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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好要分手(四)

http://www.sina.com.cn 2001年02月26日14:38 新浪生活

“这是花刀,从两侧入刀。”紫天张开指缝示意给我看。



我绝望地喊她:"紫云,你别走,把我的毛裤压在脚上,那里透风。"

  第四章 二十九的雪

  新浪网友:胡梅林

  距离二零零零年的农历十二月二十九,还有两天的时候,紫云才定下回家的时间,因为要等美国的一个外贸合同回复,紫云要年初一才到禄城。

  本来想早些回禄城看看女儿静静。却放不下小婵的腰。于是,我在这除夕的前两天里,依然与小禅缠绵。但到二十九,小禅没有跟我在一起,那天她和他的新郎趁着没有雨在冬天的湖面飘荡的时候,去东湖小划轻荡了。所以这天我是睡到了中午才起来,刮净了胡须,然后系上领带,这是我出行后第一次在周日系领带,只是觉得既然是节日,总得有什么隆重的举动,也算对自己有个交待。我想起崔健好象有首歌里面有一句“这人生的舞台,只有自己为自己喝彩。”真是棒极了。

  我一路很轻潇地逛到佳丽广场,到底是节日,人潮如涌。眼前像潮水一样的人群和裹在黑色的大衣里晃动的女人的身体的凹凸,令我充实。

  我坐在广场墙角的台阶上,沐着温和的阳光。好象是在等待着某个人,至少别人是这样看的,是的,是要等待一个人。因为这种等待的心情令我很心安理得地坐在那里翘起二郎腿。等谁呢?我很随便地想这个蛮无聊的命题。等小禅吗?等紫云吗?还是等过年?

  等小禅划完了小船,她还要回那个小家。那个人比我更爱她。这是小禅的原话。因为这句话,我昨晚想了一整夜,回忆了所有可以回忆出来的细节,试图找出一点哪怕一点点震撼,象石头打碎玻璃,象琼瑶所推崇的那种疯狂至爱。好象真的没有。

  我这么在脑海里自言自语地坐了一个小时,广场上有一个不错的女孩子左顾右盼地逗留了十多分钟,然后就迎来了一个高大的小伙子。两个人挽着手进了王府井店里。我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象个戈多,再不离开,恐怕就剩下上吊的了。

  “走吧!”我跟自己说。

  但这天直到傍晚也没有出现奇迹。这个奇迹自然是小婵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于是我亮起酒店房间所有灯。光明让我觉到比任何时候都惊恐黑暗。与光明交替,猛然间有被许多的一切抛弃的闪念。我逃似地站到窗边。路灯下有一块很不错的坪地。

  因为寒冷,人并不多,有一父亲正在教儿子骑自行车。很有意思。除夕之夜不吃年饭却出来学自行车,也许这位父亲跟自己一样是常年在外的,所以对儿子许多的承诺都集中在这一夜了,我记起小时候学自行车也是只有父亲才教会的。因为母亲总是害怕儿子会跌倒。而不跌倒又是学不会的,窗外坪地上的小男孩已经跌倒几次了。跌倒又爬起来,父亲给他以力量。我的女儿静静会怎么样呢?

  猛然一个念头在我的头脑里膨胀开来。我飞速地抓起东西。胡乱地往包里一塞,就冲下楼去,结了帐。出门招了一辆的士。说去禄城。

  “去禄城?”的士司机惊愕地望着我。

  “去禄城。”我重复道。

  “我等一下就回家过年了。”

  “一千块,怎么样?”

  “别开玩笑了,过年是大事。”他摸着方向盘嘟囔着。

  “两千。”我咬咬牙说。“走吧。”

  出了城,开始飘雪,我怀疑是雨,伸出手,接进来看,确实是小小的雪子。

  车窗外的天空,雪花越来越密,落在地上,瞬间融化,飘飞的雪线将一路的树草和房屋都蒙上一屋迷幻的白沙。不甚明了,不甚模糊,时隐时现,很是美丽。也许是大家都回家过年了,路上的车辆和行人都很少见,倒是鞭炮的阵响时时从村落里传来。处处能见到路边的红砖房都换了新的对联。我想起紫云,想起静静。想起那第一次回紫云家。紫云的爸贴的对联,上联是“新人新事新气象”。下联是“好山好水好风光”横批是什么?我想不起来。只记得紫云爸笑得很舒畅,第一次这家有了新的开张。

  紫云的爸在年饭的时候,说:“明天我们家再添一个人。”紫云红着脸笑了说:“谁养呀,每天忙得要死。”紫云的爸说:“我和你妈养,我过两年就退休了,你妈今年退了就闲着,看着别人的孙子,我就眼红。”然后看看我说:“就怕舒平的爸妈不乐意放这里。可以比条件嘛,公平竞争。”

  “他们没有意见。”其实,我知道他们一定有意见,而且,紫云肚子里早就有两个月了。

  吃完饭,紫云就告诉了她妈,他妈又告诉了他爸,他爸又告诉了他哥。他哥说:“哈哈,我要做舅舅了。”

  八个月以后紫云要生了,紫云爸妈早早就到了深圳,然后就有了静静。

  “跟紫云小的时候一模一样。”紫云的妈说。

  好象在遗传方面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客观地讲,除眼晴鼻子,其它都象我。

  司机说,要加油。便弯进一个路边的油站。

  我下了车,路边的屋顶已经变白了,夜幕正在降临,越来越多的雪花在灯光的照射下,纷乱飘逸,是另一种欢快的景象。油站的服务小姐热情地端了滚烫的茶水来。

  “下雪真好,好几年没有下雪了。”司机捂着一杯热茶说。我也是好几年没有在过年的时候看到雪了。

  车到禄城的时候已是深夜了,我走在楼道里听见电视里响起的欢呼声。我站在紫云白色的家门前,屏着呼吸轻轻地叩门,一下,两下,里面静极了,也许静静已经睡了,然后,悉悉碎碎听见里面有脚步声,紫云的爸推开半边门,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舒平,不是说明天回来吗?”

  我说:“除夕还是赶回家吧。”

  “静静刚才醒来,说梦见爸爸妈妈回来了,好巧的事。”

  “静静,睡了吗?”我一边喊一边往里屋去。

  静静甜香的睡着,鼓囔囔的小鼻子,小嘴,着实可怜可爱,我禁不住伸手去摸她的脸。静静猛地睁开眼就醒了,从棉被里伸出两只小手揉着眼睛,嘴里嘎嘎地笑,娇嫩嫩地叫着:“爸爸,”这声音听起来是如此的清澈和舒畅,这时听见隔壁的电视里传来零点敲响的钟声。

  “妈妈……”静静睁着大眼睛瞄着我的身后。我不知所措。

  “妈妈捉迷藏。”静静轻轻地说,猛地撑开被子,嘴里叽咕着“妈妈。”

  紫云的妈连忙抱着她,她拼命地挣脱,我只好将她抱起来到每个房间转了一圈说:“妈妈有事,要明天回来。”

  “找妈妈。”静静执著地从我的怀时里挣脱下来。跑到衣柜跟前,那是紫云曾经跟她捉迷藏时躲过的地方。

  我拉开门给她看说:“妈妈不在。”

  静静飞速地跑到电话机前,指着电话机道:“妈妈在这里。”

  “紫云刚才打电话来。”紫云的妈说。

  我抱着静静的头突然想哭。如果紫云这时候在那多好。我此刻是多么的需要紫云,给静静一个完整的父母。静静失望的眼神让我心碎,我第一次感觉被女儿相依父亲的滋味。闻到女儿身上的乳香,却感到紫云就在我的身后。

  第二天,天不亮,就听见紫云的哥哥紫天的说话声。

  “舒平。”紫天穿着厚厚的皮袄,戴在手上的手套还未脱下,兴致勃勃地走近我的床边:“起床吧,去钓鱼。”

  “去钓鱼?大年初一哟。”我向来都以为紫天很神经质。

  “好几年没下雪了,雪天的鱼,神仙都想吃。我盼了好几年了,紫云最爱吃,尤其是禄雨湖的小鲤鱼,紫云嫁你那么久了,你还不知道?”

  我知道紫云喜欢吃鲤鱼,但并不太清楚她爱吃禄雨湖的小鲤鱼,恐怕这真是他们兄妹俩的秘密了。

  “快起来,我去准备鱼杆。”紫天吹着口哨出去了。他是个快乐的人,紫云常说紫天比她小,因为他总是长不大。

  外面是雪天雪地,天空还在零零散散飘落几朵雪花。我踏着已不太熟悉的自行车,跟在紫天的后面。剌骨的冬风吹得我瑟瑟颤抖。我很难明白紫天为什么一定要在雪天里去钓鱼,禄雨湖的小鲤鱼市场上有的是,也许是一年就这么一次吧,紫天比我更爱我老婆。当初紫云出嫁的时候,紫天一本正经地跟我足膝谈心了整整一个上午,讲紫云的优缺点,最后语重心长的叹了一口气说:“唉,我妹妹就这样了,总要嫁的。”似乎很不情愿小妹妹嫁走似的。

  更有意思的是,第二天,他交给我一个信封。说是锦囊妙计,如果出现夫妻争吵,就看它。打开一看是:小夫妻合作社金科六条:1.老婆婆永远是对的。2.如果老婆错了,一定是我看错了。3.如果我没有看错,一定是我的想法错了。4.如果我没有想错,只要她不认,她就没错。5.如果她不认错,我还说她错,那就是我的错。6.如果她认错了,请参考第1条。……以上文字,仅供参考,凭此行事,后果自负。

  我将纸条叠好,放进大衣口袋里,每年回禄城的时候才看,因为,只有回禄城的时候,我才穿那件大衣。

  湖面被大雪迷漫,看不清远处。湖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湖边的乱草被白雪覆盖着。我的鞋面和裤角湿透了,寒冷使我的牙齿都在逐个地颤抖。紫天很熟练地从自行车上取下渔具和鱼饵罐,将鱼杆定好位,从鱼饵罐里抓了一把,揉了一下就向湖面撒去。

  “早晨鱼不多,”他说,然后伸进皮袄里,掏出两支烟。

  我摆摆头,宁愿将手放进裤袋。

  紫天顺手就将一支烟夹在耳背。悠然地点燃另一支含在嘴里,闪烁的红烟头倒增添了一点温暖的成份。

  “紫云今天下午回来吗?”紫天问。

  “是的,她要等一个美国的合同。原来是计划我在武汉等她,一起转火车回来。”我撒了谎。制造在武汉逗留的理由。

  紫天皱了皱眉头。

  我心里想,过完年后与紫云离了婚,他会怎样想?总之,以后不会在初一的早晨上这鬼地方来钓鱼,这么想着,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雪天里钓鱼。顿时抖擞些精神,将鱼杆拿起来重新挥了一道线。这一运动,没有先头的冰冻了。

  紫天的鱼镖在动,看来是鱼咬钩了,他轻轻拉鱼丝到岸边时,猛一抬杆,活蹦蹦的一条小鲤鱼顺杆就摆在他的手里。动作很优美,我们相视一笑,紫天重新抓把鱼饵撒一把到旁边,就松了杆,又伸手入皮袄里摸出一支烟。

  我望着他,其实这会儿也很想要一支,我已经喜欢上了那在晨幕中闪烁的光亮。紫天从钓到鱼开始到点完烟一直都在微笑,我想他也许没有什么烦恼,真的,一个机关里的小科员,似乎也不想往上爬,不用像我那样为设计一个新的钟表款式绞尽脑汁,愁眉苦脸,不用算账,不用计谋。当然紫天更不会有婚外恋,因为他就没有结婚,恋爱永远是激动人心的,因为那看起来,听起来都很甜蜜。

  “你烧鱼的水平怎么样?”紫天问道,嘴边仍是笑意。

  我犹疑了一下。说实在的我还没有思考过这类问题,因为我根本就不烧鱼,紫云要吃都是自己捣腾,怀孕的时候吃了不少鱼。也都是她爸在捣腾。我偶尔捣腾那么几回。只是用火和油将那玩意烧熟了。这不知道水平是哪一级。“能吃吧。”我说。

  紫天围上围裙。娴熟地将鱼折来翻去,看上去粗手粗脚的紫天,一把刀在小鲤鱼身上却十分灵巧。

  “这是花刀,从两侧入刀。”紫天张开指缝示意给我看。

  我也系着围裙,象个小学生一样恭敬地站在一旁。

  “放辣椒,将葱和姜都切碎,味才进得去,紫云爱吃辣的。两勺红椒油在最后放。糖、醋、酱油。米酒、盐、鸡粉、淀粉调成味汁,洗在鱼上就成了。”紫天摆着一柄小勺飞快地从灶台的小罐罐里舀出一份份散入小碗里,倒上酒和醋递给我说:“你调一下。”

  我本不是一个很不厨房的男人,大约两个小时,基本就学会了禄城猪儿草鱼的做法。

  篮子里堆了一堆叫猪儿草的玩意,叶子小圆,杆一节节的。说是做鱼用的。

  “猪儿草是一种很名贵的草吗?”我问。

  “听名字就是给猪吃的,不过现在是猪吃下半截,人吃上半截。嫩芽这节。”紫天拿起一根猪儿草给我看。

  原来,人还有与猪分享一根草的时候。我暗自想笑。禄城人其实蛮幽默的,连猪都要涮一番。而我的太太,我太太的哥,却偏偏喜欢这种幽默的草烧出来的鱼。猪儿草烧出来的鱼,有一股鲜淡的野草味,鱼身埋在乱乱的草茛里,看见那丝丝的热气从草茛之间绕来绕去,倒也蛮馋人的。

  猪儿草鱼上桌十分钟左右,大家就把该吃的都吃了,只剩下草、鱼骨和草上粘着的丁点鱼沫。其实,那才是过瘾的下酒好料。我和紫天就这样嘎吱嘎吱咬着粘着鱼味的猪儿草,喝下去半斤禄城老曲。

  “回深圳的时候,带点这草。”紫天说。

  紫云的爸妈马上就笑了,差点将米饭喷出嘴来。

  “好呀。”我说。其实,我是真的想带点回去,也许小婵会大叫“哇噻”。但这样想,却有些对不住紫天了。紫天如果知道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坐在他们家的桌前,吃只有禄城才有的猪儿草鱼,还会说同样的话吗?如果没有他妹妹的话,我们也应该谈得来。

  我看看静静,静静蛮乖顺地坐在一旁,滋滋有味地吃她碗里的鱼。时时抬头瞄着我,可能很久没有见我,突然来了一个叫爸爸的人,蛮不适应的。我不自主地伸手抚摩她头发上的小辫子。从昨晚回来之后,我一直在重复这个动作。说不出来的一种特别亲切的情绪,好象只有这样才能表达。静静有时就顺着我的手臂滑进臂弯,钻到我的怀里。静静笑的时候很像紫云,鼻子眼睛一起笑。

  虽然说,与紫云已经到分手的份上,可我似乎从来没有细想过将来静静要跟谁过,谁来教她走路说话,谁来教她读书学习,谁来教她梳妆打扮。

  静静悄悄地瞧着我的一举一动,我到哪个房间稍长一点,就听见她小步而急促地跑过来,然后,奶嘀嘀地叫着:“爸爸。”我笑着答应她,然后很自然地抚摩她的头。她就软软地赖着我,一身的乳臭味,让我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父亲。

  中午哄睡了静静。紫云的爸说:“过完年,静静就三岁了,可以上幼儿圆了,后街有个机关幼儿园条件不错,我带你去看看。”

  我说:“好呀,打个车去吧。”

  紫云的爸说,不远,骑单车就好了,还可以活动活动筋骨。

  紫云的父亲推了两辆车,于是,我们在红红绿绿的节日人群中穿行,拐了又拐,终于拐到机关幼儿园。因为是大年初一,只有一个守门的大爷,招呼过之后,紫云的爸领着我四处看了看。规模不小,紫云应该会放心的。我倒是没有特别的想法。静静是留在禄城还是带回深圳,或是送到我的父母那里,现在还没有定的事。

  紫云的爸罗罗嗦嗦一直在说这个幼儿园的好处。我只是点头,极力让自己迸发出很多热情来。真是很辛苦。

  紫云坐的火车要傍晚的时候才到。

  辛苦地看完幼儿园,静静还没有醒来。我望着静静小小的鼻翼一张一合地呼吸着。非常的宁静。“这是我的女儿,我和紫云的女儿。”我在心里反复地自言自语。然后,我趴着女儿的床边有些困倦。

  紫云的爸进来推醒我,指指手腕,差不多应该去火车站了。

  静静突然睁开眼望着我。我俯身去亲她的脑门。静静说:“穿新衣服,接妈妈。”然后就自己坐起来。

  我心头一酸。

  紫云的妈听见忙说:“静静不去,外面冷。”

  “去吧,爸抱你去。”我不想让她失望。

  将静静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实实,全副武装,出了门。招了的士,到了火车站。在内地不大的城市的冬天里的火车站,永远是这个城市最冷的地方。禄城也不例外。稍微可以安慰的是禄城只是一个很小的停靠站。人不是很多。因此,我可以找到一个靠出口比较近的座位。座位上深红的油漆已经掉落得斑斑驳驳。我不停地抖动着脚磕着比鞋底还冻的瓷砖地板。惟一的温度是从静静的小鼻孔里呼出的气。静静一双乌溜的眼睛转着打量每个她看得见的角落和人。

  广播里不时响起很地方的普通话。播出了一条很糟糕的消息。紫云坐的火车晚点三十分钟。晚点的同时还有一大串。过了半个小时,广播里很地方的普通话又播出了更糟糕的消息,紫云预计要晚到一小时十五分钟。

  我有点后悔将静静抱来。原来仅存的一点让她们母女俩惊喜一场的念头,荡然尽失。“静静,冷不冷?”我揩干她鼻翼底下渗出的一层鼻水。

  静静摇摇头。

  “爸爸送你回家,好不好?妈妈要晚点来。”

  静静拼命地摇头。

  我起身走到门口,静静从我的怀里拗着身子:“爸爸,不回去。”

  一阵风从腐烂掉不平整的门脚下吹进来,擦着地板夹着冰冻的尘埃从我的裤管里窜上来。我非常痛恨这里的冬天,阴冷无处不在,一丁点的诗意都没有。紫云却在这样没有诗意的地方生活了十八年,静静也要在这里生活。去他妈的机关幼儿园。

  我抱着静静在火车站前面不大的广场上,转了十几分钟。天上飘着稀啦啦的雪花,在静静的绒帽上集了一层。这里的乘客比出租车多。没有人排队,只要有一辆空车就全拥而上。据说,过年的时候火车站的礼貌全扔进炭火堆里当柴火烧了。其实,大家也都没有足够的理由要让车与我,人人都赶着时间回家团圆。我在第六次揩干静静鼻翼底下的鼻水的时候,决定放弃。重新走回候车室。发现座位也没有了。站了一会,终于支持不住。于是,挤到一行人中,很粗鲁地说:“挤一下,挪个座。”

  也许是同情,也许是被威慑,最后我艰难地坐下油漆快要掉光的椅子上。然后是等待。

  我试图给静静讲故事,让小家伙忘记寒冷和乱糟糟的车站。但静静并不在意这些。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出口那铁栏栅。她从我的眼神和行为中已经确认:妈妈将要从那里冒出来。

  我也是盯着那个铁栏栅和一旁毫无表情的乘警。

  两年半前,我在产科医院的产房边的走廊上,就是这样盯着产房的门,门一开,所有外面等着的人就急着靠前去。我靠上去十五次的时候,那个长得不太难看的小护士“恭喜你”。然后,我在一张纸上签字画押。我的女儿,一个小千金,脸皱巴巴的,刚刚从紫云的肚子里挤出来。被白色的棉布包裹着。我从护士的手中抱过来,小心地扒了扒她的鼻子,她被我扒得直皱眉头。我记得当时是笑了。除了笑,我不知道还能干什么。然后,又交还给护士。望着她将我的女儿放到一个推车上,推到婴儿室去。两天后,我再次看见静静的时候,皱巴巴的脸变成了胖乎乎的圆脸。那时,突然刹那有一个非常愚蠢的想法,她们会不会将我的女儿弄错。我下意识地注意起别人家的婴儿。结果发现都长一个样。紫云说:“只有母亲才认得出自己的孩子。”

  我说:“父亲呢?”

  “那要洗一百次尿片,才能认得孩子的屁股。”

  也许总是没有走出一个像妈妈的阿姨,静静有点不耐烦了。一会要尿,一会要喝水,还无所事事地大哭一场,哭得所有的人都心力憔悴。

  农历2001年最让我手足失措,狼狈不堪的第一个两小时,终于过去了。

  紫云在我几乎要崩溃的时候,看见了我和我们的女儿。女儿也看见了她,接着就笑了。咯咯,小手从我的臂弯里伸出来。

  我让她们母女团圆,拖着紫云的行李箱出站。

  出站打的的时候,其实,我比禄城人还没有礼貌。我以极快的速度冲刺到一辆空车的前面,然后,用周润发式的口气命令道:“走,到前面。”

  紫云头发乱乱的,脸灰灰的,16个小时的卧铺,几乎就没了形象。“禄城早该有一个机场了,真是。”每年,都要重复同样的牢骚。静静偎依在火炉边,瞧着妈妈在房间里过来过去。洗脸,刷牙,换衣服,泡脚。“冻死了!”

  相对车站来说,家里真是温暖的天堂。

  我去厨房,揭开蒸锅看看,猪儿草鱼在热气中安放。

  “已经沏好了,叫紫云吃吧。”

  我说:“再切点生姜,浸在里面,去去寒。”

  “我来吧,你去坐着,你也累了。”紫云的妈推我出了厨房。

  听见客厅里,紫云说:“静静宝宝,看妈妈给你买的小花帽子。”

  静静咯咯地笑。

  其实,我在厅里有点游手好闲,不想空虚地站着,才到厨房里去的。紫云只是与我目光交错了几下,好象蛮有些距离和陌生。真正的分别,不过二十三天,自从和紫云说好要离婚,我就对时间的计算和记忆能力陡然增强。连我自己都觉得诧异。

  紫天也来了。兄妹俩嬉皮笑脸地闹了一阵。紫云将散乱的头发梳理了一遍。坐到餐桌上吃那三条雪天里的猪儿草鱼。静静戴着小花帽靠着紫云的身边,看她吃鱼。

  “静静吃。”

  静静摇摇头,然后张开嘴。

  “啊,你不吃是假的?哈哈!”

  三条鱼,有两条喂给了静静。

  “你也吃吧。”紫云望着我说。

  “我吃过了,这是专门留给你的。”我有点后悔鱼钓少了,昨天应该起早一点。

  “这是舒平和紫天今天早晨去禄雨湖钓的,雪天的鲤鱼,九三年吃过一次,是你爸带紫天一起去钓的。”紫云的妈在厨房里探出头说。

  “我说呢,这么嫩。”紫云感激地望我一眼,这是进门后第八次望我。我想,我看来还蛮有会计天赋的。

  静静在火车站,蹭了一身的灰尘。

  紫云的妈关掉小房间所有的窗门,开大了电炉,脱下小家伙的衣服,放到水盆里洗澡。

  我假模假样地说:“妈,我来吧。”

  紫云的妈推道:“不用了,我洗惯了。”

  “妈,你让他来,做父亲,一年也就这一回。”紫云说。

  静静小脚小手兴奋地扑腾澡盆里的温水。

  “好吧,你来。”紫云的妈笑着就让开。

  我挽了袖子,小家伙顾着玩水,溅湿了我一身。紫云的妈在一旁指导着:“你得按着她的手。”

  我按着她的手,但另一只手就不灵活了。却把水划了出来。

  紫云急了,扒开我:“站开,你这样非把静静弄感冒了。这个笨。”

  我沮丧地让开。看来洗澡的科技含量也不低。

  静静在水里快乐地唱歌。大人只有笑。

  “拿浴巾来,”紫云三下五除二,擦干她的身子,将静静用浴巾一抱。看我一眼,说,“你抱她上床。”

  我诚惶诚恐地,抱了静静,她咯咯地笑,在我的手臂里顽皮地扭动她的小身躯。我笑着碰她的小鼻子。脚底下踩着湿水。滑滑的。我想避开有水的地面,便抬脚,静静笑着猛一蹬腿,突然失重,身体向一侧迅疾滑倒。

  眼前星光一闪。

  紫云一声惊叫。

  我本能地护着静静的头,撞倒在床边。

  地面滑出一道猛烈的水痕。

  静静“哇”的一声,大哭。

  惊乱,恐慌。紫云将哭得浑身颤栗的静静,裹入棉被。用自己的体温安抚着受了惊吓的女儿。

  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静静尖利的哭声揪痛着我的心。可怜的女儿,额头肿起一个红红的大包,渗着一道殷红的血丝。我想探前去看她。紫云愤怒地冲我大吼:“你滚开!你根本不配做父亲!你自己想想,你为静静做过什么?”

  紫云流着眼泪。

  我慌着去药柜取了红花油递给紫云。

  她又冲我大吼:“你懂不懂?拿冷毛巾!”

  我又慌着去拧了冷毛巾来。

  紫云将冷毛巾敷在静静红肿的额头上。

  紫云咬着牙说:“如果,静静有什么事,我跟你没完!”

  静静很委屈地看着我,渐渐地停了哭声,在喉咙和胸腔里抽泣。

  紫云强让自己微笑着,她知道微笑可以让女儿平静。爱抚着她的额头,问:“还痛不痛?”

  静静看看我,看看妈妈,看看外公外婆,说:“不痛,我要睡觉。”

  “好,睡觉。痛的话,就告诉妈妈,好吗?”

  静静说好,就自己闭了眼。

  我真的不配做父亲。

  我去厨房调温开水给静静,突听的紫云大叫:“舒平,快!抱静静去医院!”

  我的心嗖地揪到嗓门,脚下像踩着棉花一样,过去看静静。

  紫云已经给女儿着了外套:“静静说很疼,得去医院看看,怕有内伤。”

  静静见大人神色紧张,嘴一撇,哇地大哭。

  我的心乱到了极点。

  出门打车。雪仍在漫漫地飘。路上的车没有几辆,出租就更少,看见一辆也是有人的。

  我撑着伞,紫云抱着静静,用她的手护着静静露在外面的脸,挡风。紫云的爸也跟着出来。

  紫云说:“爸,你回去吧,我和舒平就够了。”

  紫云的爸手中抱了臆见绿色的军大衣:“不碍事,有你妈在家,多个人多个帮手。”然后,将大衣给紫云披上。

  紫云晃晃肩,说:“不冷,不方便。”

  终于有一辆车亮着“空车”的灯,迎面飞驰而来。

  我使劲招手。这时,从路边突然窜上一对男女,那男人很快的速度挡到我的前面。

  车停了。

  我将那人去拉车门的手臂猛力挡开。他被我突然的一击退去几步。气急败坏地大叫:“你找事!”

  我没理他,冷冷地瞪他一眼,拉开车门,让紫云上车。

  那男人冲上来要揪我的衣领。我迅疾收了伞,握了伞尖顶住他的胸口,说:“你上来呀!”

  旁边的女人,脸色大变,忙过来拉住她的男人。那人骂骂咧咧地松了手。紫云的爸也来拉我。我便放下伞,上车。

  那人很不服气地追着车,骂道:“妈的,我认识你!”

  “靠!认识我有屁用!”心想,我又不是副市长,认识我也发不了财。其实,我平时的脾气还是蛮温和的,今晚,这厮真是惹怒我了。

  天湿地滑,飘雪乱了视线,车开得谨慎。

  我在心里数着数:一个电线杆,两个电线杆,三个电线杆,……

  “你能不能快一点!”我突然大吼一声,把司机惊了一个哆嗦。大概是被我刚才的凶猛唬住,他很委屈地嘟嚷:“已经很快了。”

  紫云的爸说:“别急,安全要紧。”

  妇幼医院的灯光很冷淡,大厅里布满了湿漉漉的脚印。

  大厅里只有一个窗口开着,前面排了几个人,有抱孩子的,咳嗽,流鼻涕,都是冬天惹的祸。

  我想窜到前面去,于是,对窗口里面,大声说:“我挂急诊。”

  “外面都是挂急诊。”

  我只好怏怏地到后面排队。

  今天真是糟透了。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吗?

  我回头望紫云。紫云抱着静静在避风的玻璃墙后面,来回地踱步。我又在心里数着数:一个来回,两个来回,三个来回……

  终于挂了号,捏了那张小处方纸,急急地上了二楼,最里边的房子。我真不明白,为什么要选个最里面的房子做急诊室。他们不知道,这条路上的生命是按秒计算的吗?应该,送他们一个我设计的秒钟。

  值班的大夫是一个中年妇女,因为有些年纪,心理上也就信任了许多。

  大夫翻了翻静静的眼皮,摸摸她头部的骨头,问过受伤的经过,然后,用圆珠笔在那长条的处方纸上,潦草了几行英文不像英文,中文不像中文的天文。

  紫云问:“会不会有内伤?要拍片子吗?”

  “拍片子要预约。”大夫说,她又望了望静静,轻轻揉揉她红肿的伤处,说,“应该不会有内伤,看明天,如果消肿了,就没事。扩大的话,就来拍个片。”

  有这句话,我稍稍舒了口气。

  手拿着处方单,去领了几样消肿止痛的片丸。

  回去的路上,静静在紫云的怀里,有些迷糊了。

  “静静饿不饿?想吃点什么吗?”紫云问她。

  “想吃鱼。”静静说。

  紫云愣了愣,说:“明天,妈妈去买,回家吃汤圆,好吗?”

  静静点点头。

  我真后悔没有多钓几条鱼。

  紫云一直守在她的床边,哄着她睡了。看到她均匀而平和地呼吸,才悄悄地离开。

  紫云过来时,我闭上眼,装着睡熟了。紫云挤了挤我,我讨好地将睡热的地方让给她,滚到冰冷的一边另起炉灶。或许是太疲倦,没有心思理我。她一会就沉睡了。我怕弄醒她,于是,不敢翻身,越是不敢翻身越是难以入眠。脑海里乱七八糟的,浮现出很多画面:出租车,跌倒的惊恐,静静大哭的样子,紫天,紫云,蒸锅,小婵,鱼……日里所见的,统统他妈的全涌上来了。这样似睡非睡,恍恍惚惚到了黎明。

  我轻身起来,想去小尿一把,天亮之前踏踏实实地睡一觉。穿过客厅的时候,借着微弱的光线,看见桌上一把钥匙,系着一个红色的毛绒球。仔细再看是自行车钥匙。重新躺回床上,记起那禄雨湖的鱼和静静摇头却张开嘴的样子。“你为静静做过什么?”紫云的话又响起。我也问自己。“钓过鱼,”我答。“我为紫云做过什么?”我又问自己。“钓过鱼。”我答。紫云问:“静静想吃什么?”“想吃鱼。”静静说。

  窗外的天光越来越明亮,隐隐约约看见对面屋顶的白雪。

  我从椅背上拿了毛衣,哆嗦着一边穿衣一边搜索昨天的记忆。如何取的车,如何过的桥,如何走的田埂,如何拐的弯。握了车钥匙又到阳台取了钓鱼杆。轻手关了门。到楼下车棚里,发现没有带手电筒。只好摸着一个孔一个孔地套。,幸好套到第三辆就开了。

  早晨没有飘雪了,异常的宁静。这时发现我出来得太早了。仓促之间,忘了拿手套。我只好将冻僵的手来回地哈气,获得热量。前面一辆东风卡车照亮了前面的路,让我看见远处的桥,证明我的方向是对的。左拐进了郊区的田埂上。前面就是禄雨湖了。

  我支好单车,取了渔具和前天剩下的鱼饵,一只铁罐里黑黑的泥土里蠕动的十几条蚯蚓。那是用来勾引鱼的东西。一路疯狂地骑车倒是激了满身的热量。不觉得冷了。但手指翻着泥土渗着冻。湖边的雪化了许多,只是在背风的斜坡的草丛一面,还有完整的积雪。时不时呼地刮来一阵阴风。树上的雪垢就刷唰地响。

  据说,清晨的湖边常常有散步的鬼魂。这么一想,身子收紧,后背皱起一层疙瘩,觉得有一只手在拍我的肩膀。忽地瞧见一个黑影在湖边游动,脑子像过电一样,炸了一下。定神发现却是自己的影子投到了水里。这一吓倒是放松了。挥起鱼杆甩到湖中,然后,捏了一拳头米饭抛在周围,一分钟,就见鱼线在动。看来鱼是最经不起诱惑的动物,比贪官还经不起诱惑。钓上来是一条很舒服的宽背鲤鱼。

  钓到第三条鱼的时候,我的上牙齿开始敲下牙齿,左腿开始撞右腿。我打了一响亮的喷嚏,把一条正在咬钩的鱼儿惊跑了。我试图动一动脚趾,但没有感觉。我发现不能静止地蹲着。寒冷包围着我。于是,我做高抬腿运动“脖子扭扭,屁股扭扭,大腿扭扭,我要自己做运动...一、二、三、四……”但没有明显发热。我盯着鱼线,然后,跑开几步,跳高,跳远,不停地跳。像猴子一样。这样在上窜下跳中竟又钓上来八、九条鱼。

  禄雨湖其实很美。那年狂追紫云的时候,正是夏天。两个人突发奇想,跑到深圳关外的一条小河边,四周没人。我说:“我想下去裸泳。”紫云大吃一惊,即刻红了脸。然后,说:“好呀,你敢游,我敢看。”

  紫云这一激将,倒怂恿了我。那时,我和紫云也就是接个吻拉个小手的小恋情初始阶段。

  紫云看着我脱了衬衫,脱裤子,剩了底裤。紫云慌忙按住我的手:“你真来,坏死了。”呐呐地说,“我还没看过全裸的男人呢。”

  其实,我也蛮害羞的,赶紧就下了水。紫云在岸上扔小石子,将我赶到河中间,一会,大叫,“狼来了!哈哈……”

  那天紫云穿了件粗棉布的小短袖,很甜美的样子。笑起来,花枝乱颤。唉!好像就在眼前,过电影一样。

  我叹息了一声,突然想大吼,突然想痛哭,我搬起一块石头,砸到水里,将所有的鱼都惊跑了。

  天差不多大亮。

  紫天说,一定要赶在大亮之前走,这禄雨湖其实是不允许私钓的。

  我在回去的路上,和一个看更模样的人擦肩而过。他很迟疑地望望我。显然,我要比他高大得多。但我还是不自主地将车偏到一边。不想,田埂的土太松,连人带车翻到水田雪地里。鱼冲出水桶。我想:完了!

  “鱼出来了!”那人叫道。跳下来挽起袖帮我捉鱼。幸好,水田只有雪和淤泥,没有水。鱼捉上来了。但我成了泥鳅。鞋里灌满了泥浆水。这可是一千二百块的BOSS鳄鱼软皮鞋。

  我不停地谢他。

  他笑道:“你是外地人?说普通话。”

  我说是,看来他不是看渔场的,他不抓我,我也不用紧张。如果不是他,我也不会掉到田里。我没心思和他聊。上牙齿正密集地敲下牙齿。心里忿忿的,想骂他。

  我将所有的家什绑好到车上,拧一把裤脚和衣袖的泥水,又打了一个喷嚏。骑开一段,听见他喊:“你在哪里钓的?”

  “前面。”我没好气地答他。

  “是禄雨湖吗?你的证呢?喂!喂!”

  我脚一蹬,飞快地逃了。

  回到家,紫云正在急着找我。紫天也来了。说:“看钥匙不在,我就猜到你去钓鱼了。”

  我很狼狈,看来昨天火车站的两小时还不是2001年最狼狈的。我站在门口,递过去鱼桶,不敢进,里面太干净了。

  “快进来,快进来。”紫云的妈说。

  “你发什么神经呀?”紫云说。

  “紫云,快去打热水。”紫云的爸说。

  我说:“哪里有桑拿浴?我去泡一泡。”

  “你发什么神经呀?快进来!”紫云又说。

  我脱了泥水的BOSS鞋,手拧着,径直进了卫生间。

  热水真好!热水真好!

  “啊嘁!”我很爽地打了一个喷嚏。

  听见紫云的爸说:“紫云,快去泡一杯热茶。”

  中午的时候,紫天在厨房里用猪儿草烧我钓来的总计十九条鱼。这是禄城九三年以来第一场雪养过的最嫩的鲤鱼。

  紫天,紫云和静静,紫云的爸和紫云的妈,我一起饱餐这一顿钓之不易的鱼。

  紫云的爸说:“紫天,去到柜子里那那瓶特酿的禄城老曲。”

  紫云的妈说:“退休的时候,局里领导送的。你爸好久没舍得喝。”

  突然,发现我在临走之前,还是给这个家做了丁点贡献。紫云的爸竟以好酒相报。

  烈酒下肚。辣到肠子里。冲完热澡,坐下之后,我的身体一直发抖。一上午,我都畏畏缩缩,手脚冰凉。静静昨晚撞肿的大包,消了下来。但我不敢太近静静,我恐怕是着了伤寒。担心传染给她。偏偏她又老缠着我讲故事缠着我和紫云跟她玩游戏。她喜欢用紫云的丝巾蒙上我的眼睛,然后,摸瞎子。抓她和紫云。而我其实一伸手就能抓住一直在咯咯笑个不停的静静。这个简单又简单的游戏,一遍一遍,她乐此不疲。

  我感觉到腰窝里冒着虚汗。有点头重脚重。

  紫云说:“你的脸色不好。”

  我说:“笑得太厉害了。”

  紫云的妈闲下来就织那件小小的毛衣。明年给静静穿的。要大一号。老人家永远只相信自己织的毛衣才保暖。

  紫天出门了,街坊里最活跃的主。但紫天总是该在家的时候就一定在家。毕竟禄城并不是很大。

  紫天只是在做猪儿草鱼的时候才下厨房。像很多著名歌星唱歌一样,一辈子上舞台永远只唱同一首歌。午饭之后,又玩了一阵子摸瞎子。紫天也加入就更热闹。静静和舅舅的感情很好很好。据说,有一个民族,大概是摩梭族,孩子是舅舅带大的,父亲只是在晚上过来,直接进了妈妈的房间。干爸爸妈妈俩的私活。白天天亮就又走了。所以,孩子都不记得爸爸。

  到静静睡下午觉,我捂着一杯热茶,极力平抑紊乱发抖的身体。

  紫云说:“静静将来还是放在这里吧。我想走之前还是要跟他们说我们的事。”

  我点点头。却无法集中精神,终于支持不住。我说:“我想睡一会。”

  “去吧,你的脸色发青。”

  “看来你仍然关心我。”

  “来我家就是客人,况且你还是静静的爸。”

  我笑着去搂她的腰,她不自然也不情愿地挪开我:“去睡吧。”

  躺进被子,我缩作一团,不停地抖,抖得我骨头都要碎了。

  “紫云。”我只有喊紫云,“把我的大衣压在被子上。”

  “紫云。”我又喊紫云,“把我的毛衣压在脚上。”

  “紫云。”我再喊紫云,“把我的毛裤压在毛衣上。”

  我很冷,声音里透着风,一直哆嗦,听见紫云一边摸我的额头,一边说:“滚烫的,发烧了。”

  我又听见小婵说:“平,哎呀,你发烧了!我陪你好吗?”

  我说:“紫云在摸我的头。”

  小婵说:“哪里呀,我没看见。”

  我说:“不可能,她真的在摸我的头,她说我在发烧。”

  小婵说:“你听错了,那是我在说,哼,你还离不开她。”

  然后,小婵愤愤地走了。

  紫云问我:“在跟谁说话呢?”

  我说:“小婵。”

  “小婵是谁?”

  “是一个穿超短裙的导游。”

  “跟你什么关系?”

  “男女关系。”我说。

  “哼,你还离不开她。”

  然后,紫云也愤愤地走了。

  我绝望地喊她:“紫云,你别走,把我的毛裤压在脚上,那里透风。”

  四周是漆黑一片。

  我突然感到很热,有一块重重的东西压着我的胸脯。我翻过身,反手摸到脊背上布满了热汗。

  “紫云。”我喊紫云。

  紫云进来,紫天也进来了。紫云的妈站在门边伸着脖子探望着。这阵势让我明白过来。他们将事情看得很严重。其实,我只是要一杯水。“我渴了。”我说。

  “神里神经的,大清早冰天雪地的,跑去钓什么鱼。看!钓出毛病来了。”紫云嘴里嘀哩咕噜着。

  “心疼我?”我笑着。紫天在,我只能笑。

  “去死吧,你!”紫云将一杯冰糖水送到我的嘴边。

  “哎,别乱说。”紫云的妈马上纠正她嘴犟的女儿。

  一杯冰糖水下肚,肠子热了,也许是烧过,就不再哆嗦。我不想将自己弄成病殃殃的样子。我支持着身体,穿了衣服,套上袜子。到阳台上去透透气。鼻子塞住了,怪难受的。却看见紫云的爸推着自行车进车棚。篮子里放了两大包东西。

  紫云的爸锁好车,取下耳套,拍拍身上的灰尘,拎了东西上楼。

  紫云说:“爸给你去买中药了,在西郊。”

  “多远?”

  “十里吧。”

  我看着紫云,无言。原来,我总认为紫云的爸,只会说:“去……”或者“去干……”典型的只动口不动手之类的工会老干部。

  "刚才,我跟爸吵了一架。"紫云内疚地说。

  "吵什么?"我很惊愕。

  "还不是为了你。"紫云的眼泪快涌出来了。我搂着安慰着她。她说:"老爸说你钓鱼是因为我逼你的。"

  "不是的,我喜欢钓鱼,这不是没事吗?"

  "你不知道,刚才,你忽冷忽热的样子,好可怕。"

  我再抱紧她:"你怕我死吗?"

  "狗屁!死了也与我无关,那个什么小婵给你烧香。"她猛地推开我,掏出纸巾揩眼泪。

  我便索然无趣地靠着阳台的栏杆。

  "老爸迷信中药,非要煎中药给你,偏偏又迷信西郊的杨大夫。西郊那么远,为了省几个钱,还非要自己骑自行车去。外面这么大的风。"

  "我们不是每月都给他们钱了吗?"

  "你给他一个亿,他也会骑车去,一辈子省惯了。"紫云说,"你别没良心。"

  "我会..."

  "你会什么?"紫云瞪着我,"我们离了婚,你还会来看他们吗?"

  "我会。"我说得很肯定。

  紫云流下了眼泪。

  听见紫云的爸开门进来。然后,进了我睡的房间去看我怎样了。

  紫云踢踢我的脚。我连忙迎了出去。"爸。"

  "起来了,好点吧?"他手里拿着两袋子还没来及放下。

  "好多了。"我堆着笑说。

  紫云的爸举举手中的袋子,说:"晚上喝一付中药,出一身汗,逼出身上的寒气,就好了。"

  "谢谢爸,这么冷,让您..."

  "扯远了,女婿如半子,西郊的杨大夫,是远近有名的,当年你妈腰痛就是他治好的。紫云怕我骑不动,其实,我身体好得很,每天骑车绕禄城一圈。"

  "你以为你还年轻?"紫云打断他,说,"你要是有什么差错,这可是要伺候两个人,我不急,妈还急呢。"

  "都是我不好。"我真是惹了祸了。

  "快去煎药呀,站着干嘛?"紫云转而对我叫唤起来。她从来都不会在言语上礼让一些,是个嘴硬要面子要到百分之九十九的女人。想起这个,我就铁了心,宁愿一个人过。

  "舒平,你坐着,还没好,煎药的事,别管,你也不会。"

  "爸,我会。"我说。"我真的会,小时侯,吃过不少中药,那时没钱买西药。"

  "算了,我去吧。"紫云夺了紫云的爸手中的袋子,顺手将我喝完糖水的杯子拿走,去了厨房。

  紫云的爸不放心,也进了厨房。打开袋子,拣出药包,皱着眉头,找了几遍。

  紫云问:"怎么了?找什么?"

  紫云的爸嘟嚷着:"明明拿了呀。"

  "什么呀?"

  "蝉壳子,没有这个不去寒,不退烧。"

  "可能在路上掉了,我说打的去,你非要,哎!"紫云也着急了。

  "我得再去拿一包,晚了杨大夫就关门了。"紫云的爸急着就往外走。紫云赶出来,喊道:"爸,天黑了,明天去吧"

  紫云的爸已经出了门。

  "我去吧。"紫云说。

  "你照顾舒平,还是我去。"紫云的爸已经下了楼梯间。

  我对紫云说:"跟爸说算了,我已经好了。"

  紫云不看我,取了外套,匆匆追下楼。我也跟了出来。紫云回头瞪我一眼,说:"跟着我干嘛?难道让我爸去?不把蝉壳子拿回来,他不会放心的。"

  我呆站着,顿时没有主张。

  紫云快步下楼。我透过楼梯间的空格,看着紫云夺下紫云的爸手中的车,推着车出了门。我痛恨这里阴冷的天气,比任何时候都痛恨。

  紫云急急地出门,没有手套,没有围巾。骑着载重自行车出了巷子。风刮着手指。一阵子就僵硬了。她索性下了车。将车锁在路边的车棚里。然后,招了一辆的士奔西郊而去。她只记得杨大夫的中药铺在西郊的四前街,几年没有来过,这是禄城最老的街道,又窄又深的老巷子纵横交错。卖画的,卖对联的,卖桂花汤圆的,堵塞着老巷的道口。

  紫云转了几个店,有点乏了。向路人打听杨大夫的药店在哪里。路人指着西边。紫云感觉不是记忆中的方向。于是,又问一人。那人指到东边。她糊涂了。再问一人。那人反问她道:"你问哪个杨大夫?这里有三家。"

  紫云说不上来:"年纪有60了,瘦瘦的,有一撮羊角胡,也许现在没有。"

  那人无奈地说:"这就每家看看吧。"

  紫云也没有别的主意,只好按第一个人的方向,从西边看起。这样,看到第三家,紫云上台阶的时候,心里在想,如果这家也不是,那怎么办?应该是的,最后一家嘛,可是,万一不是呢?没有蝉衣可不行,打电话问老爸吧,唉,算了,一问他,他又要着急了,说不定就骑了车赶来。但是,没有蝉衣,是不行的,舒平又要发烧了,又要说胡话了,他又要发烧了…,紫云顿时很虚弱,关节都软了,像断了韧带。脚一歪,扭了脚脖子,断了鞋后跟。上了台阶,才看到店里瘦瘦的杨大夫。杨大夫惊讶地说:"你是老紫的闺女?长这么大了?小时侯,抱过你。"

  紫云进店站在柜台前,咬紧牙根,踮着一只脚说话。所以,对这位小时侯抱过自己的老前辈没有太多兴趣。拎了一包蝉壳就出了店。打了车回家,到家边的小巷路边,取了单车,推回院子。

  我躺在床上,听到她锁车的声音,腿上压了十斤的大棉被。我很清醒,但我的眼睛睁不开,这是我的第六感,从她出了门,就跟着她。据说,第六感是永远不会生病的。他跟灵魂在一起。我听见紫云急促的高跟鞋的嗑嗑声,听见她的脚脖子清脆的扭动声,像一支芦苇被镰刀割断。

  醒来,喝下一大碗黑苦的药汤。加上出来几身虚汗。

  我说:"紫云,你的脚呢?"

  紫云很诧异地抬起她的右脚,说:"好好的。"

  我说:"不是,是左脚。我给你揉揉。"

  紫云换了左脚,我拉下她的袜子,瞧见一块紫红的淤血。我轻轻地揉她。"疼吗?"

  紫云点点头:"不严重,别跟爸说。"

  听见紫云的爸的脚步声,紫云连忙收了脚。

  我什么胃口都没有了。小时侯,捉过叫蝉的壳,卖到药店里赚买肉包子的零花钱。没想到二十多年后,要用它来去寒。到晚上,看那些没劲透的电视节目,来回地跳,来回地唱,就没有演钓鱼的。

  后来,紫云来了一个同学,叫枝枝。枝枝进门就和紫云欢喜了一下,然后,就进到厨房问紫云的妈,要不要帮忙。紫云的妈说:"你比紫云勤快多了。"

  "那你就认枝枝做女儿吧。"紫云笑着说。

  枝枝说"女同志"这个词的时候,我就想笑。但憋住了,加上鼻塞,很是难受。等到电视里有可笑的情节时,我就大笑。紫云瞟我一眼,她知道我笑什么,去年来的时候,我就笑过了。当然她也觉得好笑,她的同学,是一个很本土化的白菜,烧不出洋味来。

  枝枝说:"后天,初五,有个同学聚会,毕业十年了。他们特意让我来看你回来没有。"她推推那白菜梆子似的眼镜架对我说:"紫云可是我们班的班花。"

  我笑着道:"我看也是,当初追得多辛苦。"

  "就是太便宜你了,不知道珍惜。"紫云白我一眼。

  说起其他的同学,紫云到书柜里翻出一叠相册。我隐隐约约听到厨房里药罐噼里啪啦地响,像是药汁烹出来的声音。便起身到厨房。看见紫云的爸坐在小凳上支着手臂睡着了。我不忍心叫醒他,愧疚和感激交错着我。我不过是钓了十九条鱼,却让他老人家风里来雪里去,还守在火炉边,困倦而盹。

  我轻脚走过去,揭起盖子,让浮上来的泡沫沉下去,横了两根筷子,将盖子架空了,透蒸气。

  紫云的爸醒了。

  我说:"爸,你去睡吧,我自己来。"这是我睡前的一道药。

  "你去陪紫云吧,枝枝是她最要好的同学。""舒平,来看我们的毕业合影。"枝枝叫道,枝枝是个麻雀一样话多口水多的女人。除了"女同志"这样的地方话,听来比较陈旧。别的也还顺眼。"枝枝姨。"静静从房间里也出来了。"哎,静静好吗?想不想我?""想我。"静静还分不清"你"和"我"的区别。枝枝就笑:"不是想我,是想你。""想你"静静重复道。我们在厨房里听着也开心地笑了"去吧,我来"紫云的爸说。我只好去了。静静扑到我的怀里。枝枝指着相片说:"你看,紫云多漂亮,绝对的班花。"然后,就是谁谁跟谁谁结婚,生了个什么什么样的女儿,很乖恨乖。又是谁谁当了小科长,神气得了得。"我们女同志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人,聚会都不要他参加。"

  "哎呀!五楼着火啦!"听见楼下有人惊叫。抬头一看,厨房里烟火冒出来。我冲进厨房,看见灶台一侧盖熏肉的旧报纸燃着大火。坐在小板凳上的紫云的爸也被惊醒。手忙脚乱,不知所措。我扯了挂钩上的湿毛巾,扑灭了报纸上的火。满屋子飞腾着黑烂的烟碎片和尘埃。一场惊乱过去了。

  我真不该钓那十九条鱼。

  紫云扶着惊魂未定的爸,说:"爸妈,你们去睡吧,这里让我和舒平来收拾。"

  "舒平,记得把药倒出来,喝了。"紫云的爸因为自己闯下祸,有些不自在。

  "知道了,你们去睡吧,爸也累了。"我说。将窗户推开,让烟尘飘出去。一阵风猛地合着窗门关上。紫云骇了一跳。

  因为着火的事,搅得大家都没了心情。枝枝讲了聚会的时间就告辞了。其实,枝枝是想等紫天来的。紫云说枝枝从小就喜欢紫天。只是紫天一直好玩,没有固定女朋友结婚的意思。于是,枝枝七等八等就等成了老姑娘。现在就索性进行到底。

  枝枝出了门,紫天就进了门。听说家里着火就奔来,其实,他就在隔壁玩牌。

  紫云说:"火已经打灭,爸妈睡了,枝枝来过。你别拖着人家。"

  紫天不耐烦地说:"谁拖她了?我是我,她是她,是你的同学。"

  "人家..."

  "好了,不讲了,天气预报说明天出太阳,我们去看大戏。"

  "看大戏?"我早听说禄城的正月,从初一到十五有看大戏的传统。只是前两次来都下着雨,没有去看。虽然对古装的大戏没有特别的热情。但据说唱大戏的地方很美。于是,有几分向往。再说,将来也没有理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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