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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曲线.LOVE(十三)

http://www.sina.com.cn 2001年03月10日10:37 新浪生活

  新浪网友:莫须有

  十三章 B2B……

  任何事情,不管它再好,如果太多太滥,优点就容易变成缺点。这是粉侯的切身体会。现实的例子是那些香艳的文字,乍一看很美,活色生香,让人爱不释手。可是由于这些文字里华丽的作料过于浓重,往往不能持久,久了就让人生腻。这种感觉,无论是看以前的艳情小说也好,还是看他自己的涂鸦游戏也好,都会不期而然地遭遇。

  王泣花的这个故事,不用说也是艳的。粉侯看了几遍,却还没有觉得腻味,倒也算是难得了。不知道因为是她写的东西就格外眷恋呢,还是有别的理由。反正他前前后后,字斟句酌,一读再读。在他看来,她的文字不用说是很美的,怎么夸奖也不算过分。王泣花选择的角度也是别具匠心,如果功夫不够,等闲也不敢找这么个刁钻的题目,就算粉侯自己来做,估计也只能凑合三五句话完事,做不到这样的铺陈雕琢,同时所有的情感都给有意无意地带了进去。

  通篇故事看完,他想到的第一个词就是:自恋。纳喀索斯是非常自恋的,他死于自恋,变成了水仙花。写这个故事的人也应该是自恋的,如果没有到一定的程度也不可能编排出这样的文字。可是纳喀索斯明明是个男人,王泣花写故事的时候,怎么能够在描绘一个男人的面容时,显得如此风流自赏?

  粉侯觉得有些奇怪,就又回过头来,专门研究这位美少年的形象。

  主要的四段文字,分别是说眉毛、眼睛、鼻子和嘴唇。粉侯忽略那些比喻和引申,尽量把这几样器官往一张脸上拼凑,想像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悦人效果。可是这样做的结果让他有些吃惊:这张脸竟然有些熟悉!似乎见过很多次,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他闭上眼睛慢慢揣摩,仔细辨认,突然,脑子里火光一闪:是他!就是他!粉侯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吓了一跳,赶紧找出镜子,细细看了一下自己的模样。

  镜中人有一双细长的弯眉毛,两只水眼睛左双右单,鼻梁线条柔和,嘴唇比小姑娘还要红上几分。

  由于摹拟他的行文风格,王泣花的笔墨明显有些夸张,基本上是把五分说成十分;但她这样细致入微地描绘的人,正是粉侯自己。

  粉侯一开始为这一发现感到非常得意:他在她心目中,也有着美好的形象。然而他马上就觉得不对劲了。

  王泣花认识他!

  原来,他这样在心里苦思默想了千百遍的那个人,本来以为是一位素昧平生的陌生美人,居然认识他!

  而且她对他了解到这种程度,可以毫不费力地把他的大致轮廓给形容得清清楚楚,同时他却一直蒙在鼓里。

  粉侯想到这里,感到一阵气苦:他从来没有被人如此欺骗过,却被这个不明身份的人,不知道是他的同事,还是以前的女朋友,戏弄了这么久。如果不是对方这样不小心透露消息,可怜他恐怕还要继续傻呼呼地单相思下去,为一场根本不存在的爱情自我折磨。

  现在再看时,王泣花的一字一句,都成了对他辛辣无比的讽刺。她果然是杀人不见血的高手!

  他气得砸了电脑一拳,又踹了桌子一脚,然而收获的除了疼痛,还是疼痛,心里的愤怒丝毫没有减轻。

  在他认识的人中间,他想不出谁会有这样的聪明机巧,把整个事件罗织得这样栩栩如生。可是不管她是谁,这个人,像这样折辱他,实在太阴险太恶毒太他妈不是东西简直就是畜生……

  他从来没有这样丢脸过。但是,这一次,他彻底认栽了。就像所有被击溃的人一样,他连报复的念头都不敢想,也没有力气去报复,只感到各种恶毒的情感和肮脏的咒骂在心里交替着翻翻滚滚。

  到了最后,他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尽快结束这噩梦般的一切,赶紧忘掉吧,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可是,他又觉得很不甘心,不甘心被人玩弄到这种地步——啊,他一定要跟她把话说清楚,一定要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就算死,也要死个明白!

  终于等到又一次聊天的时间。粉侯本来想一上去就把对方给臭骂一顿,可是刚看到王泣花这个名字,又觉得骂不出口。他深吸一口气,克制着自己的怒火,慢慢敲了一行字:

  粉侯:王泣花,你到底是谁?

  王泣花:粉侯,王泣花就是王泣花,不是别人。

  这句故弄玄虚的话让粉侯一下子就炸了,他的语气立刻变得激烈起来。

  粉侯: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要耍花招!别演戏了!

  王泣花:粉侯,你在想什么?

  粉侯:我想什么?我什么也不想!我只是不明白,跟你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要这样来欺骗我!你说,你凭什么呀?!

  王泣花:粉侯,别激动。

  粉侯:换了你你也会这样!我告诉你,你这样做的手段太卑鄙太无耻了!我真恨不得生劈了你!

  王泣花:粉侯……

  粉侯:别这样叫我!你不是什么王泣花,我也不是什么粉侯!你明明认识我,何必这样遮遮掩掩,花样用尽!我李晓莞长这么大,从来没上过这样的恶当!说吧,你是谁?我怎么得罪你了?

  王泣花:李晓莞,我还是叫你粉侯吧。我们真的不认识,这是真话。

  粉侯:真的吗?真的不认识?我才不相信你的鬼话!你是我知道的最恶毒的骗子!女人家做事不要太绝,当心以后遭到报应!

  王泣花:粉侯,你消消气,我告诉你真相吧。我知道你会有误解,没想到你这样生气。

  粉侯:任何人都会生气的,何况,何况……

  王泣花:何况什么?

  粉侯:反正我的脸面也给你剥尽了。我就告诉你吧!我以为我已经爱上你啦!正准备向你献殷勤求爱呢!可我哪里知道,哪里知道,会是这个样子?哈哈哈!我真是一个混蛋!什么粉侯!简直就是被人捏在手里耍的泥猴!

  王泣花:粉侯,你听我说完,也许不会这样生气。

  粉侯:那你快说,我没时间跟你耗下去!

  王泣花:我先重复一遍:我们真的不认识。

  粉侯:就算是真的,那你怎么知道我长什么样子,还编那样的故事来寒碜我?

  王泣花:我写那个故事的目的,就是要让你知道,我们见过面。

  粉侯:胡说八道!你既然和我见过面,却又不承认和我认识,有什么理由?谁能相信?

  王泣花:粉侯,在双曲线酒吧,我认出了你。

  粉侯:当时那么多人,你居然能一眼把我给认出来?那你也太厉害了吧!并且眼神儿还这么好,连五官也看得清清楚楚!

  王泣花:粉侯,这是真的。快到7点的时候,你在屋里来回转了一圈。在那个时间,你这种举动,让我发现了你。只有你才会这样做。

  粉侯:王泣花,你说的都是真的?

  王泣花:你回忆一下当时的情景。

  粉侯停下来,想了想。他记起来了,那时候,为了看清楚屋子里的每个人,他自己果然是绕了一圈,没想到没认出王泣花,反而因为这个沉不住气的举动,被她给轻而易举地发现了。这么说,他是冤枉了她?

  他冤枉了她!而且还这样气急败坏地骂了她半天!

  王泣花:粉侯,你想起来了吗?

  粉侯:唉,王泣花,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当时确实就是这样,可是,我……

  王泣花:粉侯,我就是这样见了你的面。

  粉侯:王泣花,对不起!真的非常非常对不起!我太不好意思了。噢,上帝!我真的是个白痴!

  王泣花:粉侯,你一直在骂自己,这样不好。

  粉侯:王泣花,我刚才态度太恶劣!你为什么不骂我?为什么?你骂我吧,王泣花!我现在感觉真的糟透了……

  王泣花:别担心,粉侯。我不放在心上。

  粉侯:可是,我为自己难过。我竟然那样冲动!唉……王泣花,你能原谅我吗?

  王泣花:我真的不生气。你对我一直很好,粉侯,我怎么会生气呢?

  粉侯:我对你好?王泣花,你还是骂我吧,这样说让我实在受不了!

  王泣花:这是实话。粉侯,我明白你的心思。

  粉侯:王泣花……我是这样的一个人,脾气暴躁,疑心又重……我,实在太差劲了。

  王泣花:粉侯,这种情形容易引起误会,不能怪你。

  粉侯:王泣花,你,你太好了……我就都告诉你吧,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我爱你,王泣花。

  王泣花:粉侯,这不现实。

  粉侯:为什么?你对我这样好,我自己也一直喜欢你!

  王泣花:粉侯,那次约会以后,我就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

  粉侯:王泣花,你不相信我是真的爱你?

  王泣花:我发现你开始陷进去了。所以我想办法让你明白,写这个故事,也是要让你明白。

  粉侯:让我明白这种爱情根本不可能?是啊,你这么聪明伶俐,又是北大的,我哪里配爱你,你又怎么看得上我呢?我简直就只是痴心妄想,对不对?其实我……

  王泣花:不是这样,粉侯。你说的这些因素都不重要。没有人能轻视你。任何一位姑娘得到你的爱,都会感到幸福。

  粉侯:可是,这有什么用?如果你自己不爱我?

  王泣花:我不爱你,粉侯。你也不应该爱我。

  粉侯:王泣花,你,你始终是看不上我的。你不知道我现在有多难过……王泣花……

  王泣花:对不起,粉侯。可是你还不明白吗?

  粉侯:我已经明白你不爱我了,这已经足够了。我还能说什么呢。

  王泣花:粉侯,我是男人。

  粉侯:王泣花,你说什么?你,你又在骗我!

  王泣花:我从来没有骗过你,粉侯。

  粉侯:对不起,王泣花。可是你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我无法承受。

  王泣花:这不是玩笑。这是事实。

  粉侯:王泣花!

  王泣花:粉侯,双曲线酒吧是我开的。那天,给你送咖啡,为你开门的,是我。

  粉侯:你别说了!我不相信!

  王泣花:粉侯……

  粉侯:王泣花……

  王泣花:再见了,粉侯。

  这天晚上的聊天内容其实不多,时间也非常短,可是粉侯却经历了从来没有过的情绪波动。愤怒、伤心、后悔、失望、震惊……几乎所有剧烈的情感,都在不长的时间里轮番轰炸一过,让他应接不暇,直到筋疲力尽,到最后他都快虚脱了。王泣花很快离开了鬼谭,可是他自己还停留在里面,人也木木呆呆地坐在电脑前面,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王泣花是个男人!

  他竟然是男人!

  这是他脑子里唯一留下来的念头。

  时间已经是凌晨两点,他知道不能再想下去,一头倒在床上,闭上眼睛。然而这觉不可能睡得安稳。“王泣花是个男人!”在梦中,有人冷冷地说。这个事实顿时又把他活活扎醒。他迷迷糊糊地叹一口气,又翻身睡过去,可是很快又醒过来。一个晚上,他这样反复醒了几次,很快天就亮了。

  白天,他机械地处理着手上的事情,耳边听着嘈杂的电话,只希望办公室里的时间永无尽头,让他永远没有空闲来面对心事。

  可是他心里却止不住要想起他,那个网名叫做王泣花的人,那个在网吧里给人端茶送水的人。他又看见,他给自己端来一杯纯黑的咖啡,静静地看着他,美丽的脸上露出温和的微笑,文雅地说:“您要的黑咖啡。”他又看见,那一双白皙到透明、柔若无骨的手,轻轻把杯子放在桌子上,咖啡的清香就从他的手中散发出来,让他想要把这手,连同杯中的咖啡,一起饮下去。现在,他又来到门边,无声无息地为他把门打开,绝世的容颜在恍惚的灯光下分外迷离,同时对他说:“走好,先生。”他又看见他的眉,他的眼,他那年轻优雅的身体,他那奇怪地长在耳垂上的一颗小小的痣。他看见了他的一切,连同那春风一样醉人的眼神。果然是他,一定是他!他怪自己太粗心了,竟然一点儿也没有发现,那位陌生的服务生在看自己的时候,目光原来是如此温和,因为他那时候已经认出了自己。长期以来积蓄的感情陡然被凌空悬挂起来,他的心也跟着这样动荡不停。一下子面临这样的情况,他实在有些反应不过来了,他的脑袋已经麻木。一直到下班的时候,他才决定下来,不管怎样,晚上还是再跟他聊几句天。

  可是他一个人等到11点,王泣花也没有到鬼谭里来。他只好早早上床睡觉,希望睡过去就别再醒来。

  第二天,第三天,王泣花都没有出现。他知道他不会来了。但是他不甘心,就到花冢里到处动翻西找,把以前留在那里的所有文字重新阅读过去。然而这样于事无补,只能给他增添更多的悔恨。如果认真分析,他本应该发现王泣花作为男人的身份。他的语言优美缠绵,说话的口吻清雅脱俗,思维的方式却是男性的简明犀利,是典型的快刀斩乱麻的男人风格。但是他痴迷于他那镜花水月似的名字,自顾自地就把他当作一位美女,而且不由自主、难以挽回地爱上了他。他是男人,而且应该是一位同性恋,这从他对同性恋话题的关注和为同性恋的辩白就可以看出来。然而他仍然没有发觉,虽然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最后却认为这是他知识渊博的表现,是他让人倾心的又一个长处。

  这是一个多么荒谬的结局!由于误会,他不知不觉地爱上了一位同性恋男人!要是在以前,他一定会觉得恶心、下流,鄙视自己的同时也仇恨对方,吐口唾沫就转身走开。可是他知道他不会对王泣花这样做。即使是现在,他想起他,还是习惯性地认为他就是他心目中的王泣花,那个在网上温婉迷人的美人。就算在现实生活中,他也是美丽的,他的美丽似乎不属于这个世界,不属于周围的环境和身边的人,只属于美丽者自己。他的美丽自成一体,与他人无关。

  一切都混乱极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怎样理清事情的头绪。有时候他为自己对同性恋的态度变化感到惊奇:仅仅在几天前,他还在对王泣花坚决地表明自己对同性恋的憎恶,虽然最后假装开始理解,其实心里还是对这些人和这些事情非常鄙薄(他敢肯定,那时候他一定刺伤了他);可是现在,他一个人呆着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其实对同性恋一点儿也不了解,既说不上同情,也说不上反感,甚至因为王泣花的缘故,隐隐有一丝亲切。有时候他也感到不能理解:王泣花修养很好,又在北大读了几年书,怎么看都不是在凌乱荒唐的环境里长大,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应该是一帆风顺的,毕业之后完全可以在令人羡慕的地方悠闲地上班,现在却自己开起了网吧,言语之中偶尔也带出复杂的阅历(唉,王泣花,王泣花,你实在比斯芬克司的谜语还要费解!)。种种思绪,种种念头,潮水一样在他脑海中不停地涨落,其中最让他揪心、同时又最让他感到害怕的,是他自己和他的关系。这是一个致命的问题,他没有勇气一个人面对。

  无论如何,他应该想办法找到他,大家开诚布公地谈一次。就让过去的都过去吧,假装误会从来没有发生,他和他至少应该可以成为不错的朋友。像他这样的人,作为朋友也是非常难得的。

  可是花冢里始终没有人,王泣花再也不到鬼谭露面了。粉侯没有他的电话,唯一能够联系他的办法只是发email,但是所有的email都一去不回,没有带来丝毫他的消息。周末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了,就专门去了一趟名叫“双曲线”的那家网络水吧,希望还能在那里见到他,或者打听一点儿他的情况。

  那个地方还是非常火爆,依旧是人来人往,甚至还有人在旁边不耐烦地等着上机。这样的场面本来会让他快乐,现在却只能引起悲哀的回忆。曾经他也在这里高高兴兴地聊天,王泣花就坐在同一间屋子里,和他信口闲谈一些琐事,还亲手为他端来一杯咖啡。可是他现在没了踪影。

  粉侯在网吧里四处搜索了几遍,也没有看见王泣花的影子,就走向吧台的小姐。吧台小姐告诉他,这里已经换了老板,因为名声响亮,生意也不错,转手非常快,三天就办完了一切手续。关于以前的小老板,她所知不多,就把想得起来的都说给他听了。以前的老板对人和气,但是轻易不和大家聊天,也不插手网吧的具体事情,来这里一年了,她只看见他亲手给人端了一次咖啡;他很少过来,在这里的时候,一般不在外面走动,基本上是在里面的小屋里上网,或者看书,完全是知识分子模样;除了偶尔请大家吃顿饭,他在底下跟店里的人没有多少来往,没有人知道他住在哪里,也没有人知道他以后会做什么,根据她的估计,他应该还在北京。

  粉侯听了,谢过那位小姐,在外面转了几圈,才又回家去。可是他再要打开花冢的主页,却死活登录不上去。屏幕显示说:这个主页不存在,或者已经被删除。往日留下的文字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即使他想要把它们拷贝下来也没有机会。这时候他又想起王泣花的一句话:“也许到以后,连这个花冢本身也不会有了,时间如同大地上的荒草,会慢慢淹没一切。”现在,没等到时间的淹没,他自己先动手把花冢给铲平了,一点痕迹也没留下,就像网上根本不曾出现花冢这么个主页,就像生活里根本没有发生任何事情,真正的白茫茫一片了。

  粉侯呆呆地看着屏幕,说不出话来,他觉得自己已经心痛到麻木。这是王泣花一贯的风格,不留后患,不提供机会,让人只能干瞪眼睛!过了老半天,他才回过神来,只得冷笑一声:“果然是悬崖撒手,做得决绝!王泣花呀王泣花,你到底是个厉害角色!”

  然而王泣花毕竟还没有把他完全忘掉,他终于来了一封email。粉侯一看来信的地址,就知道是他。他的心“砰砰”狂跳,赶紧打开email,急匆匆地读下去。这封email一反王泣花通常惜墨如金的风格,语气也不像以前那样简单干脆中微带寒意;相反,它是很长很长的一封email,写在纸上估计也有五六页的样子,除了偶尔透露出几分感情色彩,通篇的语言冷静平稳,虽然语气温和,却好像跟作者毫无关系。他似乎只是在漫不经心地叙述第三者的故事。

  他闷闷地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就这样一遍一遍地看下去,看到自己都能背下来那些话了,还是忍不住要再看。如果这是写在纸上的东西,只怕那纸,也该被揉烂了吧,可是王泣花的字字句句都写在电脑里,所以他只能就这样瞪着屏幕,继续看着,能看多久看多久,多看一眼是一眼。

  粉侯:

  如果你不介意,我还是叫你粉侯,而不是李晓莞。

  这是我们之间最后一次联系了,从此以后,大家把往事都忘掉吧。

  我写这封信,有两个目的。我要告诉你我自己的故事,同时也盘点我们交往过程中,我们之间的一些事情。

  王泣花只是网上的名字,粉侯。你认识的人叫做王泣花,生活中他姓甚名谁这里就不再提起。但是,在网上,在网下,王泣花这个人基本上没有分别。王泣花的故事,也就是我自己的故事,这是你一直都想知道,而我一直觉得不方便告诉你的。现在我想清楚了,我应该告诉你,你有权利知道。

  一个正常人,活到二十多岁的时候,生活经历可以写成很多本小说。我性格敏感,感受比旁人多,遭遇的事情也许更多,细说起来不免芜杂。所以这里只说我成为“同志”的经过。你对同性恋不熟悉,应该知道,这些人彼此称做“同志”,一个有些反讽的称呼。男同性恋就是“男同志”。

  我小时候家里人多,哥哥姐姐有四个,我比最小的哥哥小三岁。虽然面目比别人生得齐整些,我没有得到更多关心。父母是公平的,我爱他们,没有抱怨。他们作为小城市里的政府职员,上班的同时要抚养一堆孩子,很辛苦。那时候工资不高,房子虽然大,一间一间都很空,没有多少家具。我的父母,他们考虑的是全家的衣食问题,感情上的事,顾不过来。

  我懂事的时候,家里比我大的人都在外面。父母上班,哥哥姐姐上学。没有钱请保姆,我自己陪自己玩。那时候的玩具是塑胶小鸭子,底下有个小眼,我把它放在水池子里,吸饱了水,又挤出来,听它发出“叽叽”的叫声,打发时光。那样的鸭子,有好几只,现在还放在家里。我对自己用过的东西都很有感情。

  晚上,他们回来,做饭、吃饭、看书、写作业,或者出去玩儿,房子里会热闹一些。那是空间的热闹,那些热闹属于他们。我心里没有感觉。但是我高兴看到他们和我在一起,珍惜这些短暂的时间。

  他们自己高兴的时候,也教我认字和数数。我学得很快。那些字写在客厅墙上的小黑板上,白天在屋里,我没事就认,都记住了。后来我拿他们的课本自己看。第一天上学,老师发现我认识两千多个汉字,数字能数到一千。

  父亲爱看书,他的箱子里锁着各种书籍。我上学前,他开箱子的时候,允许我在一边看。他不知道,我已经能认识一些书名。我还发现了他藏钥匙的地方。小学毕业前,我把他箱子里的书偷出来看完了。所以,上小学那几年,我就过早知道了很多事情。

  三年级的时候,表哥来到我们家。他是乡下小姨的独生子,比我大一岁。小姨去世了,没人照顾他,母亲姐妹情深,把妹妹的孩子接到城里来上学。他小学初中都和我同班,也在同一年考上大学。

  哥哥姐姐都不喜欢他,小城市里的孩子容易势利。我终于找到了伙伴,一个人对他好。他很会看眼色,只跟我一起上学,一块儿玩儿,一张床睡觉。

  当地人睡觉,窗户一般开着,也不爱穿衣服。住在高楼上,别人也看不见。我本来是一个人睡在自己的小床上,赤条条无牵无挂。表哥来了,两个人挤在一起睡。他睡觉不老实,总爱抱着我。刚开始我很讨厌,后来慢慢习惯了。

  初一那年,有天晚上,我醒过来,发现腿是湿的。起初我以为是自己尿床,后来又以为是表哥尿床。我觉得奇怪,平时我们从来不尿床。他也醒了,不好意思看我,但我知道他醒着。很快我就明白过来:他遗精了。这个词他当时可能还不懂,可我早就知道了。我的脸很红,发烫,他感觉到了。我对着他的耳朵说:表哥,我不会告诉别人。他很高兴,紧紧抱住我,他的脸贴着我的脸。这是我们喜欢的亲昵方式。可是这一次,我们这样做的时候,我感觉到了他的变化。他的腿缠着我的腿,很快他就变硬了,热情地顶着我。我很害羞,我自己也有了反应。粉侯,这些文字也许有些淫秽,但都是实际情况,大家都是男人,我愿意对你坦率一些。

  经过这个晚上,表哥和我,我和他,不再只是表兄弟。每天晚上,他都要不停地吻我,抚摸我的全身,有时候让我一动不动地趴在他身上,一直睡到天亮。我不好意思去碰他,从来都是他主动引导我,但是我很乐意。

  在亲戚的名义下,我们这样偷偷摸摸到高中毕业。白天,我们是表兄弟,是同一所学校里的好学生。晚上,我们是性伴侣,我们相亲相爱。

  我们性格差异很大。我多愁善感,爱幻想,也很任性,容易固执。他比较粗心,什么事情转眼就过去,若不是这样,他也不能在哥哥姐姐的白眼中呆下来。

  上高中的时候,我明白自己死心塌地爱上他了。我是文科班当时最惹眼的学生,考试只拿第一,模样出众。很多小姑娘大胆地给我写信,我从不理睬。他读理科,很用功,成绩也不错,在学生里名气不如我大。他有时候羡慕我,但从不嫉妒,有什么都会说给我听,包括对哪个小女生感兴趣也不隐瞒。第一次听到他说喜欢一个小女孩,我没说什么,但是我在梦里哭了。他被我惊醒,第二天告诉了我。

  高中毕业的时候我17岁,他18岁,是真正该懂事的年纪。我知道自己应该爱女孩子,却一点感觉也没有。我只喜欢他,别的人,无论男女,正眼也不瞧。我的骄傲在学校里非常有名。没有人知道,为了他,我可以做任何事。他很难过,不停地哄我,常常责骂自己当时不懂事,造成这种局面。但是他作为男人,不可能长期跟另一个男人这样亲昵下去,尤其是自己的表弟。我们还都相信,我父母如果知道,也会被气死。

  我让步了。毕业的时候,我们报考的学校没有一所相同。

  进了大学,因为他不在身边,更因为他对我的抛弃,我非常放纵。

  我的性格本来很柔顺,大学期间却给人刚硬锋利的印象,对人往往粗暴无礼。因为长相不错,连这也被认为很“酷”。

  不少女生追我。我一开始懒得理她们,后来就和她们玩游戏。第一个带我上床的人比我高两个年级,都上大三了。这次经历让我发现,和她们在一起同样能找到快感。我搬出宿舍,在校外租了一间房子。在这里,不必担心被学校里的人抓住。这里有绝对的自由。我记不清自己到底跟多少女生上过床,她们中间很多人都为我堕过胎。慢慢地,我在女生中间名声就臭了,知道的人都骂我“处女杀手”、“色魔”和“变态狂”。但是我不愁找不到人。我故意到周围学校的舞会上去招摇,只要露一次面,就一定有人上钩。

  我不光在学校里放荡,还把目光投到外面的世界。我找过妓女,尝试过同时跟两个以上的女人做爱。有时候需要钱,我甚至还想过去做“少爷”,专门为那些喜欢少年男子的女人服务。我动这个念头的时候,北京发起了新一轮“严打”,我不敢铤而走险。我感谢那一次及时的严打,否则,我不知道自己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大学几年,我过着花天酒地、真正荒淫无耻的生活。也许你感到震惊了,粉侯。但是,除了那些女生,其他人不知道我的真实面目。在同学眼里,我虽然有时脾气不好,但为人善良,比较大度。他们不知道,我觉得他们无知,幼稚,打心眼里看不起他们,所以不屑于为小事跟他们争斗。我也是老师心目中的好学生。我高考的分数是全省第四名,比其它省份的状元还高,也是系里的最高分。十几年来形成的高效率的学习方法,使我可以轻松地学好所有功课。我的课堂作业和论文总是与众不同。老师喜欢我,他们喜欢我彬彬有礼的样子,以及我在课堂上认真的表现。他们不知道,在我羞怯的微笑后面,潜伏着多少淫荡色情的念头;他们更不知道我课余都去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情。我的同学和老师,他们因为清白的生活,显得非常天真,我那时候却可怜他们。

  即使在生活最糜烂的时候,我也会想起表哥。上大学后,他从不跟我联系。我知道,他是为大家好。但我仍然思念他。我抽烟,喝酒,想他。

  一位黑车司机打断了我对他的思念。大四的时候,我着急去郊区一所大学看高中老师的孩子,他刚入学不久。我不知道顺手拦下的竟然是黑车,上去才发现没有计程器。半路上突然发现,走得太匆忙,我忘了带钱包。我天真地和司机商量,到了地方借钱给他。他是一个粗暴的人,趁机把车开到没人的地方。我打不过他,终于被他强暴。事后他把我扔到路边,自己开车跑了。

  那种屈辱的感觉终生难忘,我不知道当时是怎样熬过来的。我在自己的房间里哭了几天,反复洗了很多次澡,却洗不去当时的记忆。这种事没法对别人说,也没人能管。

  过了一段时间,我回忆当时的情形,发现他抱着我的时候,自己其实并不都是不情愿。我甚至想,如果他不是那样肮脏,那样粗鲁,我愿意给他紧紧地抱着。因为他让我想起了表哥。在此之前,除了表哥,没有一个男人这样有力地抱过我。我也明白,自己对女人这样弃绝,是因为她们不能给我像男人一样全面结实的拥抱。

  我对表哥的想念慢慢变淡。我知道自己已经完全是同性恋了,我爱的是男人,他只不过是第一个。我对表哥的思念,其实是对男人的拥抱的思念。

  我专门阅读与同性恋有关的材料,了解各种典故,有名的著作我都读过。新出的一些研究书籍,上面列的书目,往往还不如我知道的多。

  大四有很多空闲时间。我去过北京一些知名的地方,希望能够找到一个我爱的人。但是我非常失望。他们大都在公园里,或者在公厕里,对环境的肮脏毫不避讳。很多人追我,我没有答应任何人。只是有时候,为了从他们那里了解到一些事情,我允许他们吻我。

  这是一个可悲的圈子。包括我自己在内的这些人,他们的感情本身没有罪恶,但是社会对他们的歧视态度很明显,不光是中国,任何一个国家的大众,都在不同程度地歧视。他们所处的社会环境很不好。

  但是,很多人,因此变得破罐子破摔,肆无忌惮。他们在各种可怕的环境里做爱,滥交,贩卖肉体,彼此之间没有约束,丝毫不珍惜感情。这都让我难以想像。

  社会对同性恋不宽容,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但我认为,不应该以此为借口,把堕落的原因全部推给社会。

  当年和女人一起放荡的时候,我是恬不知耻的,我不觉得自己丑恶。我给自己找的理由是,我不爱她们,我爱表哥,因此我只要不让别的男人碰自己就可以了。我一直以为男人之间的感情会纯粹一些。男人的友谊有很多著名的例子,男人之间的爱情,应该更让人尊敬。

  了解北京的这个圈子以后,我知道,想要找一个适合我的爱人不容易。同时,我也惊觉自己大学期间的厚颜无耻。

  我看到了奥斯卡.王尔德写的《道连.格雷的画像》,发现自己比那里面描写的花花公子还要淫贱。我为这一发现痛苦了很久。然而父母和亲友毫不知情,我始终是他们的骄傲。他们的信任让我心如刀割。有时候,我自己一个人痛哭,为那些被浪掷的时间,更因为自己当时的种种行径。有时候,我自己打自己耳光,我恨这张虚有其表的面孔,它给我招来了无穷无尽的麻烦。我愿意抛弃它,我愿意让自己变得既丑陋又愚蠢,去换回纯洁的少年时代。然而时间不能逆转。我已经亵渎了自己,亵渎了所有爱我的人。

  没有经历过这些感情折磨的人,不可能想像那是什么样子。现在想起来,我也觉得心酸。但是,但是,我终于又熬过来了。

  大学几年,除了耍小聪明敷衍专业课,我几乎没有学习。我错过了很多讲座,错过了图书馆里浩如烟海的书籍,现在想要接近,却不能够。不知情的人因为对学校名字的信任,就当我也是高材生,只有我自己知道自己腹内空空。这些损失,都需要弥补。

  在我忏悔以前的荒唐生涯的时候,书籍,成了我清洗自己,恢复健康的良药。

  毕业的时候,我本来有留校的机会,可我觉得自己不配呆在学校里,就选择了一家待遇很好的国营公司。由于以前在污浊的环境中打滚,我练就了长袖善舞的本事,工作表现也出色,深受公司器重。但是我不喜欢周围的环境。同事总认为,像我这样的人,又在很好的地方上班,没有女朋友就是耻辱。他们,这些年纪大的人们,热情地干涉我的私人生活。我一向严词拒绝,后来他们开始说三道四。我于是辞职,自己开了双曲线网吧,有了更多的自由时间可以看书,尤其是少年时候喜欢的中国古籍。

  这两年来,我的性格变化很大。从前的我是善变的,一会儿轻浮油滑,满口污言秽语,一会儿盛气凌人,说话尖刻入骨。总的说来是华而不实的。生活方式的变化,使性格也跟着改变,我收敛多了。因为经常追悔,心里更多的是无边无际的痛苦。他人只看见我过得轻松,眼尖一些的偶尔能发觉一点儿哀伤,但是,没有人了解我。

  由于自己经营网吧,虽然不需要亲自打理,也要懂得一些常识。我很快学会了上网,还学着建立了花冢。其实当时在学校上网非常方便,但那时候最想上的是女人,照顾不到电脑。

  我感谢互联网,粉侯。在网上,我几次三番被人辱骂,这些都不让我生气。与我自己给自己造成的伤害比起来,很少有人能再伤害我。让我高兴的是,我遇到了你。

  我没想到还能碰到你这样一位朋友。那时候,我只是因为心里残余的忧伤,随便贴了两张贴子,可是忧伤本身已经不存在了,你却出现在网上。

  因为读了一本佛经,我想去寺院看看。著名的古刹太热闹,我去了离家不远的一个地方,在那里过了一段完全松散、几乎与世隔绝的日子。

  这次经历给我带来了新的变化。我学会了正视从前的自己。不管是清白还是污秽,那都是我自己的经历,我不能回避它们,也不能篡改自己的历史。但是我敢于说,我能保证自己今后过一种简单朴实、内心宁静的生活。我认为自己总的倾向是好的,就算生活过得最卑污的时候,道德固然败坏,心地还算善良。现在,腐烂的成分逐渐被剔掉,我正在逐渐恢复自己当年洁净的本来面目。

  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了你的贴子。

  你的贴子,确实有一些香艳。光是这个不可能吸引我,香艳的东西从来都差不多,语气也趋于相同,说不上新颖,我现在也并不喜欢。但是我发现你很聪明,能从我当时的只言片语中看出一些东西,说话也轻松活泼,这都是让我感兴趣的地方。

  我给你发email纯属一时冲动,很快就后悔了。我现在的心境,本来不适合跟人打交道。你回复的email乏善可陈,我看了一眼就删除,不准备再联系。

  你关于陌生的议论让我略微吃惊,这不是临时卖弄可以说出来的语言。原来,除了说几句俏皮话,你也喜欢思考。你后来的种种言论都很新鲜,给我带来启发,你身上的一些素质是我不具备的。

  我反复比较你和我自己。我们年龄相仿,有独立的个性,都愿意动脑。我们经历不同,知识面和爱好不同,性格差异很大。你受西方文化熏陶较多,我自己喜欢东方传统。

  有时候,我认为你和我的区别,是西方和东方的区别;我们的相同,是这一代年轻人的相同。

  你为人乐观开朗,性格热情,心态比较年轻,生活节奏快,想像力丰富,对西方文化中的神话、掌故兴趣浓厚。我现在心情平静,喜欢简单明了,相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很少看冗长的文字,手边翻的都是文言文。

  但是,我们的缺点是很接近的。你不承认自己有热情,实际上这种热情很强烈,如果处理得不好,就会转化成有破坏性的因素。

  热情导致偏激。我对表哥的感情被冷冻之后,很快就转向自我毁灭,这是极端的例子。你身上也有这样的偏激。强烈的感情容易让人轻率行事。我当时的种种情形也说了很多,不再重复,你也表现出了轻率的地方。还有盲目,还有神经过敏,这些都是不加控制的热情带来的后果。

  通过更多的交谈,我发觉你的经历相对简单,是典型的从学生到上班族的过程,就算有偶尔的放纵,仍然是明朗的。这样的经历就让你变得有一些理性,有责任感,实属难得。我认为自己是理性的,但不值得夸耀。任何人,只要经历了我所经历的,如果还没有完全沉沦或毁灭,都会理性起来。

  相比之下,和我们年纪差不多的那些人,他们一样受过教育,生长在这个环境中,却是越来越不负责任。偏激、盲目、自负、狂妄,这些是我们这一代人的通病,也难以避免,但他们自己现在还没有意识到,当然不会克服,这将成为悲剧的根源。

  如果说这是社会病,它们在你身上不算严重,并且正在减弱;我认为我自己也在逐渐从身上清除这些疾病。

  当我这样比较之后,我心情很矛盾。我有些喜欢你,却又感到不妥。我已经是劫后余生,对目前的状态比较满意,如果再跟你交往下去,容易出现新的波折。我很快也发现你的误会。你说话越来越热情,开始尽情表现自己的才华,这是中国知识分子在爱人面前的表达方式。我知道你把我当成女人了。我不愿意让你难堪,只当不明白你的意思,而且进行各种暗示;但你太相信直觉,忘了网上的一个基本规则。网上的人,性别是可疑的,不能自行推断。同时,我也存了一点儿私心,希望能够与你更和平地聊下去,不要过早中断我们的精神交流。

  我为自己的自私向你道歉,粉侯。

  你提出约会,我觉得有些为难,只好想办法变通。名为约会,其实是请你到我的地方来做客。没想到你会那么急切,马上就暴露了自己,却也让我非常喜欢。你的模样是很讨人喜欢的,粉侯。看到你有些张狂却很自然的表情,我明白你对自己的魅力并不完全了解,至少不把美好的外表当作勾引别人的卖点。所以,我破例亲手为你端去了咖啡。

  我能想像你使尽手段也不能见面的难过,粉侯。那时候,见到你一个人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口,我自己也觉得黯然。我冒着被你认出的危险,把门打开,实际上是要早点把你赶走。如果你继续呆下去,我会忍不住,我害怕自己会来和你相认。你的热情一天比一天强烈,让我看着难过。我知道你迟早会表白自己。我害怕这一天到来。

  我也考虑过,如果你知道我是男人,而且不拒绝同性恋,是否还会那样爱我。后来我认为你会,我想你一定会。因为你和我本质上是相同的,不是只因为外在的因素才想要爱情。我们恋爱,是因为我们想要寻求完整。肉体的穿插,体液的交换,仅仅是部分内容,我们更重视心灵的和谐。所以我们才会在见面之前就相互喜欢,美丽的容颜只是锦上添花。

  这样想了很久,我发现自己对你只是喜欢。

  自从跟表哥分别,我在感情上极其谨慎,从来没有再爱一个人。那些年的淫乱只伤害了别人和自己,但是没有人给我留下印象。我连表哥也不再喜欢,以前心里只有他,因为他的缘故自暴自弃,后来慢慢回想,我已经不爱他了。我们差别太大。客观地说,即使只用世俗的眼光来评判,他也配不上我,尽管他外形非常英俊。

  这么多年过来了,我一直渴望得到属于自己的爱情,来自一位男人的爱情。也许这已经犯了社会的大忌,但我有寻找自己爱情的权利。

  本来没有人规定爱情的范围。由于前人担心社会的延续,才把它限定在男女之间。人类需要利用男女交媾来制造后裔。可是,区分同性恋和异性恋是不合理的,就像“同志”这个称呼一样,虽然约定俗成,却很不理性。除了父母子女之外,对一个理智健全的人来说,想要终生与之相伴的人,就是他/她的爱人。“同性恋”就像“妇女节”一样,不自觉地划分出了主流与非主流,中心与边缘,它表明使用这个称呼的人逻辑不清,思维有些混乱。

  然而大众是无知的,他们不了解传统,不习惯思考,轻率地加以判断,甚至干涉。无知不是问题,真正素质低下的表现是他们不假思索的自以为是,以及随之而来的暴力和冲动。很多爱上同性的人,受过优秀的教育,熟悉道德、历史、传统,也了解心理学,在经过严肃认真的思考之后,决定与同一性别的人恋爱,这和异性恋爱同样值得尊重。

  我就是这样看待我自己的爱情的,粉侯。

  作为受过优秀教育的人,我对自己的爱人很挑剔。我可以不在乎他的外表,或者财富,以及其他外在因素,但是他必须理智,必须沉稳。我天性安静,内心软弱,不喜欢动荡不安的激烈感情。只有成熟稳重的人才能做到尽量避免伤害我。我不愿意像小女人一样依靠任何人,纠缠任何人,因为我是性格和经济都完全独立的男人;但我希望他自己同样自成风格,有丰富的内心世界,因为我很自私,不会长期对一个人包容和照拂下去。同时,这样的感情也不对等,不能长久。我耐心地等待属于自己的爱情,也许要经过很长时间,也许很快就会到来。一切都很难预料。我也不知道自己会有什么样的结局,或者是悲剧,或者是喜剧,但至少不会是闹剧。我生活中的闹剧已经过去了,我不允许它重演。

  但是,我知道自己不爱你,粉侯。不是因为你上没上过北大——不管你以前的教育背景如何,你比很多在北大呆过的人素质和修养都要强。也不是因为你诋毁同性恋爱,那只是一时的意气用事。最根本的是,我不爱你的热情,你的过于情绪化的思维方式。我甚至害怕你的热情。它容易带来毁灭。

  这不意味着我对你的否定。我个人的经历决定了我在心理上的衰老,和你相比,我已经有些老了。你还年轻,跟我这样的人太密切,对你有害。心理年龄只能通过经历本身来增加,不能拔苗助长。

  在目前的情况下,社会还不够宽容,你更不能轻易走这条路。选择和异性恋爱吧,你会找到一个真正适合你的女人,没有人会给你施加压力,更不会有人来干涉,你将因为遵守了社会大众接受的标准而获得他人的祝福。人的天性是趋利避害,在你还可以选择的时候,尽量不要给自己制造困难。

  当你读完这封email的时候,我希望我们之间的事情都已了结。如果你仍然觉得受了伤害,或者仍然希望继续下去,我只能说,对不起。我非常看重自己的感情。我是自私的,不会为别人牺牲自己看重的东西。

  我们可能永远不会见面了。双曲线上的两个点,必须各走各的路,可以距离很近,但机会只能有一次,这之后将越隔越远。粉侯,你自己多保重吧。我很快就要移民到加拿大,再过一个月,就可以拿到所有的证件,今后即使到北京,也只是路过。

  最后,我还要告诉你“王泣花”这三个字的来历,粉侯,这是你以前专门问过的。

  我打开字典,信手翻了三个字,合起来是“王弃花”。这个网名比较符合我的心境,就采用了。在网上注册的时候,我用拼音输入,选错了一个字,结果多了些脂粉气,成了你看到的样子。但是我不会用王泣花这个名字上网了,粉侯。我最后一次叫做王泣花,是在写给你的email里。如果王泣花仍然在网上出现,名字后面的人,不会是我。

  这封email已经有些冗长,读者该厌倦了。粉侯,让我们借用你那可爱的表达风格,大家轻松地告别吧。现在流行的网络模式是Business to Business,时髦说法为B2B;那么,我在这里对你说Bye-bye,也请你对我说Bye-bye(虽然我已经废弃了以前的电子邮箱,不可能看到),我们就这样完成我们之间的B2B。

  谨问

  夏安!

  王泣花

  *年*月*日

  盯了这么久的屏幕,眼睛应该干涩才对,可是他却觉得雾蒙蒙的模糊不清。这是他懂事以来第一次为感情流泪。以前只有别人为他流泪,那时候他是坚强的,小姑娘哭得再厉害,也能一狠心掉头离去,可是现在他也忍不住流泪了,而且是为了一个男人。

  他又一次失去了他!

  当琼玛最后失去牛虻的时候,她的心也曾发出这样的呻吟。然而她毕竟是幸福的,因为她知道了爱人直到临死的时候还爱着她,虽然死亡攫取了牛虻的肉体,却带不走他们之间的一段永恒的爱情。在感情上,她是胜利者。

  可是王泣花还好好的活着,就这样生生地离开了粉侯,留下他经受各种想像的折磨。他宁愿他已经死去,也不愿他这样不动声色地离开!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

  这时候,他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分量。

  他恨他!他本来过得好好的,却因为他的缘故,失去了内心的平衡,并且居然这样荒唐可笑、明知故犯地爱上了他。无论他怎样解释,怎样为自己开脱,都是没有用的。像这样长篇大论的解释没有用,说明以前的种种真相也没有用,这一切都来得太晚。现在他已经不能自拔,可是他却抽身逃开,只给他剩下黑漆漆的孤独。

  恨他恨得咬牙切齿,可是他又抑制不住地爱他。虽然他说过不可能接受同性恋,不可能忍受这一切,但那只是针对其他人说的。不管那个叫王泣花的人是男是女,他一样爱他;为了爱他,他可以不在乎别的一切。他的想法和说话方式让他留恋,他的模样让他眷恋,他以前的那些经历,只能增加他对他的怜爱。但是这种爱也是白费力气,因为王泣花不需要他和他的感情,他已经离他而去。

  他忍受着爱与恨这两种强烈感情在心里交织带来的巨大痛楚,反复回忆与他交谈中的每一个细节。突然,他想起在双曲线网吧里,他们讨论双曲线这个名字时,他含糊说过的一句话。“也许还有别的意思,你没想到。”他说。当时他自己没有细想他这话的用意,现在终于明白了。

  他给自己的酒吧取名双曲线,原来就是认为所有的人都只能是双曲线上的点,只能隔着距离观望和对话,就算很近很近,近到极点,也不可能交汇,因为双曲线的命运决定了两条曲线之间不可能出现结合部分;这种聚会注定是非常短暂的,双曲线上的点一直在不停地运动,即使两个点在某一时刻形成了临时的平衡,很快又都会离开当时的位置,因为他们必须继续奔跑下去。啊,他当时提到双曲线的这一层意思,仍然也是在暗示他们之间的这种结局,这种彼此分离的结局!可是他不知道,他自己是接着赶路了,像这样沿着与众不同的轨迹远远地滑开,走到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那里的孤寂和幽暗就像黑夜一样粘稠;然而他,他,心里装满对他的深情,遭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的重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和梦幻,只是在原地痛楚地发呆。

  双曲线失去了对称,平衡已经遭到毁灭。离开的他,他的运动轨迹只能是一条习惯寂寞的、独一无二的抛物线,就像一颗漂泊的彗星,被他自己的选择和这种选择带来的力道、速度和惯性推走;留下的他,已经不愿意再动弹,只是不停地枯萎、收缩,最后终于零落成泥,坍塌成一个孤零零的、寒冷的黑洞。

  在很短的时间里,粉侯迅速憔悴下去。白天依旧一成不变地上班,晚上就会想起所有的这些往事。啊,这些往事!它们引起他心里的各种念头,以前都是可以对那个名叫王泣花的人诉说的,现在却没有了倾吐的对象!连可供张贴的花冢也不存在了——他是自私的,连这样一点空间也不给他留下!他恨他,又爱他。一种潮湿阴冷的感觉在心里缠绵不去,他只能胡乱敲下一段一段文字,让自己一个人消受——然而连这些文字,也带上离去的那个人的影响了。

  Email

  你讲的故事很有意思啊,为什么不讲下去了?

  最近工作很忙吗?我一直在等你的email。这几天感觉挺无聊的。

  有空到北大来玩吧,我们可以做饭吃。学校不允许用电炉,可是周末我照样偷偷地在宿舍里做饭,换换口味。

  过几天就该照毕业相了,不知道穿着学位服是什么感觉,看以前人的照片都很帅气的样子。什么时候也看看你的照片吧。

  中毒

  敏感的内心经常会有不同程度的波动,即令是对自己的控制力训练有素,非常精于不露声色,也还是能感觉到这些微妙的变化。如果心中泛起涟漪,没关系,一会儿也就好了;如果起了粼粼水波,那也只需要更长一段儿时间,再额外增加诸如散步、听音乐、读书一类的事情,也能成功地转移注意力,让自己恢复过来。可是,当一阵突如其来的情感的浪头在心里翻江倒海时,你会怎样?这种情绪往往波澜壮阔,连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你也感觉难以抑制甚至来不及、无力采取任何措施,一瞬间它已渗透了血液,一瞬间它已麻痹了全身,心脏开始抽搐,身体开始痉挛,心里盛不下的情感波浪已经化作眼泪夺眶而出,嗓子却被哽住不能出声。悲哀已经捉住了你,并以人世间最可怕的饮泣作为惩罚。

  这种精神和肉体折磨的恐怖让你刻骨铭心。当它来临的时候,你发现自己只能像一个弱小无依的孩子一样无能为力地被它摆布,只盼望它尽早结束,尽快过去,哪怕以你在人世间的阳寿折损作为代价。然而,即使它仁慈地在短时间内放过了你,还有绵长的余波将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对你纠缠。无休止的噩梦,神经质的头疼(这在平时往往与放荡欢乐的宿醉联系在一起),酸痛的身体,憔悴干枯的面容,神光尽失的双眸,以及给周围的人带来不安的郁郁寡欢。——只要能够少一些刻骨的悲哀,我愿放弃一半生命。(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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