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e3ee3e(新浪网友) 欢迎网友投稿
我正站在阳台上看斜阳呢,刚下班的井抱着一大袋黄豆冲进来。
叶,你听广播了吗?昨晚,弥生的节目读了一篇“儿时的黄豆”,我听得眼泪都下来了。今天现去超市买了一袋子正宗黄豆,我也想炒炒看。你来帮我行吗?
我摇摇头,眼神漠然地扫过他的情绪盎然。我搬回椅子,轻轻关上房门的那一刻,听见井在客厅里说,唉,这人真不懂生活。
在井的眼里,我始终是一个无业游民。我编辑网站,所有工作的事情在网上几句话几次加工就能解决,每个月只需抽出一天的时间从电台的栏目组拿着固定的收入,所以,不管井什么时候回来,都能看见我在房子里闲散的身影,或者站在阳台上啃一只苹果,或者蹲在厨房里瞅着窗外,而煤气灶上的方便面早就煮个稀烂。
或许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简单散漫的生活,所以从毕业到现在的几年里,从没想过改变什么。
我和井共租这所房子,因为两个人同时爱上了它的室内宁静清洁和视野的空旷,又没有办法说服对方放弃,在房东的调解下,只好对了缝儿。
对于家具我是不挑剔的,我只要这台音响。
井是很随和的人,什么都没讲表示同意。可是第二天晚上,井就敲我的房门,说叶,能不能一三五你听,二四六我听?星期天轮换着听。
我打开门。井很不好意思地站在门外。有很好的一档节目,主持人叫弥生,每次的音乐和撰写的文章都很棒。
我打断他,说你拿走吧,我有电脑。
我没告诉井,那个什么煽情的弥生所有的稿子和音乐都是我做的,这是我最近的新工作,电视台栏目主任介绍的。弥生是他的女儿。
那个刚刚从医学院毕业的弥生,(附带:就连这个名字也是我给她取的)总是装作历尽沧桑,尽量压沉语调,这都是他老爸一手包装的效果。
我早在学校里就习惯了做这种幕后工作者,不喜欢风头占尽,高高在上。于是,校报出了三年,居然没有人知道那个叫叶的主编就是我。
我离开学校的时候,没带走什么,将所有陈旧的日子沉沉地塞了满脑子,然后跑到东大桥在风中全都掏出来,甩一甩就三年了,我还敢有什么大动作?
井将音响的声音调得很大,弥生今晚的稿子是关于炒黄豆的。那是我童年里最喜欢吃的零食,乡情绝不亚于广告的“黑芝麻糊”。我最近新买到一张CD叫做“一意孤行”都是关于民族乐器的,听习惯了恩雅的爱尔兰音乐,偶尔换换脑子,倒是有种别样的惊喜。
弥生还是一字一顿地念着我的童年,背景音乐当然是那张“一意孤行”,井坐在椅子上,看到我走出来,说,叶,你听听,这音乐,你听听这文章,弥生太不简单了。
我还是冷眼相对,在饮水机旁冲了一杯茶,转身走开。
井自己讲他是搞图片设计的,美工的功底来源于四年里美术学院沉迷的钻研。我一向很敬佩那些能搞出来很多奇异效果图片的人,视觉冲击自不必谈,单单艺术创作的初衷,就望尘莫及。所以,在井上班的时候,我就经常踱到他的屋子,翻看他的书籍和草稿。这也给我带来了更多的启示,从此,弥生的声音里出现了更多的关于对艺术的探讨,关于对能够将所有自己喜爱事物统统罗织起来物我两忘的凡高,对人生充满颓废和沉沦,对感情的纠缠以及对感性迷乱的毕加索。在背景音乐里,参杂了意大利作曲家威尔第的曲子,让人们对所有这些已故的艺术家们的怀念更加痛苦更加深刻。
当井的屋子里增添了对雕刻艺术的探讨丛书时,我也在不断地挖掘自己对雕塑深深浅浅的概念说法。
马约尔的雕塑浑圆宁静,布德尔的方挺大气,罗丹的敏感流畅。在人物雕塑场景馆里,孤独自我而忧虑,更多时候体现着存在主义的思想。看似随意,却常常向你逼来又迅速后退,无法走近。我们走不近他们的思想,就走不进他们的雕塑。美学的研究对象,大抵都有这种共通独特的气质,让你愕然,让你警醒,让你跳出平常的藩篱,找到它的灵魂,让你也找到自己。
曾经有过易皱的铁灰色的夜/镶嵌着火中扭弯的手势/河的重量和遗忘了的痛苦/耐心的天窗在影子的厚度中/每个凌晨在心脏的花岗岩里/你重新学会摇动光
不得不以这样一段<石头花园>(洛朗。加斯帕尔)的文字结束我的文章,在降A大调中,我觉得伸出手就能触及那弥漫着浓重雾霭的暗夜,漂浮着丝丝淡远而忧伤的回忆如梦如幻,我听到她对我说:那时,她爱我。
我透过门缝小小的缝隙,看到井急速翻看自己书籍上的雕塑图片,连连叫绝,称好不尽。在弥生对最后一句话进行了独到的艺术加工后,井的眼泪也平静和缓地流出来。这个大男人,听着弥生的节目不知道已经落了多少次眼泪了。我看到这里,窃喜好久。毕竟井是内行人,能够有如此的感动,也让我明白了多重艺术重叠的力量。
我不再从内心排斥着弥生,偶尔,我也会坐在椅子上,像井一样架起腿,慢慢喝着茶,听着弥生的声音从海子那首“喂马,劈柴,周游世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一直滑到歌德的《浮世德》结尾的诗句。亨德尔的大提琴协奏曲会适时响起,让我们看到所有的作品都在笑,那不仅仅是作者自身的天空,也是所有聆听者的天空。
这段时间里,我对弥生本人也有了更深刻的了解,如果她不懂得我写的稿子,如果她不能明白我搭配的音乐,她就不会发挥得那样圆润自如,就必然不可以在声音和各种作品中重新塑造出一种新的体会。
弥生是一个本质就快乐的女孩子,所以,在她的一再恳求下,我终于把她带进了我的工作室,也就是我租的屋子。她翻着堆了半墙高的CD以及我电脑里所有未完成的稿子,抓住我的双手说,叶,你知道吗,你是除了我父母最让我感动的一个人。每次拿到你的稿子,我都会莫名其妙地沉进去,好像我本身就是文字的一部分,其实本来我也不服气,好歹也读了十几年的书,难道连播音的稿子也要听别人的吗?但是,第一次读到你的文字,我就将我写的那些撕个粉碎。
叶,我不知道应该怎样感谢你,你让我对很多事情有了更多的看法。你让我看到了这个世界更多无形却强过物质的一切精神财宝。
我笑了,说,这是我听过的最好的赞赏,其实我很平凡,也很世俗,只是藏得很深罢了。
叶,你是一只蝴蝶,有着美丽的双翼,可是你为什么不让自己飞起来,那会是多么让人惊叹的风景。
我摇头,这种生活不适合我,这个世界永远都有一些人,冰冻了身体的一部分,直到死亡才会由自己慢慢检阅。我就是那种自私的人。
井突然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张当天的《城市晚报》,口口声声说,叶,你快来!我看到弥生了!我和弥生相视一笑,弥生走出来,井看到陌生人,有点不好意思。突然抬头,看到弥生的脸,仔细打量起来。
弥生说,我就是弥生,叶的朋友。
井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直到弥生的身影完全消失,才傻呆呆地放下手中的报纸。
第二天晚上,是我和弥生商量后全新的一档节目,主要是爱情故事为主题,怀旧歌曲为背景。当晚的主题取自林忆莲的歌曲《两个人的路》。
井的脸上完全没有了前几天的兴奋表情,我看看他独自在咖啡香里沉迷的双眼,什么都没说。这是有故事人的表情。爱情故事里,井的忧柔慢慢现露,我躲在茶杯后面慢慢观察井的神情。井突然问,叶,你爱过吗?
我一惊,爱过吗?井又问。
可是他没有等到我的回答,就接口说,我是爱过的。
下文呢?我看到井的停顿,有点急切。可是这个时候,弥生的节目结束了。伴着阿莲声音的消退,井又恢复了原有的状态,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你和弥生是好朋友?井问我。
是的!
你都不说,看我那么感动都不讲。弥生让我想起了很多,更多的是对过去一些事情不可察觉的追忆,还有在很多专业看法上的共鸣。
你想怎样就直说好了。
叶,我想对你说很久了,你这种冷漠的表情虽然很酷,但是,不可能永远都这样活着,每次听弥生的节目,我很惊异你从来都没有感动过,不管你懂不懂,总该有自己的一部分是相投的吧?可是,你只是好奇地看着我。叶,生活是很美好的,我怎么从来都没看见你笑过。
我想这是我的自由。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对冥顽不灵的人,我也没必要费口舌。
井的话没有产生多大的作用,想当年,辅导员就一再地指责我游手好闲,对学校和班级的事情不闻不问,甚至拒绝参加大部分的集体活动。后来毕业典礼上,她知道我是校报的主编,嘴张得好大。滑稽得很。
不过井听节目的表情引起了我很大的关注,对于身边的事情,总要弄清楚的。我把井的电话告诉了弥生,有一晚,井没回来。我依然坐在椅子上,听着弥生的节目,井的声音通过电波会如此磁性,我仿佛看到了一片澄明蔚蓝的天空,和井寂寞无底的脸孔。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冰冻的一部分在融化,给了我突兀的惊奇。一片片白色的云朵在天空中大块大块地移动,永远无法消止,永只是潮。
那之后,弥生出现在屋子的次数频繁起来,但多半不是来找我探讨节目计划的。她在和井谈天说地。
弥生在节目里大段大段插入对爱情向往的激动,这让本来沉稳的节目风格陡然改变,节目收听率开始下降。可是,弥生并没有放弃这种对美好感情的述说和执著,我的稿子多半不再被她采用,取而代之的是一首首顶尖流行的音乐和浮躁夸张的爱情故事。
井有一天很颓丧地坐在椅子上,既不喝水也不听音乐。
我打开音响,这是弥生节目的时间段。
说实话,这档节目现在的确很不怎么样,完全没有了过去日子里多元化的艺术氛围。
井叹口气,说,叶,弥生的过去到底是怎样的。
我说不知道,就连我的过去我也很少记得。
井抬起头,说,叶,你和弥生真的是好奇怪的一对朋友。我面对她的时候完全没有了那种共鸣,反而是急躁的心境,没有办法理顺自己的思想。可是,这样看着你却。。。我费尽力气,把听弥生节目的感想做了五个大大的桌面,压缩在磁盘里。可是她看到后什么感觉都没有。这真是很奇怪的一件事情。
我站起来,这不是我应该管的。
第二天,井上班后,我在他的草稿图纸里发现了那五个桌面。做得美妙绝伦,画面有两张异常干净,前景是大大的人脸,黑亮的眼睛里却别有洞天,有飞起的乐符,倾斜的大厦,飘在空中翻飞的衣服,还有一件件半成品的雕塑。
另外三张画面显得稍微杂乱,但是色彩搭配极有特色,暖暖的色调居然勾勒出一片茂密清冷的森林和烟花绽放的天空。我站在这样的画面前,好像自己就是这画面里影影绰绰人影盈里的一员,刹那间激动得无法言语。这些画面的一部分也曾经出现在我的脑海中,但是我始终也没办法像井这样调理得天衣无缝。
当天,我到电视台领薪水时,主任叫住我,一再地为她女儿的任性表示遗憾。主任说,另一调频的一档节目也需要一位写稿的人。我欣然答应着,回到家里立即将井的图片给我带来的震动整理成五篇杂文,背景音乐有莎士比亚戏剧的插曲,也有简单悠扬的二胡,还有疯狂的吉他。
这五篇文章统统给了新的搭档,这是一位语调舒缓,抑扬顿挫的主持人,在广播界也算是前辈了。她看到我的稿子,连连称赞,说要做一档新周刊的节目,我的稿子必然列选。
晚上井还没有下班,有人敲门,弥生推门而进,我说井还没下班呢。
弥生神色慌张地说,我来找你的。
哦?
我已经爱上了井,叶,请你不要打破我们之间的工作关系,井现在对我的水平慢慢怀疑,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你帮帮我。
我犹豫片刻,拿起电话,给上午拿稿子的播音员打了电话,说稿子我不发了。对方沉寂,然后一个经验值很高的声音问,有什么问题。
没有问题,只是不想发了。
你要考虑后果,我们台对不守信用的人采取的只有封杀。
我说只要不发怎样都可以。
最后,我也没把那篇稿子交给弥生,我对她讲,自己的路走出来要负责的。我已经帮了你一半,剩下的你自己收场。
弥生冷笑着走出去,说我们的友谊到此为止。
我倒上一杯茶,慢慢喝下,这是很温暖的感觉。我那拒绝融化的部位在温暖中错落有秩地成长,欣喜若狂。
井回来的时候脸色也很差,痛苦到很深的地步了。
我问,你究竟是喜欢她的人,还是她的心?
怎么讲?
你喜欢她节目中创造出来的风格还是她现实生活中为人处世的种种?
井想了片刻说,都有。
好了。我点点头,穿上外套,打了车奔向省人民广播台大楼。在楼下等她的时间里,我还有着深深的怀疑,可是看到弥生飞下来的身影,我就知道这个幸福对她到底有多重要。
弥生看到我手中的磁盘和CD,将我紧紧抱住,像一根浮萍。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家。我让弥生打电话给井让他收听节目。我无法看着井在我的感动里感动而无动于衷。
弥生说过,我是一只蝴蝶,我也说我只是一只凝固的蝴蝶,一只在西伯利亚凛冽的天空下冰雪深层冰冻的蝴蝶。我心底绚烂无比的颜色要比表面上的好很多倍。可是我没有意愿飞翔,我凝固的姿势已经足够自己回想一生了,不是吗?
之后,我迅速地辞掉了电台的工作,去了另外一座城市里继续我平淡无奇的生活。只是这一次,我永远都没办法知道自己的稿子究竟给了多少人感动。
我再没和任何人同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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