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痛苦时，自以为自己所受的一切比天大，但对比生命本身，对比世间万物又算什么。生活中真的无所谓对错。

　　感情的漩涡有时候是个陷阱，女人很容易受伤。但如果你抬着头走路，往前看，往上看，迈一步就过去了。一个人的生活也未尝不可。

　　采访/海尔

　　受访人：L，45岁，大学文化，自由职业。

　　初见L是在一个初冬，一个小型的PARTY上。一屋子人的热情几乎把那间大厅给点燃了，有人唱，有人跳，有人狂喜，有人笑，唯有L静静地坐在一角，仿佛与这一切没有关系。

　　或许是和她练过气功有关，她在谈吐中表现出一种很自然的豁达与坦诚。当有人和她细聊起来，都为她外形的年轻与实际年龄的不相称表示怀疑。她淡淡一笑：是吗？

　　另一个暖暖的下午，一杯一杯清茶的飘香中，她爽快地谈起了自己的过去和现在。

　　他的世界如同那次画展中五彩缤纷的色调，一下子吸引了我。虽然我们的家庭背景不一样，他来自一个艺术世家，而我却是一个普通干部家庭的孩子，但我们两人的心却很快就贴得近了起来。

　　他是我同学的弟弟，第一次见面是在假期里，我刚刚从外地回京探亲，他也从另一个城市赶回来。见面第一句就是：“你胖了！”我很奇怪，之前我们并没有见过面呀。他笑着告诉我，其实他注意我很久了，他手里还有我的照片。是我和他姐姐还有另外几个高中同学一起去香山玩时照的相，他帮忙出去洗的，不知怎的就留了我们的一张合影。

　　当时彼此感觉印象都很好。七十年代那会儿，跑到一个离北京上千公里的陌生城市里上大学，难免会有些寂寞，一回到北京听到乡音后高兴得不得了，又碰上一个对我几年前的照片还念念不忘的男孩子，自然是很高兴了。再说，他个子高高的，人也挺精神的，虽说穿着一件厚厚的灰色棉袄，可看上去挺顺眼。就自然而然地开始了交往。

　　第一次约会我们去美术馆看的画展。他对艺术很钟爱，事事都能说出几分，虽然之前他一直在外地工厂上班，可能因为家庭熏陶的原因吧，他仍有较高的美术功底，加上我的兴致也很高，所以他讲解起来就很有情绪。

　　他的世界如同那次画展中五彩缤纷的色调，一下子吸引了我。虽然我们的家庭背景不一样，他来自一个艺术世家，而我却是一个普通干部家庭的孩子，但我们两人的心却很快就贴得近了起来。我们一起去看罗马尼亚电影--《沸腾的生活》，一起去新侨餐厅吃西餐，一起徒步从城东走到城西，走几个小时都不觉得累，最后却在天文馆里看星星时睡着了。他爱摄影，就拼命地给我拍照片，从天坛的树林到地坛的银杏叶，从中山公园冬日里斜阳西照的长椅，到护城河边相依的栏杆。假期结束后，我们各自回到了不同的城市，但每周一封情意绵绵的长信是我们的必修课。

　　说到这里，L的眼里闪动着幸福的光芒，本来就保养得极好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看来，任何人都不能拒绝回忆，尤其是逝去的青春岁月中最浪漫的回忆。

　　这是我们最早分歧的开始吗？好像不是。我一直试图努力地想给自己一个答案，但却没有

　　三年后，我们结了婚。他家里找了人把他调回了北京，我也放弃了原本想留在学校搞科研的机会，回到了北京，就是为了能和他天天在一起。那时兴旅行结婚，我们就去了黄山、九华山。当时口袋里只有300块钱。白天我们一起手挽手游览名胜，夜晚，为了省钱，我们就在长途汽车站前的广场上铺一块塑料布看着满天月光入眠。虽老受蚊虫叮咬，但我们却觉得胜过人间仙境。这也是我这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了。

　　在朋友和同学的眼里，我们是那么快乐的一对。他喜欢交朋友，喜欢流行艺术，80年代初，我们那个小家里就成了各种沙龙聚会的场所。他的朋友圈子很广，有社科院的，美术学院的，也有报社的，整天谈论些什么“现代文学流派”或“西方油画艺术”，很新颖，又很吸引人。

　　好几年没在北京呆了，一回来就玩不够。有时我们在地图上看到一个陌生点的或是优美点的地名，就约上十几个人骑一天的自行车前去安营扎寨。月光下，煤油炉上的小锅飘出面条的清香，河滩旁一曲曲吉他随着夜色轻柔地传向远方。

　　我在家是老小，父母都很疼我，从小家务活几乎都没怎么干过。而且从幼儿园一直到大学毕业，十几年的集体生活已经把女性做家务的天性给磨没了。刚结婚时，我不知道该怎样分辨蔬菜和肉类是否新鲜，每天都要为该做好这三顿饭而发愁。但他也比我好不到哪儿去，加上又很大男子主义，一切还是得靠我。常常是，我在一边看着菜谱书做菜，他却在一旁看电视，或是看报纸。基本上，从做饭、买菜、洗衣服，到买大米、拖地板，都是我一个人的事。刚开始还觉得为心爱的人做饭洗碗是一种快乐，但他那种怡然自得的神态却很让我越来越失望。

　　这是我们最早分歧的开始吗？好像不是。我一直试图努力地想给自己一个答案，但却没有。

　　一次在我家的新年聚会上，大家做一个写字条的游戏，有一张字条是：“女主人最高兴的事是什么？”几乎所有的女性朋友都写：“男主人刷碗！”看来这是当时大多数女性的心声。做家务也许是社会赋予的使命，虽然不公平，却也只能无奈地接受。

　　我仍然以为这只是个小问题，并不足以对我们好几年的感情构成威胁。实际上，我错了。

　　打击来得非常突然。那一段时间我刚刚参加完研究生考试，还没来得及除去身上的疲惫，一天晚上，他却跟我说：“我们分手吧！”真的，突然听到这么一句话，我可有了晴天霹雳的感觉，停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才反应过来，问他：“为什么？”

　　他说：“我们对生活的追求不一样。”说这话的时候，还有一种淡淡的书卷气，不过，他的眼睛垂了下去，不敢看着我。我又问怎么个不一样法。他说，你这人太现实了，追求名利方面的东西多一点，和我不太合适。

　　原来是因为这个。他这个人是很有头脑，但或许是因为家境的原因，他总好像是想得多，而做得少，天天有什么惊天之想，但用我们那个年代爱说的话来形容，就是不踏实。我呢，一个家庭主妇，当然想自己的日子能好一点了。

　　他又说了一句：“我们的感情不和。”

　　我一下子提高了声音：“这不可能，没有一个朋友会说我们的感情不和。”

　　足足有半个月的时间，他一直把自己关在另一个房间。我更是接受不了他提出的分手建议，天天处在一种麻木状态。

　　一天晚上，我敲开了他的房门，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问他：“你对我还有感情吗？”那个年代，我根本不习惯说“你还爱我吗？”这几个字。我看着他曾经炽热似火的双眼，只是想从他的嘴里能求证出一个答案，肯定和否定都无所谓。

　　果然，他说：“没有了，我们之间只有相依为命的感觉，一时谁也离不开谁，但绝对不是感情上的事儿。”那一刻我觉得时间在停滞，我的心跳也停息了。在临走时，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对他说：“那我同意分手。”

　　研究生考试结果出来了，最难考的英语和综合成绩我都考得很好，但我还是落榜了。这简直是一个双重打击。最亲爱的人一时间却即将变成陌生人，几年短短的幸福生活也将就此宣告结束，这是一个多么让人难以接受的事实啊！

　　我开始一个人出去看电影，一个人去游泳，而且还是夜场，就是不想让人家看到我在阳光下流泪的样子。我坐在儿童泳池的浅水台阶上，看着一个个孩子在我身边戏水，看着一旁的母亲们幸福而紧张的脸，泪刷刷地往下流。

　　L有一点激动，头偏向了窗户那边，看着街道上的车来车往，但我能感受到她的心在哭泣，眼角也在涌动着泪花。我问她：为什么没要孩子？

　　我的痛苦一天比一天深，一直忍受到再也忍受不住了。我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可女同事们还是发现了午休时我藏在报纸下的满是泪水的脸

　　曾经有过，但他不想要。因为当时他正想向他父母要另一套大一点的房子，想等要到大房子以后再考虑小孩问题。可他母亲却认为他的姐姐比他更需要那套房子，所以没有答应。可能是因为有一点示威的意思，他就让我去把孩子拿掉，想给他母亲施压。恰好那一段时间我也得了感冒，吃过药，也怕药会对孩子的发育不利，也勉强同意了。

　　他姐姐陪我去的医院。之前一检查，医生说可能是双胞胎，让我再考虑考虑。他姐姐一听就要给他妈打电话，说一说房子那件事，保住孩子。但我却来了股子犟劲，坚持说还是听他的意见，就把孩子打掉了。

　　后来我的一个好朋友曾经问过他，如果我们有了孩子，还会离婚吗？他回答说当然不会了。

　　我知道不会有如果，而有了如果事情会不会真的就不一样了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到现在身边都没有小孩子是个什么滋味。特别是刚离婚那一阵子，连坐地铁时我都会盯着那些包尿布的妈妈们，看在一旁的她们的丈夫，那种幸福是我最不愿看到的东西，因为我的眼里只有嫉妒，没有别的。

　　我们一直在持续的冷战中，恰好经过一个夏天，他去了一趟海边旅游，因为感染全身长满了脓疮，一路上趴在火车上回来的。我不计前嫌，给他的全身进行清洗，用小台灯烘烤不易干的部位，给他吃药，第二天一大早又把他送到医院，推他进了手术室。以后的每天早上，我都会赶到医院，给他打洗脸水。但有一天，当我踏进那间病房时，却发现其他病人都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我。在和他同房病友的交谈中，我才知道，他把要和我离婚的事告诉了他们。那一刻我想到了农夫和蛇的故事。我是个可怜的农夫，他就是那条蛇，他只是怕我先把真相说出来，会有损他的面子，就无情无义地把这件事先抖搂出来了。

　　我把我的感受告诉了他，我说，我们要离婚这件事我是不会说的，我很珍惜我们这段感情，也很要面子。直到那时，单位和家人还都不知道，以为我们好好的，更不知道我们要离婚。我实在不想让爸妈伤心。

　　他转到了另一家医院，可能是因为自责。我也只是象征性地去看了他一次。

　　我的痛苦一天比一天深，一直忍受到再也忍受不住了。上班时，虽然我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可女同事们还是发现了午休时我藏在报纸下的那张满是泪水的脸。

　　我不想再面对他。我搬回父母家。有几次打开阳台的门，凭栏俯视地面，人变得很小，我真想打开窗户跳下去，但脑海中父母的脸却一次次地把我拉了回来。为了父母，我知道我不能这么做。入夜了，姐姐进来看我睡着没有，却看见我的枕边湿了一大片。她一阵惊呼：“你怎么了？”而后，我们两个人抱头痛哭起来。

　　他提出分手后的第二年，我的生日到了，父母为了安慰我，给我准备了丰盛的晚餐。这时，他打来一个电话，说想和我吃一顿饭。想了想，我还是去了，从城东跑到城北，又拐到城西，和他一起举杯的时候，我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进了酒杯里。虽然我不止一次地告诫自己，这一年来眼泪都流干了，在他面前一定要坚强，一定不掉眼泪。但我还是欺骗不了自己的感觉，只能骂自己没用。

　　那天晚上，我没有走。他问我：“我们就这样下去行吗？”

　　我把头扭向了一边，“既然这样了，就往前走吧。”我尽量说得很轻松，像是在谈论别人的事情。

　　他问我：“我们离婚后有可能复婚吗？”“20年后，才会有可能。”

　　他说：“你怎么算得那么准，我们打个赌吧，我赌你一年后一定和别人结婚，到时你得请我吃饭。”

　　我没说话。我知道他肯定输，因为我已经对婚姻失去了信心。

　　L停了一下，调整了一下情绪，说，自己当初并没有领会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实际上，在别的场合，他曾多次对别人说过：离过婚的男人重组家庭要比女人容易得多。这才是他为什么说这个的真实意思。

　　我受到的伤害，用了整整两年来恢复。我试图忘掉他，忘掉这个我曾经拥有过的男人

　　他父母从国外回来以后，我们也走进了6年前曾去过的那家街道办事处。同样的院子，同样的两个人，只不过，“结婚登记处”门上挂的是一块漂亮的有机玻璃，而“离婚登记处”却只是用一张纸胡乱写了几个字贴在门上，有意思的是，这两个地方还是对门。

　　进门之前，我还故作轻松地对他说别走错门。只花了三元钱，刚刚还是结婚证书，一下子就变成了离婚证书，内容变了，我们的关系也变了。

　　我把东西收拾好，彻底搬了出去，只要走了他的书柜。替他整理书时，我抚摸着一本本他喜欢的书，像是抚摸着他的手。当家人帮我把东西从他那儿运出来时，我看到了他那张黯然的脸，我不知道，他是否也有一种身体被撕裂的感觉。

　　我受到的伤害，用了整整两年来恢复。我试图忘掉他，忘掉这个我曾经拥有过的男人，我努力不去翻看和他的合影。我学会了气功，我又换了一份更具有挑战意义的工作。

　　几年前，当我整理自己以前的照片时，发现自己在最痛苦的两年里，因为推托不掉而偶尔和同事照的几张合影中，我的脸上竟然写满了苦涩。我甚至很奇怪：自己那段日子究竟是怎么过来的。和我一起练气功的人当中老人占多数，我发现人到这个岁数，什么都看得很开。从他们平和的脸上，我找到了答案。其实人生又何尝不是这样。经历痛苦时，自以为自己所受的一切比天大，但对比生命本身，对比世间万物又算什么。生活中真的无所谓对错。

　　一年前，见到多年不见的老同学，才知道他从国外回来了，问我想不想见见他。

　　多少年过去了，我还是能凭记忆找到他原来的住处。还是那熟悉的楼梯，还是那熟悉的老房子，只是我们彼此都多了岁月的痕迹，我也变成了另一个人。他的变化不大，但显得苍老一些。他的第一句话是：我老了，还是一个人。我说：我不老。他问我：你过得好吗？我说：很好。一个人过，很好。后面这一句我特意加强了语气。

　　感情的漩涡有时候是个陷阱，女人很容易受伤。但如果你抬着头走路，往前看，往上看，迈一步就过去了。一个人的生活也未尝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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