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较量中关村(十)

http://www.sina.com.cn 2001年04月22日15:03 新浪生活

  新浪网友:罗萍

  被戴卿卿出其不意地修理了一次,李世雄心里反而轻松起来,仿佛这样他们之间的很多事就可以拉平了,这样他就不欠戴卿卿什么了,这样他跟戴卿卿的关系就可以不那么紧张了。因此第二天看见戴卿卿,李世雄便朝她诡秘地笑了一下,好象戴卿卿只是一个孩子,偶尔做了个恶作剧,也是非常可爱的。

  其实李世雄并不缺乏女人,徐安达一个就已经够他消受了。再加上公司面临上市,工作实在太忙,压力也实在太大,每天回到家里,都已经差不多半夜,实在没有太多的精力和心情来做别的。见着戴卿卿,偶尔冲动一下,但慢慢地就从迷乱中平息下来。

  据说2000年夏天太阳黑子活动十分频繁,有时甚至会造成某些城市短暂的通信中断。7月份的几天,北京的气温一度突破40摄氏度,电视报道说在太阳直射之下,有的地方甚至高达50摄氏度以上。电视记者拿为了取信百姓,拿着温度计在烈日下不停地比划着,非常具有二十一世纪的时代特征。

  尽管天气热得让人不可思议,但是这对中关村的IT界丝毫没有影响,那些白领阶层的男士女士,优雅地坐在舒服的空调下,谈论着一些老百姓永远听不懂的话题;一个因为承诺1小时配送而闻名的电子商务公司,可口可乐和雪山冰茶卖得更是热火朝天。

  同样是这么一个热气逼人的午后,皇朝公司二楼的大会议室密不透风,每一个人都为即将面临的上市激动不已,同样也为包装上市的资金分配问题争论不休。市场行销、业务合作、内容建设、技术开发等等,每一个负责人,都希望自己能获得更多的资金权利,那种钞票从手上哗哗流出去的感觉,是当前年轻气盛的管理者们最为时尚的追求。整个会议,方弘略基本没有说什么话,也没有必要多说什么,他知道任何的事情,争到最后才会水落石现,而最后的时刻决不会在两个小时内宣告到来。

  果然那天上午没有讨论出任何结果,每人都保留着自己的意见,留着晚上熬灯夜战。把会议放到晚上,这不仅是皇朝、也是很多中关村企业的一种惯例。

  IT业内,无数的人已经沦为纯粹的“工作人”,对于他们来说,吃饭已经不再是一种享受,而只不过是一种生理上的需要。他们一整天埋头在自己的隔断里,黄昏的时候,都从自己的角落里走出来;好象庆幸自己终于还活着似的,每个人都大声地喧哗着,围着送来的麦当劳兴奋不已。

  也许是操劳过度,李世雄头上已经早生华发。徐安达从外面买了水鱼汤和热水饺,想给李世雄开个小灶,没想到李世雄借花献佛,全拿了出来一起享用,弄得徐安达又气又心疼。这段时间,徐安达一只眼睛盯着戴卿卿,一只眼睛看着李世雄,知道自己的丈夫真的在忙着工作,戴卿卿似乎也没机会下手,徐安达慢慢地也就消停了很多;但是她对李世雄还是没有彻底放心,一有空闲,就爱算计李世雄的自由机率到底会有多高。前不久,她从市场总经理的位置,坐直升机似的又被提为主管行政的副总裁,公司的重要会议,也有了参加的资格,因此对李世雄的行为,更加有了把握。

  吃饭的时候,大家都没留意方弘略不在,到了开会时间,仍没见他回来,才想起一个下午都没有他的踪影。李世雄让秘书打方弘略的手机,可是他的电话竟然关着,为此李世雄有些恼火,窝在办公室里,不停地喝着矿泉水,一边看报一边让与会者各自等着。

  半个小时过去了,秘书小姐电话都打得发热,仍然没有方弘略的消息。李世雄气恼之下,不得不宣布会议开始。

  会议仍然沿续着上午的话题。休会的半天时间里,每个副总都拿出了自己的工作规划和资金预算,可见他们工作的效率和良苦的用心。李世雄认真地听着大家理直气壮的论证,心里十分冷静。这次他一直保持沉默,偶尔提两个问题,提完后也不深究,弄得大家心里都没着没落的。

  因为每个人都没有太多的底,再加上一天过后已经有些疲累;并且经过半天的沉淀,很多问题想想也就那么回事,大局为重,只要把自己的意见表达出来就好了,至于是不是能完全达到自己的目的,已经并不重要。因此相比上午的争执,晚上的会开得顺利得多也安静得多。

  经过又一次过滤,李世雄心里已经十分清晰,脸部的肌肉开始松驰下来,同时到来的还有一丝的倦意。会议行将结束的时候,他的秘书悄悄走了进来,附在李世雄的耳边说了句什么,李世雄的脸部突然僵硬,并一点点变青;秘书走后,他一连喝了好几次水,才用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语调,向在场的成员公布了一个惊人的事件。“方弘略住院了。出了车祸。”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李世雄低下了眼睫。

  会议室里突然鸦雀无声,大家一时都愣住了。还是徐安达最先觉悟,她用那种特有的软软的声音,融化了整个屋子的沉默:“怎么回事?方弘略是怎么回事?”“他开车在京昌高速路上,撞到了路边的栏杆,胸部被划破了。”李世雄声音沉沉地说。

  “他没事吧?他现在在哪?”徐安达仍然充满柔情。

  “他现在正在医院里抢救,不知道情况怎样。”李世雄想了想,又说,“另外还有戴卿卿。刚才秘书说她只受了点轻伤。”说到戴卿卿的时候,他避开了徐安达的目光。

  正在这时,退出去的秘书又走了进来,向李世雄请示说,“李总,交通局要我们过去几个人。”

  李世雄深思良久,终于站了起来,以一个领导者的身份,非常果断地宣布会议到此结束,然后安排一位副总和徐安达前去与交警交涉,自己和另一位副总去了医院。

  一片移动沙发的声音,大家都纷纷起身往外走,这时候突然听到徐安达抛出一句话来:“我看戴卿卿好了后,给她追加两个月的薪水,让她不用再来上班了。”她那种软乎乎的声音仿佛被撕裂了似的,让人听起来很不习惯。众人猛然回头,“唰”地把目光一下子聚到徐安达的脸上;李世雄脸部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但他终于什么也没有说。

  方弘略为什么会与戴卿卿出现在京昌高速路上,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谜。戴卿卿出身在四川南部的一个小县城,父亲是县电力局的一名干部,母亲是县城长途汽车站的售票员。电力局在他们那个地方,是一个很要命的职权部门,人们都称“电老虎电老虎”的,虽然父亲只是芝麻大点的一个科长,并且他的官位几十年来如一日,但是却掌控着无数人的“光明”与“黑暗”,因此从小到大,戴卿卿就看见有人不断往家里送礼;另外她还看到母亲打开礼品包装之后,那种或高兴或鄙薄的挑剔表情,从母亲的变幻莫测的表情里,戴卿卿感受了权势和金钱的光芒。

  戴卿卿的早熟起源于母亲的一次住院手术,那时她还只有四、五岁的年纪。

  母亲得的是一种叫胆结石的病症,经常抱着肚子不停地在床上打滚,于是在一个十分沉闷的夏天,不得不住进了县城的医院。据说那次医生从母亲的肚子里拿出了一个鸡蛋大的石头,那石头象一堆破碎的石灰岩石,存放在一个白色的瓷盘里。每当有人到医院看望母亲,那个与母亲十分要好的女大夫,就把盘子里的那一小堆灰白色的粉粒物拿出来向人们炫耀,就象炫耀自己的光辉成果似的。戴卿卿和姐姐也有幸受到了女大夫的教育,那位阿姨从阳台上取下那只白色蓝边的瓷盘,对姐妹俩说:“看看看看,就是这个石头,在你妈的肚子里。阿姨都给取出来了,这下你们妈不疼了。小孩要听话,不听话肚子里也会长石头。”大夫阿姨说得十分骇人,但她的话却犯了一个逻辑上的错误,听上去好象戴卿卿的母亲曾经不听话似的。当时小小的戴卿卿看看那石头又看看大夫然后看看躺在床上功臣一样的母亲,觉得这位白衣阿姨象一个救世主似的,仿佛有了她,世间的苦难就都可以解决了。

  就在戴卿卿母亲住院受难的日子里,她的父亲却迎来了自己最为辉煌的时刻。戴卿卿母亲有一个妹妹,当时在成都市的一个什么工厂做打字员,签于大姐住院做手术,不得不从成都赶来探视。毕竟是在省城上班的人,这位小姨子白白嫩嫩的,身上该凹的凹,该凸的凸,十分撩人;她一天到晚笑个不停,好象一只生蛋的小母鸡似的,看见她的男人都会浑身发热。小姨子照顾大姐也算是尽心尽力,每天送汤送水的,还给两个小外甥缝制新衣,里里外外,做得有条有理。那时候戴卿卿和姐姐都十分崇拜小姨,觉得她能够在成都这样的大城市当打字员,简直是太让人羡慕了,于是一天到晚都赖在她的身边,仿佛与她呆的时间长了,自己也会变成大城市的人似的。戴卿卿家里住的是电力局分来的一套三居的楼房,她和姐姐住一间,父亲和母亲住一间,另一间用着客房,同时存放一些杂物。小姨来了后,就住在那间经过收拾了的客房里。有一天夜里小卿卿起来上厕所,她提着裤子踮着小脚开门出来,却听到父母的房里传来奇怪的叫唤声,吓得差点把尿撒在了裤裆里;反身回来把姐姐弄醒,两个人躲在门外偷听了半天,原来是小姨和父亲在房里快活。那时戴卿卿和姐姐都没太明白男女之事,只知道男人和女人在一起都不太光彩,于是两个小姑娘回到房里,躺在床上窃窃私语,猜测着父亲跟小姨在干些什么,第二天睡醒后两人心里都挺不好意思。长大以后戴卿卿恍然记起这事,跑去问姐姐是不是记得,姐姐也不太敢肯定;但不管怎样,从那天夜里起,戴卿卿心里就有了一种朦朦胧胧的早熟的意念。

  稍大一点,戴卿卿就成了一个恋爱天才。初中时把班上的男生弄得神魂颠倒,到了高中更不得了,一个每年三好学生的的男同学因为被她抛弃而高考落榜,还有一位甚至为她差点跳楼自杀。但是戴卿卿却躲过了一次次情爱欢场,她以踞高临下的姿态,把一个个男生弄到手又把她们踢开,她在自己的法则和目标鼓舞下,非常轻松地就超过了她的小姨,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专,并且毕业后留在了北京。遗憾的是,那个可与她在情场上演唱双簧的姐姐,却没能逃脱一个有妇之夫的追逐,高中毕业就沦为县城唯一一家二星宾馆的老板娘。

  这么多年来,戴卿卿的目标一直十分明确,就是要成为一个有身份的太太。她认为一个女人的地位,是由绑在她裤腰上的那个男人来决定的,这个男人有多少名声,有多少钱,那么他带给这个女人的荣耀就会有多少。女人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她的天性就是要把这件艺术品尽善尽美地展现给男人,博得男人的认可,那种自己苦哈哈硬干,最终把自己男性化的女人,其实是有违天意的。但是一个女人要成为上等的“艺术品”,其间也有很多的技巧;而这技巧的本身,又反过来变成一种艺术,戴卿卿一直就沉浸在这种女人艺术的制造之中。

  二十世纪末,中关村一夜之间涌出那么多二十几岁的CEO,戴卿卿看到他们在烧外国人美钞的同时,也把那些钞票点得哗啦啦地直响。她想这些CEO们只要稍稍松一松手,口袋里就会被塞得满满当当的,尤其是看到某某CEO卷巨款逃走的消息,更是坚定了她的这一信念,她想在这些CEO中,没有哪一个能躲得过金钱的诱惑,不从公款的“九牛”中拔出几根“牛毛”。

  也许是戴卿卿太相信自己的魅力了,一进入皇朝她就在心里把李世雄据为已有,甚至徐安达宣布了与李世雄的婚姻,仍然不肯善罢干休。当李世雄终于躺在她的床上的时候,她为自己终于取得了关键性的进展而在心里大声欢呼,但是没想到在千年之夜,却被李世雄玩过扔在了寒冷的大街之上。她作为女人的骄傲在那一夜被李世雄不经意挫败,她终于明白李世雄只不过拿她尝一尝鲜而已;她的雄心,至此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

  如果说原来她只不过是希望得到这个男人,那么现在她就是近乎下贱地爱上了他。

  李世雄的提前出国,使戴卿卿措手不及。就象一个猎人突然失去了目标一样,她把自己的思念和忌恨藏在一封封邮件里,疯狂地不断给李世雄发去,但是却没有得到李世雄的只言片语。这个男人对她的蔑视,让她更加疯狂和恼怒。

  寂寞如一张张扑克牌

  你总是被握在别人的手里

  越是漂亮的女孩,越容易被寂寞击中。戴卿卿在北京这个大都市里来来去去,她把自己的美丽撒向各种酒巴和歌厅的时候,也把寂寞留在了那里。她一直记得“同志俱乐部”里那激昂的拉丁音乐,她在那变幻莫测的灯光和震耳欲聋的鼓点中,尽情地扭动着自己的身体,把自己抛向一个个舞蹈的高潮;在这种扭曲的欢乐之中,她暂时迷醉了自己痛苦而又虚荣的灵魂。

  但音乐绝不是她的久居之地,那只不过是一个短暂的可以放纵的空间。曲终人散的时候,她终于走出那栋有些典雅的小楼,才发现这个城市黑得那么可怕,也沉寂得那么可怕。

  她在这种接近于生命底层的寂静中,看到了自己内心的脆弱。

  那一夜她没有回宿舍,她无法想象自己怎么能面对那一屋子凝固了的闷热和寂寞。

  24小时值班的办公楼,给了她安全的栖身之地,她想她只要用磁卡划开那两扇有机玻璃的大门,手指按下大门旁边那个白色的按钮,就可以感受到一屋子的同事在白天留下的身体的热气。是的,只需要轻轻的一按,她就可以逃离黑暗,进入光明之中;她还可以爬到互联网上,那个虚拟的世界将让她暂时忘记寂寞。

  但是当她站在那两扇沉沉的玻璃门前,却发现办公室里亮着灯光;循着光源走进会议厅,戴卿卿意外地发现方弘略正睡在那舒软的真皮长沙发上。白天看方弘略,是需要仰视的,而现在看方弘略,却是从上往下看,因此认出他来,戴卿卿颇费了一点小劲。

  对方弘略的发现把戴卿卿吓了一大跳,也把她在深夜里凝结起来的寂寞一下子驱尽。她很不好意思地准备退出去,正在她掩上门的一刻,突然觉得方弘略的睡态十分好看,并且突然产生了想好好看看方弘略的念头。于是她踮起脚跟,小心地走近前去。

  据说一个男人的学识和修养,从他的睡态上基本可以看得出来。戴卿卿并不是第一次看一个男人睡觉,但是这却是她看到的最为动人的男人的睡态。方弘略侧身躺在沙发里,身体微微地弯曲着,他的双手自然地垂放在离胸口很近的地方,那张平时沉静的脸,此时象婴儿一样地细腻安详。

  方弘略迷人的睡态,一下子唤醒了戴卿卿生命里的母性,这种喷礴而出的女性的光辉,一下子把她彻底照亮。从这安详平静的脸庞上,她仿佛闻到了一股浓烈的乳香,看着他睡梦中毫无防范的样子,她真想伸出手去,摸一摸他脸上正静静呼吸着的肌肤,象一个小妈妈一样为他轻轻地哼唱。

  白天和黑夜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极至,在夜里,人们很容易忘记一切现存的事实。因为这,人们有了做梦的机会;也因为这,人类才能越过地位和等级悬殊的限制,找到共同的情感寓所。那一夜,戴卿卿就那样盯着方弘略,她的身体中的母性使她变得崇高而伟大,她为自己的崇高和伟大而感动着。

  当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睡觉感兴趣时,就意味着她已经喜欢上了这个男人。戴卿卿在不知不觉中慢慢开始留意方弘略,不,她原来其实也是很留意他的,只是以前她把方弘略当成自己的上司,可现在把他当成一个男人来留意。她在方弘略沉静而带点淡淡忧郁的眼睛里,找到了一种李世雄身上所不具有的贵族气质,这种气质,慢慢地让她迷恋而沉醉下去。

  当一个漂亮的女人盯上一个男人的时候,这个男人往往在劫难逃。在皇朝公司,喜欢方弘略的女孩子很多,但这种喜欢的成份中,往往混合着一种下级对上司的敬慕;而戴卿卿对方弘略的感情,却因为潜意识中为了报复李世雄而变得十分危险。

  仍然是在一个热风荡漾的夜晚,方弘略凌晨醒来,发现迷蒙的灯光下坐着一个美丽的女子。这个女子穿着低胸的长裙,她的头发恰到好处地垂到那饱满的双乳隆起之处。她就用一双纤细的手,有点无措地绞着胸前的那缕黑发。她的脸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那么恬静,她的那双眼睛,和她的头发一样,因为过分的黑亮而显得有点忧郁;这种忧郁方弘略仿佛在梦里见过无数遍,在心灵深处也呼唤过无数遍。他伸出手去,他叫着“梅亭”的名字,他想牵住她有点无措的双手,他想站起来,可是却感到轻飘飘的,四肢一点力气也没有,正在这时,那个女孩子伸出手温柔地扶住了他,并把自己的身体轻轻地贴了上去……

  那个夜晚对于方弘略是一个梦,他不知道戴卿卿在他喝的咖啡里加入了迷幻药物,他在醒来后一次次问自己怎么会变成那样,可是这个问题他一直无法解答。他想任何的男人在那种情况之下,面对一个漂亮的女人也许都不会无动于衷,他只能以此来安慰自己,借以平息自己对宝筠、对梅亭、还有对戴卿卿的一片歉意。方弘略就以一种满怀歉疚的心情,在公司上下不停地走动着,尽管他想抹去关于那天夜里的回忆,但是戴卿卿的目光却一直追随着他,让他怎么也无法忘记那个梦一样迷离而危险的夜晚。

  宝筠一直认为,三十岁对一个女人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从这天开始,作为女人的生命将一点点走向衰落,如同凋谢的花瓣,芳香但是陈旧,艳丽但是透着空虚。在三十岁生日的那天,宝筠心底里深埋着巨大的恐惧和绝望,仿佛这其中的任何一种都随时有可能一跃而起,如一阵急风最终把她毁灭,让她的一段玉体玉陨香消。那一年的生日,她多么渴望有一个心爱的人来与她一同度过,一同来纪念自己生命中最为重要的日子。但是在这之前,她却惊闻方弘略在美国有了外遇;而当时的高仓,也正在深圳的一个重要会议上应付着云集的记者。

  她只能由一个好心的女友陪着,在一家意大利餐馆,她们点了几个小菜,谈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那个女友努力分散她对这个日子的重视,但是宝筠却一直心不在焉的,心被泪水满满地充溢着,不止是凄凉,同时扑面而来的还有无法抑制的,对情感遗失、生命衰老和前途迷茫的恐惧。那天的生日晚餐早早收场,宝筠回到宿舍,打开邮箱,她以为方弘略怎么也该给她来一封信,但是没想到连预约的祝福都没有来!找出一盘封存的罗大佑的磁带,听着那熟悉的来自灵魂的老歌,宝筠终于痛哭出来,并且一发不可收拾。头一阵阵地疼,心沉得象落了石头,站起来眼前直发虚。这个生日她是真的弄伤了身体,直到这天她才深切地理解了什么叫“伤”心——这就是一个女人的三十岁生日。一个表面成功,内心却无比孤独的女人!

  三十岁生日的凄凉一直就深刻在宝筠的心里,她一直想过一次生日,好好地给自己过一次,一大群朋友,在红烛摇曳之下把她围在中间,快乐地唱着生日歌曲,讲着一些祝福的即使是虚伪的话语。

  这个愿望在方弘略回国以后,终于有了实现的契机,尽管她已经33岁了,尽管她已经度过了30岁的危机年龄,变得非常坦然和平和,她还是想过一次生日,一次真正的生日。不巧的是,那天集团高层正组织在北郊的九华山庄封闭培训,因为自己过生日而请假,对中关村的“工作人”来说,实在不能成为理由,因此宝筠只能在心里苦笑:一个过了三十的女人,已经不会再有花季,这是上帝早就安排了的。

  但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那天的下午方弘略却驾车来到九华山庄,非常意外地出现在她的面前。方弘略还是那么年轻,那么充满活力,他给宝筠送来了一个很大的蛋糕,还有一大束艳丽的玫瑰。在汤泉行宫西边那条僻静的小路上,宝筠埋在那一堆的鲜花里哭了,一个青春已经一点点老去的女人,还能有什么奢求呢?这束玫瑰,已经足够她用一生来感激。那一天,宝筠是幸福的,这种幸福对比她初恋的甜蜜,要丰富得多,厚重得多,仿佛一束玫瑰就延长了一个女人的青春,让她梦回那如花的季节,回到当年他们恋爱的那个寒冷而多情的冬天……汤泉行宫前的小路上,宝筠抱着那束玫瑰,象一个少女一样幸福地靠在方弘略的胸前,任方弘略轻轻地拥着,久久不愿离开他。

  但是浪漫总是短暂而脆弱的,他们都已经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已”。沉浸在幸福中的宝筠,很快就意识到这一点,她把阑珊的泪眼从方弘略胸前抬起来,很不好意思地冲方弘略笑了一下,然后把头重新埋进他的怀里,把眼泪蹭到方弘略的衣服上面。方弘略宽容地笑着,他的笑给了宝筠强大的依靠,他们又再次拥抱了一下,这一次的拥抱,包含着更多的理解和宽容的成份。

  一个女人,不管到了什么样的年龄,她都是美丽的,她生命中的母性永远不会消褪,在一个男人的眼里,她永远都神秘如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方弘略对他生命中的两个女人一直心存感激,他从她们的身上,获得了最为宝贵的爱情,这份爱情同时也给他灌注了无穷的美的力量。当他多年后从国外回来,在国际机场大厅看到青春渐行消退的宝筠时,他的心里是难过的,他一直希望自己能够为她弥补点什么,可是身上的责任和年轻的虚荣,却让他有意无意地又伤害了她,他必须选择一个日子,向宝筠表示自己最为诚挚的歉意。于是宝筠的生日给了他一个表达的机会。

  他从一堆零乱的事务中抽身出来,特意借了一部小车赶到九华山庄,为的只是送去一直藏在他心里的玫瑰,和那个带着浓情密意的大蛋糕,他要让宝筠知道,其实他是非常在乎她的。但是他没有想到却在九华山庄门前碰到跟踪而至的戴卿卿,这个漂亮女孩的出现一下子打乱了他的心绪。

  本来戴卿卿对方弘略并没有任何恶意,她只是喜欢他,注意他,并且渴望着他;在方弘略的魄力和威严之前,她甚至有些惧怕他。在与方弘略的一夜偷欢之后,她象一只发了情的母猫一样,不停地在方弘略的身边扇动着鼻翼,希望能够引起方弘略的回忆和注意,甚至不惜被眼皮底下的李世雄发现。那天她只不过是从电话里,碰巧听到方弘略要借车去九华山庄,她其实压根就不知道方弘略是去干什么,更不知道他是去给太太送花的。

  说到底,爱情其实是一种病,它会让很多原本正常的人,一下子变得精神脆弱、行为错乱,病情剧烈的时候,甚至会做出一些让人无法想象的事来。在那个初夏的下午,戴卿卿感到浑身燥热,这种燥热也让她滋生出无比的勇气,一念之间,她决定租车前往九华山庄,并为此设计了一次浪漫的幽会。她想象自己装出偶然的样子,与方弘略相遇,然后说一些浪漫的话,再进入一种浪漫的幽情之中,走出来的时候他们就成了一对情深意切的情侣。

  在电影里,我们看到过太多的设计,也看到过太多的因为这种设计而迸发出来的浪漫。戴卿卿正是因为过份地迷恋这种设计,才上了这种设计的当。她不仅为这次精心的设计,付出了昂贵的车费,还为此差点达上自己的小命;在九华山庄门口,要不是方弘略最先看见她并犹豫地叫了她一声,她那天就会在九华山庄彻底扑空。

  坐上方弘略的小车后,戴卿卿一直在心里暗暗庆幸,庆幸过后,她又想这也许就是上帝的有意安排。五月的鲜花,开满了原野;五月的村庄,象一段小巧的故事,镶钳在山野之中,勾起人无边的想象和无尽的怀念。但是戴卿卿却来不及去欣赏周围的一切,或者说这些美景全成为她的背景,一种野性的气息正融入她的体内,使她变得更加骚动不安。她以一种半哀求半撒娇的口吻,请求方弘略把车停下来,或者调转车头,但是方弘略只不置可否地笑着,那种微笑的暖昧成份,使戴卿卿更加放肆。她开始伸手去抚摸方弘略握方向盘的双手,她曾经在方弘略那里播下了性的种子,她以为一个男人会从性爱上升为对一个女人的情爱,但是她使尽了浑身解数,她身边的男人还是那样模棱两可,他用一种赤裸裸的眼光不时看她一眼,他看她的眼神,使戴卿卿感到自己也象一只赤裸裸被拔光了毛的小鸡。

  方弘略的眼光慢慢使戴卿卿感到了耻辱——不!戴卿卿已经顾不得羞耻了,在出来之前,她就已经决定把自己豁出去,哪怕换取的只是一次作为女人的美丽。她已经耗尽了语言,她已经不想再去寻找语言,在车厢这样小小的空间里,语言开始变得尴尬和多余;并且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再多的语言都已经无法接近问题的实质,于是她决定执行豁出去的又一个步骤。

  就这样,戴卿卿把身体靠到方弘略的身上,并把手直接伸到了方弘略的下身——一辆大卡车突然从后面冲了上来,方弘略猛地一扭方向盘,一起车祸在戴卿卿的一伸手之间,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醒来后的方弘略,心里是非常难受的,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事,往往越描越黑,他无法解释他与戴卿卿在一起的前因后果,并且他压根就不知道那天戴卿卿为什么也出现九华山庄。面对着宝筠的那双伤痛而坚强的眼睛,他感到无地自容。

  李世雄来看了他很多次,但是什么也没有问他,只让他安心养病,并且暗示他整个事件在皇朝高层就已经被捂住,并被压到了最低的传播限度,另外李世雄还非常大度地以因公负伤的名义,替方弘略报销了一切的医药费用。方弘略什么也没有说,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难道他跟李世雄说他并不喜欢戴卿卿,是戴卿卿勾引的他,他其实什么也没有做?这样他还是个男人吗?更何况他与戴卿卿还曾经有过一腿,那天在车上,他也并不是没有一点妄想的。

  他只能认栽,只能无声地沉默着。他在心里不断呼喊着“梅亭”的名字,那个他见不着的女孩,只有她了解他、理解他,并在心底里默默地支撑着他了。他渴望着能够尽快出院,能够重返商场,那样他就可以把这些耻辱深深地埋在心里,永远不去想它。但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皇朝内部一场高层人事变动,就在他的这场事故背后,由他最为信任的朋友李世雄亲自操刀,一点点向他逼近。

  没有多久,业界就隐隐约约传来消息:皇朝高层正在进行人事调整,为了尽一步与华尔街接轨,他们从几个跨国企业挖来了数名高层管理人士,接管原来的资金运作和国际合作项目,技术副总裁也换上了一位经验丰富的美国人士。

  躺在医院中的方弘略为此十分震惊。当李世雄以一种低沉的口吻,向他宣布这一消息时,他才感到这其中的原因并不是那么简单,他压根不知道戴卿卿曾经是李世雄的女人,就是由于这个妖精一样的女人,使李世雄决心最终要把他从皇朝拿掉。

  那一天方弘略与李世雄的谈话显得有点意味深长,李世雄回忆了他们在美国相遇的情景,李世雄说:“你那天穿的那件天蓝色的毛衣,颜色实在太纯了,干净得让人简直不敢与你接近。”

  “可是你却显得有点落魄,那件西装皱巴巴的,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你的手上握着那么一个大有前途的企业。”方弘略说。

  “都过去两年多了。说真的,弘略,你后悔回国吗?”

  方弘略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我为什么会后悔呢?现在的一切不是很好吗?”

  李世雄不再说话,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非常艰难地说:“也许你可以去做更大的事,皇朝对你好象不太合适了,你不在的这段时间,董事会意见很多。”接下来的意思方弘略已经明白了,他们都不再说什么,李世雄就在这时起身告辞。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李世雄的心里是矛盾而痛苦的。他一直以为自己并不在乎戴卿卿,但当戴卿卿与方弘略东窗事发的时候,他却暴怒了,他这才发现自己原来是看重这个小女人的。在极度的恼火之中,他不知不觉在董事会中渲染着对方弘略的不满,借机想把方弘略请出皇朝,但是临到关键的时刻,他突然内疚了,他在心里不断地质问自己的良心:他这样不是卸磨杀驴吗?这样对得起方弘略曾经的两肋插刀吗?他值得为了一个女人而置企业的利益于不顾吗?

  不!他无法回答这些问题,其实很多的问题原本就是没有答案的。当新的事件出现的时候,它会按自己的逻辑不可阻挡地发展下去,并且很快就会把旧的事件覆盖,商场和情场一样的残酷,这里是没有情理可言的。出了这事之后,他将无法再在公司中正视方弘略,也无法再公正地看待他的这位朋友,为了以后企业和他自己的安定,他必须让方弘略自己走人。走出医院的时候,李世雄的脚步是沉重的,在那个夜晚,他甚至流下了痛苦的泪水。

  几天以后,已经住院半个多月的方弘略,从医院里给李世雄转来了他的辞职报告。有人说,电脑是书法艺术的骨灰盒,但是却是字迹蹩脚者的福音。电脑抹去了人们字迹之间的个性,也让人们忘却了钢笔的作用,但是那些古老而亲切的、闪着人类灵性的笔迹,却实实在在地存在着。认识那么多年来,李世雄从来没有见过方弘略的亲笔,这次看着这散着墨水气味的清秀得如女孩子般的字迹,他感到既陌生又沉重,仿佛手上捏着的不是几张轻盈的纸片,而是一个灼人的铅块。他体会到了方弘略当时写这份报告的心情和深意。

  在宝筠沉痛的叙述之中,高仓一直沉默着。高仓是在顺化县一个培训中心开会的时候见到宝筠的,宝筠专程从市里赶来,只为了见他一面。方弘略事件的打击仿佛已经浸入她的肉体,她的每一个细胞都带着一种努力克制着的伤痛。她坐在高仓对面的沙发上,泪水默默地往外涌流着,她没有去擦它,只是垂着睫毛,任由它们在脸上肆意地流淌。那么多天来,她一直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处理着一件又一件的工作事务,她一次次叫自己不要哭,一次次叫自己坚强一些一切都会过去,可是现在在她最为信任的男人面前,她实在不能控制、也不愿再控制了。高仓默默地抽出几张餐巾纸,递到了她的手上,同时握住了这双让他心疼万分的小手;他站起来,把她轻轻地拉到了自己的怀里。他是那么温柔,好象担心把她弄碎似的,他抚摸着她披散下来的头发,就象抚摸着自己的心。他不能说什么,他还能说什么呢?他只能让她痛快淋漓地在自己的怀里大哭一场,她太有理由哭了,仿佛这哭声已经积压了千百万年,她在自己悲伤的哭声里脆弱得象一个小孩。

  宝筠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她坐在那里,把头埋地高仓的腰间,好象她这一趟来见高仓,只是想到这里来哭一场似的。她抽抽答答地哭着,直到哭累了哭不动了为止,才把狼籍的脸庞从高仓的怀里抬起来,这时候她才发现过份的伤心,已经让她的身体变得十分虚弱,头颅也感到有些昏沉。

  她再一次抓住了高仓的衣角,她抬起脸望着高仓,眼里滚下了剩余的最后的那滴泪水。

  高仓在她的目光里找到了信赖和寄托,他扶起虚弱的宝筠,让她躺在身后的大床之上。然后坐在床前,默默地看着她,用一条温热的毛衣,一点点替她擦着脸上深深的泪痕。宝筠太累了,她真想睡一觉,好好地睡一觉,永远也不再醒来。她闭着眼睛,她听到高仓说话了,这是高仓见到她说的第一句话,高仓叹息着说:“哎,你哭起来可不好看。”

  高仓的这句话使宝筠在潜意识里笑了一下,但她没有理高仓,继续紧闭着双眼,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之中。高仓又说:“我真没想到你会哭得那么认真,干起活来都没这样认真过。”高仓的这句话使宝筠终于忍不住笑了,方弘略的事故使她有一种深刻的出事了的感觉,可高仓却告诉她什么事也没有,是的,其实什么事也没有的!她睁开眼睛,嗔怪地伸出无力的手要打高仓,高仓却把她接住了,就在他们的手接触的时刻,他们再也无法分开了。

  这一次,高仓极尽温柔,他知道他的女人要的是什么。他一点点地滋润着她,他要给她力量,让她找回自己的尊严和价值;他要让她明白,这个世界上其实不止一个人在爱护着她;他要她从他这里走出去后,就变成一个坚实的女人;让她在中关村这块干燥的土地上,心灵重新充满活力和生机。

  宝筠接纳了高仓的一切,她爱高仓。是的,他是她的兄长,也是他的朋友,他们的情意超越了一切世俗的观念,悄无声息地生长着,平时你也许看不到它的存在,但在最需要它的时刻,它就会来到你的面前,庞大无比地包裹着你,给你温暖和力量。宝筠在这种给予中,再次获得了新生……

  宝筠完全沉浸在这种兑变的幸福之中,以至于当高仓向她提及,想请方弘略出任美好集团网络公司总经理时,她竟然以为是高仓在开玩笑。她伸出那只玉手,咯咯地笑着捂住了高仓的嘴巴,同时也让一次本来可以化解的伤害,得到了进一步滋长的土壤。

  第二天黎明宝筠回到家中,一眼就看见生日那天方弘略送给自己的那束玫瑰。这束美丽的鲜花早就凋谢了,但是它的残香却一直萦绕在整个屋子里;它艳丽的花瓣,飘落在那张楠木餐桌上,那种悲剧色彩使它看上去那么惊心动魄。

  宝筠第一次留意到这种美的存在,她在心里一遍遍回放着那天在九华山庄与方弘略在一起的情景,然后找了个透明的塑料袋,把那些花瓣一片片捡起来,放进那漂亮小巧的塑料袋之中。

  宝筠是在北京空军医院一个长长的甬道上看见戴卿卿的。虽然她从未见过这个比自己小差不多十岁的女孩,但是凭感觉她知道就是她让方弘略险些藏身黄泉。她非常适时地叫住了她,她很想跟戴卿卿谈谈,她想知道当时到底都发生了什么;她更想弄明白,方弘略怎么能前脚刚给她送完花换取她的感动,后脚就把另一个女人揽进了怀里。

  这是出事之后,戴卿卿第一次来看方弘略。她是犹豫了很久才来的,当她从病床上醒来,知道方弘略因为她差点送掉性命时候,竟然产生了一种说不清轻微的快感,就象当年在学校她的情人为她自杀时,她掩饰不住内心的自豪那样。但毕竟这次的性质有点不一样,毕竟方弘略不是因为爱她而是被她所害,因此随后她便觉得有些羞愧,追溯着这份羞愧,她慢慢发现自己生命的底层,占有欲竟是如此强烈,甚至达到了疯狂的地步。这种疯狂让她越想越感到害怕,她一直没有勇气去看方弘略,但她又实在掩饰不住想知道这个男人到底怎样了,在后怕和好奇心的驱使下,她出现在北京空军医院的住院部。

  当宝筠把她叫住的时候,她愣了一下,根据各种报道得来的信息,她很快就认定这个女人正是人们传说中的、美好集团的市场总监,方弘略副总裁的神秘夫人!在这个美丽女人的面前,她被深深地震憾了。她至此才明白,自己的青春实在太过脆弱,她完全不是这个女人的对手。这个女人的美丽,不是来自青春的欢腾,而是来自她脸上凝聚着的那种成熟而高贵的威慑力量,在这种力量的压力之下,戴卿卿突然方寸大乱、信心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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