外公外婆亲了又亲；阿丽萨得到一件新的羊绒裙，小姑娘也乐得忘记了自己只有半个门牙的忌讳，开心地大笑。婆婆亲亲自己的女儿和女婿，把一个粉色的大纸包递给他们，打开一看是两套新的浴衣，法兰克和阿妮塔一人一件；然后，公婆又亲了亲来福，给他一个大包，来福连说谢谢爸爸妈妈，来福得到的是一套新的床罩和枕套，婆婆说发票在里面，如果埃玛不喜欢这个颜色可以去换，公婆的意思很明了：这套新被罩也是送给我的。最后，剩下我站在那里，我的心情很激动，像我孩子时候的大年初一那样急不可待又充满等待和盼望，不知道父母会给多少压岁钱或者买了什么样的新衣服。可是，自打上班以后，这种仪式就好像结束了，那种等待礼物的渴望也就淡然了。而此刻，我却像是回到了童年时代，完完全全地像个孩子，我不知道自己会得到一个怎样的礼物。婆婆走到我面前，亲亲我的面颊，说了些什么然后把漂亮的盒子递给我。
我童年接受礼物的时候，还没有时新用漂亮的花纸来包装，礼物就是一目了然地看到的。直到近些年人们才开始学会去注重外面的包装，送礼的时候也会把礼物打扮得好看而漂亮。我喜欢那些美丽的五彩缤纷的包装纸，它们把一种神秘和渴望提前传递给受礼的人，更增添了一种吸引和魅力。现在在我的家里，也买了很多卷不同的包装纸，有圣诞节用的，有生日用的，有新生儿小贝贝用的，有婚礼用的，还有情人节用的，还有不同色彩的装饰带，五颜六色，包装礼物是一件很有学问的事情呢！
我接过那漂亮的盒子，大家叫道：打开打开。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怕撕坏那精致的婆婆很费心思包好的纸。啊！原来盒子里立着一个美丽极了的金发碧眼穿着奥地利民族服装的芭比洋娃娃。我把她从盒子里取出来，阿丽萨的小嘴发出"噢"的赞叹声。
我有过不少洋娃娃，但这是我拥有的第一个真正的洋娃娃--在欧洲得到的。我把她抱在怀里，像一个童年的孩子那样，那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感受，一种小女孩子的等待被宠爱的感受。我亲亲婆婆，对她说谢谢。
婆婆不知怎么有点着急，对来福说些什么。来福听罢笑了。
原来，婆婆买的时候并没有仔细看产地，回家来包装的时候，才发现娃娃的裙子下面写着：中国制造。婆婆说她很抱歉，她本来想送我一个本土的娃娃做纪念的。
我一看高兴了，我说说不定这是一种昭示一种缘分呢！不然怎么会是来自中国呢？不过，我在国内却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造型美丽的娃娃，我们的同胞亲手制造出来，而我们的儿童却无缘看到，不过，中国加入世贸以后，这种情况就会变少了。
公婆分完了给在场孩子的礼物，剩下的大小盒子要等明天大家都来了才继续分发。来福和阿妮塔把毯子掀开，露出了新茶几，说爹爹妈咪，这是我们的礼物。茶几上有一件送给公公的羊毛背心和一个给婆婆的眼镜盒。这是孩子们心细，婆婆的眼镜盒的确很旧了。
公婆看着，互相拥抱了一下，婆婆说：我们真是幸福，我们有这样的孩子们。
婆婆的眼角有些湿润。我也入乡随俗，对于送礼，我觉得还算在行，因为我的国家是讲究送礼的。而且虽然说是礼轻情意重，但你如果真的送得太轻，受礼的人才未必会高兴呢，说不定人家会觉得你有应付和打发人的意图，礼重才是诚心哪。可是到了德国，我才发现，我并不会送礼，因为欧洲人讲究送礼实惠而有用，不然有点无的放矢。幸好我给婆婆的是一副绿色的翠玉镯，做工讲究精致，是我出国前在一家很有名的首饰店买好的，价格确实不菲，送给未来婆婆的见面礼正好赶上圣诞节，就当是圣诞礼物了。
婆婆一看，叫了一声："上帝，太美丽了。"然后对来福说这不行，这太贵重了，而她的礼物则远远没有这礼物贵重，这样不公平。我说心意而已。婆婆仍然觉得太贵重了，她不能接受。后来，来福一再劝说，婆婆才收下，谢了又谢。
快十二点了，两个孩子早上床去睡了。婆婆问我要不要去教堂望弥撒，等待圣婴降临，我说当然，一切新鲜的事情我都愿意看看，我问他们是否同去。婆婆说下午的时候他们已经去过教堂做过祈祷了，晚上，是青年人的天下。
于是，我和来福手拉手，踏着大雪，向教堂走去。
六、雪夜·教堂
小的时候，一提起教堂，就会联想起封建迷信、黑暗阴森等等字眼，而且觉得那些穿着黑袍、拖着长长的白胡子的神父也都不是好人，像《牛氓》里披着慈爱的外衣外表道貌岸然内心却卑鄙自私而且连自己亲生儿子都要出卖的神父。那种黑漆漆的感觉还来自电影《玫瑰的名字》、《巴黎圣母院》等等，不少描写教堂或神父的文学作品中都传达着一种中世纪宗教的桎梏晦涩阴暗的信息，加上我成长的岁月里，教堂是被作为封建迷信、修正主义的铁证残余给砸毁封存了的。所以，我很少去教堂。有一年的平安夜，我和一位在《大众电影》做摄影师的朋友，还有电影演员史可、马羚等一起到北京的某个教堂去看弥撒，因为朋友是天主教徒，我们沾了光才得以进入。教堂里挤满了善男信女，大多数是老年人，有的口中念念有词，有的闭目自省。神父在圣坛上颂经文，气氛也是肃穆庄严，只是有点中国化了。我们几个混在人群中也作出十分虔诚的样子来，但我们的举止和神态一望便知是看客。
大雪纷纷扬扬地洒落着，来福挽着我的手，在雪地上大步走着。雪，对于这个高山国度出生的小伙子是再熟悉不过了，从他会走路时起，几乎就学会了滑雪，可是，我却不能像他那样如履平地似的轻松。于是，他只好放慢脚步。他给我讲述他童年时每天上学都会走这条路，然后是如何的顽皮和淘气，雪天时，他和弟弟汉森总是先把书包从坡上面扔下来，然后再像猴子那样两个人互相拉扯着哧溜地滑下，赶上配合不好，就会摔个人仰马翻。来福小时候淘气却斯文，偏于出鬼点子，而汉森则是从里往外不假思索的淘，因此，来福总是想出些稀奇古怪的主意来，然后，汉森就立即去实施，所以，实验失败后，浑身上下像只泥猴子一般的汉森会遭到婆婆的训斥，真正的幕后策划者却能逃脱惩罚。因此，汉森常常对我说，母亲比较宠爱来福，因为他很会卖乖。
走在那条小路上，来福绘声绘色地描述着他的童年故事。很多时候，他和弟弟会躲到教堂里去捉迷藏，夏天的时候，他们哥俩甚至还在教堂的长椅子上睡过午觉。有一次，正在椅子上呼呼睡觉的小哥俩差点把一位赶来祈祷的老太太给吓坏了，因为他们悉悉嗦嗦的响动，让老太太以为是主耶酥显灵了呢!看到老太太慌张的神态，躲在后面的哥俩一阵坏笑。有时碰上打扫教堂的员工，他们会被客客气气地从梦中叫醒，然后又客客气气地从里面被请出来。在他的故事里，教堂好像不似我印象中的那样阴冷可怕，倒像是个幼儿园一般。我的眼前好像浮现出那对儿淘气小哥俩的样子。
来福描述的教堂就在小路的尽头。夜，静悄悄的，没有风，只有几颗星星散落在墨蓝的天幕上，显得有些寒冷而寂寥。雪花是从那天幕上慢慢地飘洒下来的，若隐若现的灯光不知从哪里闪出来。一切显得都那么美丽，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像是走在拍摄电影的棚子里。地上的雪已经积了很厚，一脚踏过之后，会听到吱吱的声音，把那份虚幻的感觉涂抹得现实了一些。教堂的尖顶细细的，毫不犹豫地向天幕刺去，造型流畅简洁得像是孩子们玩耍的积木房子，没有一丝华丽的色彩，在飘雪的夜空中就那么干干净净无声无息地耸立着，有一种遗世独立的傲慢与不屑。那种不事声张的优雅给我的视觉带来的反而是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震撼，我怔怔地望着它，犹如一个村姑仰望豪门中的贵妇那样，满眼的惊羡与惊叹。
自此的后来，曾经是对教堂一脑子恶梦的我慢慢地参观了很多教堂，巴黎圣母院、德国科隆大教堂、维也纳施特凡大教堂，荷兰、西班牙、意大利、比利时、希腊、美国……无论是声名显赫的著名景点，还是质朴平凡的乡村教堂，无论是天主教堂还是基督教堂，或是东正教堂，都以各自不同的美丽和气势使我惊讶过。我不是教徒也不喜欢宗教，我是个无神论者，可是那些金碧辉煌、富丽堂皇的建筑构造和巧夺天工、精美绝伦的宗教壁画也常常使我在短时间内产生一些遐想和感慨，我为这些人类创造出来的杰出的建筑物而感到由衷的钦佩。不过，所有其他教堂给我的震撼都不及那个雪天晚上婆家附近的小教堂。于是后来当我们的女儿要进行天主教洗礼仪式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婆婆的建议，在那里举行，因为霍家所有的孩子几乎都是在那里接受洗礼的，公婆尤其虔诚，他们每周日的早晨都会打扮得干净整齐，风雨无阻地去做礼拜。
快到教堂的时候，我听到了从里面传出的管风琴声和悠扬的合唱声。我们加快了脚步。
随着音乐，我们轻轻地推开门走进去。教堂里几乎挤满了人，许多来迟了的人就站在各种能够做祈祷的地方，但是却一点不凌乱，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虔诚。辉煌的灯火中，人们时而静静地聆听神父颂经，时而随着神父一起吟唱赞美诗。一个段落之后，管风琴再次响起来，一群身穿白色长裙的妇女又唱起了美妙的圣歌，她们站在主祭坛左侧的楼上，每个人手中都捧着一本大大的歌谱。她们的声音从空中飘下来，又在每一个角落中弥漫着，像是天籁之声。祭坛上，身披全部用金线缝制的白色丝绒大氅、头戴金冠的神父神情庄严。几个同样服饰的侍童站在他的身旁，必恭必敬。
子夜的时候，钟声响起，在祈祷座位上的人都纷纷跪下去，心中祈祷并许愿。我们这些站立的人就只是在胸前画个十字就可以了。然后神父说：向你们的兄弟姐妹们祈福并送上忠心及诚意吧。于是大家向四周的认识和不认识的教友们相互握手拥抱颂祝美好。我身旁的那位小伙子向我转过身来，突然怔了一下，大概他没有想到他身边竟站着一个东方女子吧?他有些吃惊地张张嘴然后把手伸给我说了句什么。我不懂德文，也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因为还没有来得及跟来福学两句。于是慌乱中我竟说了声：你好!好像我们是被人介绍刚刚认识似的，滑稽得很。那人也倒没有在意，就又转身去跟别人握手去了。
神父要分发圣餐了。人们排成长队慢慢地走向祭坛前的神父，接过神父赐与的圣餐：一只小小的面包块儿。我不是天主教徒，来福说无所谓的，现在的教会也不是那样严格，你和我一块过去就行了。我跟在他身后，等到站在神父面前的时候，神父竟然也瞬间为平安夜出现一张东方面孔而走了一下神。他的金丝边眼镜在灯下闪着亮光。不过他很快将面包放在我举起的双手中，说声：仁慈而伟大的主啊!
出了教堂，发现门外聚集了好多年轻的男孩和女孩，他们每人手中拿着一只小篮子，里面装有小小的点心和面包，分发给人们。一个个子高高的女孩笑着对我了句什么，递给我一只点心。来福告诉说祝我们有个幸运的开始。点心用一张白纸包着，上面是一些赞美诗。这些孩子们是义务为教堂工作来派发平安夜礼物的。他们大概在十五六岁左右，每个人都显得兴致勃勃的。他们正处在那种急于帮别人做点事急于有机会表现自己的年龄，所以雪地上的男孩女孩们显得那样的热情快乐。
人们没有马上散去，因为很快对面的山上要燃放烟花。寒夜里的教堂被信徒们的热气所环绕，先前的那种神秘色彩渐渐褪去，平安夜变得真实起来。我和来福站在人群中，脚下的寒气依然来回移动着，精神却是另样的，我们不觉得冷，因为受了气氛的感召。被父母架在肩上的孩子越来越多了，三三两两的人们有些兴奋地走动着，大些的小孩在人群中追逐穿梭着，对他们而言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会发现和找到可以使自己高兴的事情来做，那种随遇而安是大人们可所不及的。
有人大声喊到：快看!紧接着，一道彩虹似的光芒划破了夜空，五彩夺目的烟花在夜空中舞动起来，像是盛装的少女在夜的一角里舞动着华丽的衣裳，尽情地宣泄。小孩子们发出"哇!"的惊叹声。因为每个人的热情和喜悦还有远天的绚丽烟花，教堂已不再沉默。
天幕变得缤纷夺目。看过无数次烟花的我还是被那种气氛所感染了。明明灭灭中，我看到不远的人群中站着一位带着金丝边眼镜、西服革履绅士样的人也在由衷地仰望着烟花，神情悠闲而安祥，像个博学的教授。我努力地转动着那片空白的脑子，忽地想起来：那正是刚才祭坛上威严的神父法兰兹·当麦拉先生。原来神父也可以是这个样子?我惊讶地站在奥地利一个普通小城的教堂前，在平安夜的雪地上，感觉真是有点大开眼界。(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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