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丽华，44岁，高中文化。她有过两次失败的婚姻，有过一个先天弱智的女儿，因环椎脱位造成瘫痪12岁的时候离开了她。现在她没有职业，没有收入，没有住房。患了严重的尿毒症，她在苦苦挣扎，希望生命中能出现奇迹。

　　----采访／京华

　　大年初一，在朋友聚会时认识了王丽华。她面容清秀，虽然脸色黯淡，仍然能看出她年轻时文静漂亮的影子。她现在患了严重的尿毒症，时刻都有生命危险。此刻她的身体非常虚弱，说话都是有气无力的。

　　王丽华告诉我她有过两次失败的婚姻，还曾经有过一个女儿，因为患有先天性愚型，先天性成骨不全，在12岁的时候因环椎脱位造成全身瘫痪医治无效离开了她。

　　与王丽华分手的时候，她的经历和命运牵挂着我的心。后来我们通了电话，她说很想写写自己的经历。于是我去采访了她。

　　我来到她在顺义借住的房子。这是一套两居室的简易楼房，是一个报社的记者几经周折托人借来的房子。一进门我看到的是涂墙四壁，几件捆绑的包裹和物品散乱地堆放在一间空荡荡的大屋子里。王丽华住在那间不到十平方米的小房间里，屋里有一张单人床，一个50厘米见方的小矮桌子，两个小圆板凳。屋角的一个小柜子上放着电视机，王丽华说：“这台电视机是我在一个单位工作的时候人家欠我好几个月工资抵债给我的”。

　　她居住的环境非常简陋，屋里只有几件简单的生活用品。厨房里都没见到什么锅碗瓢盆的东西。

　　我在王丽华的床上坐下来。王丽华指着屋子中央小方桌上一台破旧不堪的录音机动情地对我说：“我想让你听听我女儿的录音带。”

　　录音机实在太破旧了，电源插销总是松动地滑落下来。王丽华只好用手按着插销，半天那台录音机才缓慢地转动起来，传出“沙沙沙”的噪音。

　　一个口齿不清，很稚嫩很天真的童音传了出来：“小白兔，白又白，两只耳朵竖起来，爱吃萝卜和白菜，蹦蹦跳跳多可爱。”

　　磁带里传出王丽华慈爱的声音：“莎莎，你想喝牛奶吗？”稚嫩、含混中略带调皮的声音慢悠悠地说：“妈妈，你不是说让我减肥吗？为什么还让我喝牛奶？”王丽华柔声问：“你想喝奶吗？”女孩儿笑着说：“我想喝。”

　　这声音像磁石一般吸住了我的心，有一种被揪紧的感觉。这时，我看到王丽华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她泪水涟涟地对我说：“虽然我女儿是先天弱智的孩子，但她在我心目中是个既聪明又漂亮的女孩儿。我一生中最快乐和最珍贵的回忆都是女儿留给我的。”

　　现在回顾自己走过来的路，我们这代人在性教育和婚前教育方面都是那么的贫乏。一直到结婚我对男人和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结婚后对于男女结婚的含义也一无所知。因此我结婚后的生活很糟糕，我的感觉也很痛苦。但老天爷似乎故意刁难我，新婚初夜我就怀孕了。三个多月的时候我开始呕吐，我还以为自己得了什么病，看过医生才知道是怀孕了，但对于怀孕这件事仍然是不知所以然。我从母亲那里问到了一星半点的知识。稀里糊涂的就要当妈妈了，心中没有喜悦没有幸福的感觉。只有恐惧、迷茫和无奈。

　　怀孕3个多月的时候我开始大量出血，情况很严重。到医院后大夫说是先兆性流产，建议我保胎。由于许多客观原因当时我很想把这个孩子做掉，但在犹犹豫豫的过程中肚子里的孩子慢慢长大了。9个月后孩子在医院出生的时候大夫对我说：“你要有思想准备，这个孩子有问题。”我当时躺在床上怎么也想不出孩子有什么问题。只知道孩子生下后没有哭的声音，后来大夫处理了半天孩子才发出了微弱的哭声。

　　出院后我抱着孩子去大医院化验检查，才知道自己的孩子是先天性愚型和弱智。由于家族里有近亲血源关系，造成隔代遗传，孩子缺少一对染色体。孩子不仅智商有问题，还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先天性肺部发育不全。特别是孩子患有先天成骨不全。头部转动的一二颈椎部位是软骨。因此她的头部不能直立，经常歪向一边。

　　为了抚养这个孩子我与丈夫之间发生了严重的分歧，我坚持要把孩子留在身边。但他不愿意留这个孩子，想把她送到福利院去。后来，我离婚了。独自带着孩子回到了自己的老家河北固安。

　　我从一个无知的女人盲从被动地又成为一个智障孩子的母亲。无情的现实击碎了我作为女人、作为母亲的许多梦想。我曾经希望自己能做个出色的母亲，能培养一个优秀的女儿。可现实是这么的无情，一切都已成为泡影。那些日子不知道自己偷偷的流过多少眼泪，做过多少次噩梦。但面对一个鲜活的生命，又是自己生的孩子能怎么样呢？特别是看到女儿一天天长大，变得白白胖胖，开始牙牙学语的时候，女人天性中所具有的母爱充满了我的心。我下决心要把全部的爱都给女儿。我想，女儿是无辜的。是我们大人的无知才造成她现在这副样子，我必须承担这样一个后果。我要尽自己全部的努力去抚养她，教育她。

　　我租了一间破旧的小平房，每月25元。

　　那房子太破了，屋顶都是裸露的房梁和厚厚的塔灰，我用了好几天时间打扫整理房子，还爬上爬下用废报纸糊了顶棚。那房子里老鼠很多，我和女儿睡觉的时候，老鼠经常从我们的脸旁边爬过去，夜里有许多老鼠在房顶上咯吱咯吱咬报纸，吓得我和女儿搂在一起不敢睡觉。偶尔还有草蛇爬进屋里，吓得我和女儿尖声大叫毫无办法。有一次我不小心被蝎子蜇了脚，当时脚就肿得老高老高，坐在地上起不来了。

　　女儿的身体状况离不开人。她6个多月的时候我就抱着她到街上去卖报纸，一天挣5毛钱。回老家后为了照顾女儿我只能找些手工活回家做。我帮鞋厂缠线团，缠一斤线团挣两毛钱，没黑没白干一天能挣3块多钱。但是这样的活也不能保证长久。每当没活儿的时候，我就用自行车驮着女儿到处去找活干。我不知道自己打过多少种零工，也不知道自己换过多少次工作岗位。不论多苦多累，只要能挣到钱的活儿我都去干。即使是这样，我们的生活仍然很艰苦，很拮据。可我从来不让女儿受委屈。生活方面我自己非常节省，但要保证孩子每天能吃到一点肉。钱紧的时候我就花五分钱买一大捆小葱或者捡集市上人家扔掉的小萝卜叶回家蘸酱油吃。我经常十天半个月都是吃小葱和萝卜叶蘸酱油。有时候看着女儿吃肉我非常馋，但我一口都舍不得吃。有一次，姐姐在集市上买了点活泥鳅，红烧后给我们娘俩送来十几条。当时正是夏天，我自己舍不得吃，每天给孩子吃两条。可第三天孩子就不吃了，看着剩下的那几条肉滚滚的炖泥鳅，我馋得受不了，也不管什么味道就吃了下去。结果造成严重的食物中毒，上吐下泻，卧床不起，昏迷不醒。姐姐知道后赶紧把我送到医院，大夫说我的血压当时只剩40了，再晚半个小时就没命了。

　　记得有一次我在钢窗厂找了份打扫卫生的工作，每月挣100块钱。下班后我还要到一家私人小作坊领几件毛衣回家缝边。那时候女儿已经长得很高了，体重有70多斤。当时我们住的宿舍是四楼，我左手拿着两颗白菜，右手抱着四件厚重的大毛衣，背上背着70多斤重的女儿爬四层楼。因为她先天畸形造成草鞋脚，头重脚轻，走路不稳，爱摔跟头，那样容易造成环椎脱位，引起瘫痪。所以我尽量不让她自己走路。每当爬到四楼，放下女儿和手里的东西后，我就要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半天。虽然女儿很懂事地用她的双臂使劲地往起拉我，可我哪站得起来呀，总是要缓半天气才能站起来开门进屋。

　　说起女儿的情商，王丽华悲喜交集，记忆犹新。

　　我觉得我女儿是最可爱最聪明的孩子。虽然她是先天性愚型和弱智，但我给她买了许多幼儿读物和童话故事的磁带，她对数字的概念很差，别的方面智商都还正常。她从小就非常懂事，如果做错了什么事，马上就会对人家说：“对不起。”有一次我们坐公共汽车，她不小心踩了一个女人的脚，人家没说什么，但她赶紧蹲下身去掸人家脚上的土，嘴里连声说道：“阿姨，真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记得女儿11岁的时候，第三次造成环椎脱位，在医院做牵引，我在医院日夜看护着她。她的病情总不见好转。时间是那么漫长，我度日如年，身体和精神几乎都快拖垮了。我每天都不敢躺着睡觉，总是坐在一个小板凳上趴在女儿床头，困极了的时候就眯一下，精神上很警醒地盯着女儿，怕她的牵引带错位。有一天我的心情很糟糕，女儿突然对我说：“妈妈，我想吃点好吃的，你去给我买吧。”我问女儿：“你想吃什么？”女儿说：“我想吃冰棍。”我把水杯放在女儿床头就出去了。等我买回来冰棍，女儿却不吃，让我放在杯子里。我问她为什么不吃呢，她笑着说：“其实、其实我不想吃东西，只是看你心情不好，想让你出去散散心。”你看，我女儿多懂事。

　　王丽华说到这里已经是泣不成声了。

　　我女儿真的太懂事了。回想起我们娘俩相依为命的那些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她先后三次环椎脱位造成瘫痪卧床牵引，为此我也负债累累，累了一身病。女儿第一次脱位牵引是她4岁那年，后来的日日夜夜我几乎都是在高度紧张和疲劳的状态下生活的。女儿还到学校上过一阵学，那段时间我每天都陪她在学校上课，等她下课时我马上到教室里去领她出来活动、喝水、上厕所什么的。到现在我还留着女儿写的作业和她画的画儿。女儿第三次环椎脱位瘫痪在床的时候，为了节省开支，我在家里给女儿做牵引，她开始好转的那天夜里，我实在太疲惫了，结果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女儿因为翻身把牵引带的方向弄反了。结果造成女儿全身瘫痪，大小便失禁。当时一看她那种状况我放声大哭起来。医生说治病需要准备7000多块钱，我开始四处求人借钱。女儿在昏迷中一直对姥姥念叨着：“我要等妈妈。”我东拼西凑了半天才借来150元钱，一进门就绝望地放声大哭：“我才借了150块钱，这可怎么办呀？”听到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女儿一下子就咽了气。我知道她一直在期待着我给她带回希望……

　　女儿去世后一年多的日子里，我总觉得女儿仍然在我的身边。我抱着她的衣服，看着她写的作业和画的画，还有她生前喜欢的两朵红色小绢花，听着她生前的录音带，总觉得她就在我身边蹦蹦跳跳地说着笑着。我整日以泪洗面，后来邻居劝我说：“你可不能总这样，会哭坏身体的。”我忍痛卖掉了女儿所有的衣服。女儿生前我给她买了许多衣服，我总想让她享受到所有女孩儿应该享受到的东西，那些衣服堆在床上像一座小山。我挑了两件女儿贴身穿的内衣留在身边，每当我想女儿的时候就拿出来放在鼻子下面闻一闻，那上面有我女儿身体上的气味。

　　说着女儿生前一幕一幕的往事，王丽华那蜡黄黯淡的脸上闪烁着只有做母亲的女人才会有的光辉。

　　我问她：“12年了，你尽了一个做母亲的职责和义务。可你自己已灯油耗尽，还落了一身病，你真的无怨无悔吗？”

　　王丽华非常坚定地点了点头：“我不后悔。只觉得是我害了女儿，如果那天晚上我不睡着就好了。可我真的是太累了。12年以来，我在女儿身边从来都没有睡过安稳觉，我每天都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现在想想都不知道那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那种劳累和辛苦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告别了王丽华以后，我心潮如涌，体会着一种生命中的感动。作为一个女人、一个母亲我非常理解她。她倾尽全部精力去维系另一个生命，因为那是她身体里延续出来的一部分，母性的天职使她没有放弃的理由。

　　现在的王丽华患有严重的尿毒症，没有工作，没有收入，每月靠丰台民政局救济的200元钱和40多元粮油补贴维持生计。她举目无亲，孤零零地住在远离城区的郊区县。王丽华现在身体非常虚弱，视力下降很快，而且经常晕厥，血小板低造成鼻子出血、牙龈出血和皮下毛细血管出血。虽然丰台民政局为她两次住院治病提供了经济上的帮助，但彻底治愈的希望很渺茫，她只能在往事的回忆中静静地等待着生命走向终点。

　　我每日都在为她祈祷：希望她的生命里能出现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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