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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宝贝:那是一场上海烟花(图)
http://www.sina.com.cn 2001年12月30日10:11 城市画报

  /安妮宝贝

  放在厨房里的小收音机播着音乐,他跟着披头士唱,yellow submarine,yellow submarine……窗外有低低的鸟群飞过的声音。有时候我觉得一切似乎不是真的。来得太快太轻易。

  在上海的第7个3个月的开头,我把房子搬到位于偏僻区位的高架桥下面。

  这是朋友DAISY的房子。她即将离开上海去香港培训半年,所以转租给我。

  房间小而干净。我渐渐习惯了窗外轰隆隆车子开过的声音。来往的喧嚣车流,是无法平息的海洋。即使在深夜,也有大货车肆无忌惮地开过空旷的马路,好像海面上突然窜出的巨大鱼群。

  一个人在家工作。在4家报纸和5本杂志上设有每日每周每月出稿频率不等的数个专栏。我写上海老房子的维护弊端交通堵塞因素分析伊势丹新款香水出台到家里一条金鱼因孤独而死的所有事情。

  有时候文字让我一览无遗。有时候我是一个隐蔽的女子,隐没所有生活的真相。

  为对抗噪音,会关严窗子,放一张PJ HARVEY的CD,把她的颤抖的尖音调到让耳膜麻木的高度。疲倦的时候,就趴在阳台上,看着呼啸而过的车流,安静地抽一支烟。

  DAISY去香港之前的告别聚会,在徐家汇一家旧式餐厅里举行。人太多太吵闹。上海话在大声喧哗的时候恁地吵闹。于是可以心安理得地不说话,一直埋头吃一道餐厅最有名的糖醋鲥鱼。

  整个餐厅其实是一节被废弃的火车车厢,据说清末某位显赫的太后坐过。窗外能看到茂密潮湿的树林,被刺眼的白炽灯直射着。火车下面不知道是否有轨道。这节车厢好像是临时在时光里停顿下来。

  快结束时DAISY喝醉,大声说话,尖声笑,神态亢奋。突然抱住一个男人对他说,一辰,我后悔我太过爱惜自己,一直放不下自知之明,所以不能与玫瑰来争取你。这句话令很多人变色,相信也足以让清醒后的DAISY后悔不已。

  男人镇定地抱住流泪不止的DAISY,轻拍她的背部,犹如爱抚一只猫。我按掉烟头,站起来说,我送她回家。一场盲目的聚会于是仓促结束。

  男人送我们。他开一辆旧的莲花。车子在高架路上飞驰的时候,冷风灌进来,两边的高楼迅速地后退。他说,很抱歉。他的声音是真诚的。

  我说,我略知一二。在复旦的时候,你们有一个剧社。你是负责人,玫瑰是主角,DAISY始终属于观众。其实也没什么。DAISY是矜持的人,过分关注自己即使上了台也无法演戏。

  把DAISY送到她父母家之后,他再开车送我回家。

  已经凌晨两点。路边24小时营业的罗森店,我下车买东西。拿了一瓶威士忌,健牌香烟,上海红肠。结帐时附带买了两串热腾腾的豆腐干。

  我说,今天吃饭的餐厅叫什么名字。

  上海小站。

  呵,适合告别的地方。我把串着豆腐干的细竹杆递给他。吃吗?

  他微笑着接过去。眼睛盯牢我看。那是一双镇定的眼睛。他穿白衬衣,咸菜绿粗布裤子。清爽的平头。在一家德国公司做市场部总监。

  29岁的上海男人。

  偶尔的晚上他打电话过来。我这边电话里的声音总是嘈杂。高架桥上的车流,键盘噼里啪啦,音箱里有TECHNO电子舞曲或者是寒冷的歌特音乐。他说,你给自己搭了一个舞台吗。

  我偶尔换一张CD,放流水一样的爱尔兰风笛给他听。悲凉的《The level plain》。我们对话,断断续续。从童年的小伤疤,喜欢的书,直至理想。一路讲起。他有那么多的话要告诉我。

  惟独不谈玫瑰和工作。因那是他生活里最重要的现实和内容。

  有时候他用上海话回应我。他说,好啊呀。

  无限婉转的柔情,是掠过手心的一道微弱光线。

  好啊呀。好啊呀。好啊呀。

  半个月后的某天,是春天的黄昏。门外突然传过敲门声。DAISY临走之前曾再三嘱咐我,若有陌生人来敲门,务必隔着防盗铁门和他应对。但我却一路跑过去,哗地一声把铁门大大的拉开来。惊天动地的声音在寂静的空气里振动,似乎能听到尘烟倏倏掉落的仓惶。

  刺眼的西下阳光照耀空荡荡的走廊,照亮阴影中男人的容颜。他的手里有一大束翠绿的枝叶。大朵粉白的喷香的花。是在街边小摊里买来的栀子。

  那日我着一件埃及蓝刺绣上衣,大朵蔷薇图案的暗红棉裙。神情疲惫。裸足。他把栀子别到我的头发上,抱我起来,无助的脸用力揉进我的肩窝里。我们像动物一样纠缠着,发不出声音。

  那一夜浓香的栀子。放在厨房窗台上,用白铁皮桶盛了清水。在早晨起来的时候,泛出憔悴的黄色。开得太纵情,已经枯萎。

  我复制了一套钥匙给他。他可以随时来。偶尔过夜。

  如果他来吃晚饭,我就去超市买蔬菜,水果,炖一下午的汤。对着菜谱做他喜欢的香辣蟹和梅菜扣肉。吃完饭,他会得帮我洗碗,清扫厨房,然后做咖啡。

  放在厨房里的小收音机播着音乐,他跟着披头士唱,yellow submarine,yellow submarine……窗外有低低的鸟群飞过的声音。有时候我觉得一切似乎不是真的。来得太快太轻易。

  某日晚上房东来收房租。他去拿钱夹,我拒绝。数了一沓现金给房东。我的稿费所得维持着温饱。我会一直为自己的辛勤劳作而坦然。房东说,家里很好,真有生活味道。房间里有白棉纸做的灯笼,海报和照片凌乱地贴在墙上,一大缸金鱼,干掉的雏菊,脏的堆在洗衣机旁边的床单,厨房里食物的气味……还有我的穿着蓝色小格子纯棉睡裤的男人。

  送走房东,我关门。一辰躺在床上,沉默不说话。我们一整夜都没有说话。我抽烟,在笔记本电脑上写作,塞着耳机听音乐,倒酒加冰块。凌晨4点的时候,天色发白。我关上了机器。

  我走到床边,跪下来把脸贴在一辰的被子上。我说,一辰,上海是我暂时寄居的一个城市。我像个游走的戏子,一路搭台演出。知道时日无多,自然明白合时收场。你不用担心。

  他说,可是我并无心和你搭台演戏。

  那你要跟着我一路走一路流离吗。我微笑。

  他黯然地看着我。

  我们都是成年人。该做什么如何做,心里有数。我是。你自然也是。我对他说。

  我去过他的公司。白天的时候。一个人坐公车花了近一个小时,去看我的男人工作。他生活里现实的身份总是和我无关。我所触及的只是一个睡着时长长睫毛覆盖如同幼童的男人。

  车子经过外滩,来到淮海路最好的写字楼商圈。豪华的大堂里人来人往。出没的人群衣着华丽,神情矜骄。女子一律高跟鞋套装,戴着小颗的钻石耳钉。让我想起玫瑰。玫瑰与他在同一家集团。

  是会有困乏的时候。谈判,传真,出差,利润,压力……还有两个同类人之间物质及精神上的抗衡。玫瑰骄傲地存在于商业社会和一个男人的责任心里。虽然我从未见过她,却可以相信她断然不会是素净的女子。心里的算计不露声色。如果不是这样,她如何存活。

  他们都是这个城市里的精英分子。而每年,如我这般潮水一样涌过这个城市的异乡客会有多少?成千上万,野性诡异,散发着令人不悦的侵略气味。我不是DAISY,也不是玫瑰。我是一个以文字维生,不理尘事的人。一辰是逃课的孩子。爱上游走时郊外邂逅的田野。

  9月的时候,他来和我同住了将近20天。拎了皮箱过来,里面有随身衣服和阅读的书籍。他和玫瑰之间发生冲突。情绪激动。

  她提出要购买华山路的公寓,写她的名字,这倒无妨,却还不许我的父母偶尔入住。自私的女人。

  我不语。诚然玫瑰如此,却是他始终了解的品性。而且必然有漂亮聪明等诸多其它好处。所以可以一直容忍。这么久。

  我只喜欢他在家里长住。我的上海男人。清晨穿上衬衣,剃须水的气味清新,出门前俯身亲吻我。铁门发出轻轻的叩关声音。他下楼。上海因为要开APEC会议,到处都在修路。晚上他堵车迟归,我便到楼下去等他。

  我们去IKEA挑选木头家具和薰香蜡烛。有时候找一家BLUES酒吧跳舞。

  那日在金茂凯悦喝咖啡。在高层上往下看,周围是耸立的灯光通明的石头森林。城市的华丽和空洞凸显得如此清晰逼人,令人屏息。他说,上海是这样美。你要留下来。和我一起。

  我说,那些楼群如同海市蜃楼。如果你转身,再回头,会不会恐惧它突然成空。

  他无语。我心里想,那种恐惧我是有的。只是习以为常。

  果然。一个星期后他回去。玫瑰在他家里哭闹。两家人原都是故交,家里父母又都极为喜爱这个未来媳妇,所以好言相劝。

  他说,我非常疲惫。蓝。有时候,我在你这里一觉醒来以为已经有了一生这么长。

  你已经醒了。一辰。但一生却还远未曾过去。

  为什么你从来不要求我留下来或为你做些什么。

  需要吗?如果你想做,根本无需借口。

  说完这句话之后,我有后悔。不应该戳穿。留得一些余地和希望会好一些……这个男人待我不薄,我不应该以言辞相逼。只是他的矛盾百出令我有些许厌倦。他就像这个城市本身一样暧昧潮湿。辗转反复。

  晚上看着空出来的枕头。上面还有那个男人的气味,皮肤和头发的气味。再次回想起他睡着时睫毛长长覆盖的样子,孩童一样的天真。呵,我只要一个随手可触的男人,能把额头抵着他的下巴入睡,抚摩到温暖的丝绒般的肌肤……

  9月末北京一家杂志给了我加盟的邀请。我说,给我半个月时间考虑。半个月里,我没有做任何事情。只是重复地等。等待电话在某个时刻响起。等待一个人来对我说,留下来。我就推辞那个邀请。如果没有,那么就离开。这个选择如此简单。

  有时候我想,是不是他也在等着一个电话。如果那个女子对他说,留下来,他就转身。如果没有说,那么他就继续往前走。是不是我们都是一样的心灰意冷的人呢。

  我终于开始收拾行装。

  上海召开APEC会议的时候,我在北京北三环附近找了一套小而干净的公寓。

  窗外不再有高架桥上的车流声音,寂静深不可测。拉开窗帘,看到外面空旷的蓝色天空。远处耸立的房子,是线条硬朗略显单调的高楼。于是我确认自己已经远离了上海。那个我寄居并热爱的城市。可是离开它对我来说并不困难。

  一个人只要不想再要,就什么都可以放下。

  偶尔在陌生的北方城市里半夜醒来,会想起他。想起那个在走廊清凉的阴影里伫立的男人。他手里洁白的栀子。背后刺眼的西下阳光和暮色如同油墨般浓厚。想起我们20天共度的清淡知足的平常日子。却惟独想不清晰那张男人的脸。

  我是在回忆着他,还是回忆着那一刻的爱情呢。

  开始有一段忙碌的工作时间,但心里清楚,不久会又回自己的轨道。我始终是闲散的懒人,只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晚上在公司里加班赶稿子,深夜的时候回家。坐在出租车上的时候手机响起来。看了一下来电号码。不接。让它一遍一遍单调而尖利地鸣叫。断了。然后又响起来。如此反复三次。停息。

  心里很平静。只有司机奇怪地回了回头。SONYZ28的琥珀色屏幕上是熟悉的号码。等待过的号码。但现在一切已经不再重要。时间已过。

  回到家洗澡。在浴缸边点燃薰衣草味道的蜡烛,泡了很久。再看手机,有了一条短信息。他说,蓝。

  只有一个我的名字。

  拧开电视,里面在转播上海APEC烟花大会的盛况。火树银花。如此激情的景象也会瞬间成空。

  我知道那一刻他会在窗台边观望,然后想起那个叫蓝的流离路途上的女子。的确除了那些惊艳而壮观的回忆,我们未曾给彼此留下任何东西。对女人来说,即使是同居时的房租也是由自己支付。对男人来说,一个女人从未为他掉落过一滴眼泪。

  就是这样空洞的世间情意。

  但我相信某一刻我们是真正地爱过。那是一场上海烟花。

  只是表演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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