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网友:苏格拉底
第十五章 最后一课
我神情疲惫得好象一个刚刚横穿了撒哈拉沙漠的流浪汉,回到寝室便倒在了床上。
易靖走到我身边,推我、问我。
我把被子扯开蒙住了头:“我只想好好睡一觉--哥们儿求求你大发慈悲好不好?”
于是他自言自语地抒发着对我的同情去睡了。
在憋得实在喘不过气来的时候我才透出头来,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就像浮出水面的缺氧的鱼。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什么也不去想。
只是心仍然清醒得无法睡眠。
我就这么过了一夜。
第二天易靖下床的时候我仍然是睁大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着。
“哥们儿,该洗脸了。”他小心翼翼地叫我。
“我很累,想再躺会儿。”我声音低得连自己都听不清。
他摇摇头走开了。
“哥们儿,早餐来了也。”他又一次小心翼翼地叫我。
我的答复仍然不变。
他又摇着头走开了。
“哥们儿,你不会连午餐也不吃了吧?”他的声音提高了几分贝。
我重复答复的声音却与他成反比。
他无奈又走开了,苦恼地挠着自己的头。
“哥们儿,你一天都没吃过一点东西,这怎么行呢!”他守在我身边苦口婆心劝我去吃晚餐。
我连答复一声都觉得很累。
他在我床前走来走去,头皮都快挠破了。
“苏格,你玩深沉也别拿我开心嘛,我不知道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可深沉和吃饭完全是两码事--再说人可以不玩深沉,总不能不吃饭吧……”
我热泪盈眶地看着他在喋喋不休。
易靖说着说着注意到了我眼睛里的变化,脸上开始有了笑容:“总算看你缓过劲儿来了,得,这次我也做了一回心理医生,”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不料手腕没劲,身子一软--幸好有他扶住了我。
“嘿,哥们儿,现在你可真比西门庆身子还虚。”拍档笑眯眯地看着我。
“得,我刚从八大胡同里出来,成不?”心情一变,说起北京话还真地道。
拍档笑容可掬地给我端来从食堂打的已放了很久的饭菜:“已经凉了--不会嫌弃吧。”
我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一边鼓起腮帮子说:“你打的饭菜胜过十全大补灵药,要是天天都能打这么一回,别说八大胡同了,就是千大胡同,万大胡同,我也能杀他个七进七出。”
易靖就一脸的讪笑。
“对了,苏格,晚上就别去操心什么‘百年树人’的大业了,停一次工陪我和卿丽一块儿去散散心怎么样?”易靖拍着我的肩膀说,语气简直可以感动吴宇森电影里孤独寂寞得像野狼一样的杀手。
可我却差点没噎着。
同一时刻也想到了我的学生昨晚所说的那些话。
最后一次课--美国--后天--七点班机。
我立马放下筷子,看了看手表:离往常上课时间还有3分钟不到。
“哥们儿,又怎么啦?”易靖不无惶恐地小心翼翼问我。
“没事的,你放心好了--多亏你提醒,我这就去操心‘百年树人’的大业。”这是我匆匆走出寝室时留给易靖的话。
我骑着自行车穿行在华灯初上的大街:周围有奔驰而过的奔驰车,有比霓虹还要眩目的霓虹灯,有从唱片店里唱出来的某个知名男歌手过分煽情的歌声,有从夜市里被夜风送过来的某种不知道类别的烤肉的香气。
也真是奇怪得很,我脑子里所有关于感情的事已纷纷消失。
--似乎是专为我的学生,为今晚的最后一课腾出空间。
终于到了她家楼下,我下了车就大步流星地往里走,上楼梯时才意识到车还没锁,转念一想随它去吧。
敲开门后蓦地愣了一下:这是纪瑾吗?
金灿灿的发卡--橙色紫色相间的小马甲--卡其色的短裙。
我一时根本无法把印象中那个白衣如雪的女孩子同眼前的纪瑾形象重叠起来。
“苏老师,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纪瑾的脸上竟然出现了那种我认为只有南极的冰山全部解冻时才会有的妩媚笑容。
“你--”我一时呐呐地竟说不上话了。
“也难怪苏老师奇怪,刚刚穿上身时我也很不习惯,可妈妈说美国的女孩子穿着要多酷有多酷,到了那边就得这样。”
纪瑾若无其事地在我异样的眼神里领我走进客厅。
我注意到她说酷时发的明明是英语单词“COOL”的音。
面对面地这么坐着我觉得真比第一次上课还要不自然得多。
也许,即使学过了辩证法而且可以讲得哲学教授心服口服的我从来就没有好好掌握用发展变化的观点来看问题,因此我的观点仍然是僵化、孤立、一成不变的。
面前的茶几上两瓶可乐取代了茶的位置--果然是风格大变,不是小变。
我一面在舌尖回味着昔日纪瑾为我沏的不知是龙井还是毛尖或铁观音反正是好茶的淡淡苦涩,一面在心里暗暗感慨美利坚合众国的文化侵略确实是见缝插针无孔不入说不定不出五十年我们的母语就会是ABCDEFG了。
纪瑾拧开两瓶可乐的盖子,把其中一瓶递到我手里。
我说了声“THANK YOU”接了过来,无意中碰到了她的手指--她下意识的一缩手。
我同时也惊奇的发现乐她那件色彩绚丽的马甲下竟是以往常穿的那件白色上衣,不由得暗暗好笑:这女孩子说要尽快融入美国文化氛围只怕是有点勉强。
眯着眼咕噜咕噜灌下半瓶可乐后忽然发现她正怔怔地看着我,我不好意思笑了笑:“是不是苏老师喝可乐时没有喝茶那么文明?”
“是啊。”她反应过来后笑呵呵的说,“你喝可乐的时候就象是在往炼钢炉里加入铁水,喝茶的时候就像是在滴眼药水。”
“是吗,”我爽朗地说,“那我可要为你这妙不可言的比喻在喝上一口。”
我说到做到了。
我的身心突然间变得很自然,自然得我一开始都体会不到这种自然,体会到以后也不知其所以然。
“对了,上次讲到哪儿了呢?”我不经意的问。
“苏老师,今天可不可以不讲课,只聊点别的?”纪瑾搓着手中的可乐瓶,若有所思地说。
“好呀,聊点什么呢?”
“想怎么聊就怎么聊,聊到哪儿算哪儿。”
听到这句话时我的心倏的一颤,就像是在开始解冻的初春被第一次温暖的南风吹拂过。
“怎么啦?苏老师?”纪瑾轻轻的问我。
“没什么,聊吧。”我很快恢复了常态。
于是我们无中生有的开始聊了起来,可乐瓶,茶,中国古典文化,西方古典文化,西方古典哲学……
不知不觉就扯到了苏格拉底上面。
当我刚刚谈完自己对苏格拉底的欣赏和体会时,纪瑾似乎是不经意的问了一句:“苏老师,你对苏格拉底的崇敬和热爱是不是来自你的父母的影响--要不他们怎么会给你起‘苏格’这么一个言简意赅、意味深长的名字?”
“你想的虽然是大有道理,但事实上大错特错,”我不无叹息地说道,“我父母都是根红苗正的工人阶级出身,不是你想象中的臭老九,一直到我满月他们还叫着我的小名豆子,后来满月那天邻居阿姨送来一件当时还挺稀罕的花格子小褂,于是母亲就顺口说叫小家伙苏格算了,省得查字典了。”
纪瑾一笑之后话题渐渐又转到我身上。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毫无回避的在我的学生面前谈起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反正我就是一件件讲了出来。
我惊奇的发现原来我的童年并不逊色于任何一位伟人--就算是母亲的训斥和父亲的巴掌也并未改变那如诗如画的底色,甚至也可以说那本来就符合其中的一种必不可少的色调。
我那所谓梦魇一般的中学时代其实也能带给我温馨的气息和无穷的遐想,只是我以前从不肯用那样的方式去想过--比如我在卿丽面前说起往事时完全就是一种鸵鸟的方式。
没有跟卿丽提起的那段初恋也一点一滴说了出来,没有带着忧伤,也没有任何怨恨,有的只是深埋心底的缠绵和永远激荡的回音。
纪瑾眼神清澈如水地听完了我的回忆录说自己仿佛也穿越时空回到了从前。
“那你也说说自己吧。”我无意识的举起可乐瓶,却喝了个空。
纪瑾抿嘴一笑把自己手里的可乐递了过来。
我也极其自然地接了过来喝了一口。
“我呀,成份可是黑五类的,”纪瑾的第一句话就深深吸引住了我。
“爸爸出身是大知识分子家庭--也就是那时的‘老九’了,而且还是右派;妈妈更惨,出身成份比爸爸还要高上四级。”
“地主啊?”
“没错,”纪瑾深深的叹了口气,“爸爸妈妈是在农村插队时认识的。”
“那就是自由恋爱了?”
“是呀,‘同是天涯沦落人’,同样身为黑五类子女的他们如果不是相互扶持,怎么走过那段荆棘路啊!”
“我爸爸妈妈可不一样,从介绍认识到批准结婚完全是组织上一手包办。”我不无羡慕的这么说是因为我总觉得自己未必是一个爱情的结晶。
“你父母感情怎么样?”
“感情?有没有似乎还是个问题。”我回忆了一下父亲和母亲在一起的日子,不无调侃的说,“母亲比外婆还要健谈十倍,整日里的话题却总围绕着一个中心展开,那就是父亲的没出息;父亲虽然不敢对母亲动手动脚,但敢怒不敢言还是可以写在脸上的。”
“那现在呢?”
“还是老样子啊。”说话间我不由又想起了远在故乡的父亲母亲--真的,有好久没想他们乐,一想起来又总觉得会想个没完没了。
“真有点羡慕你。”纪瑾的话不象是开玩笑。
“为什么这么说?”我从纪瑾那含着淡淡哀愁的眼神里也看出了点什么。
“其实你父母的感情才是那种可以白头到老的感情,”纪瑾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的爸爸妈妈却没有这么幸运啊!”
“不会吧--一路荆棘都走过来了?”
“正因为有荆棘,路才很窄,两个人不得不相互扶持;一走上了宽敞的大路,用不着扶持了,彼此间就很难像以前那么包容对方。”真想不到这样的一个花季女孩对人生有这么透彻的领悟。
我不由得又是惊奇又是佩服--如果要论起我所佩服的身边的人,恐怕除了曾带给我心灵默契的龙儿之外,也只有这个在某些方面可以做我老师的学生了。
“他们是怎么分开的?”尽管知道这就像问死刑犯家属当事人所犯罪行一样不合适但还是忍不住问了。
纪瑾沉吟了一会儿,缓缓说道:“具体的原因我也不太清楚因为那时我才十岁。但我知道他们的分开是因为性格和文化素质相差太远--”
“爸爸是个很爱看书的人--好像自打我出生那天起就看见他手里一直捧着本书。妈妈曾告诉我我学会的第一句话就是爸爸教我的一句唐诗--二月春风似剪刀。”纪瑾脸上的表情已告诉我她正咀嚼往事,“我的启蒙老师也就是爸爸,他脑子里的知识好像无穷无尽似的--唐诗、宋词、元曲还有古今中外许许多多作家的作品--多得让我数到现在都没能数清……”
“听上去真像个作家,”我禁不住插了一句,“没准我也是他的读者之一。”
纪瑾谈谈的一笑:“可他只是个大学老师。”
“只可惜我就偏偏遇不上这样的老师。”我不无遗憾的灌了一口可乐,感觉上喝的就象是啤酒。
“妈妈不像爸爸,小时候有那么好的读书环境,”纪瑾接下去讲道,“再说还在她念小学的时候那场浩劫就开始席卷全国--她的文化层次也就一直停留在小学阶段。”
我深有同感:“没错,我母亲那时是红小兵,我父亲是红卫兵。红小兵天天背语录搞劳动;红卫兵响应毛主席号召全国大串联--我父亲就在那个时候兜里揣了两块钱周游了大半个中国,回来时脚上换了一双新鞋兜里还剩六毛八分。”
“其实我爸爸当时也想去参加大串联的,”纪瑾受我影响,话题又回到她老爸这一边,“只可惜他是右派子女,家里人根本不放心让他出门--以至于这件事成了爸爸的终生遗憾,他总说自己错过了行千里路的机会那万卷书只是白读。”
“哪里,哪里,”我不以为然地说,“我父亲行完了千里路可现在只是个老实巴交以做小生意过活的下岗工人。”
“其实每个人的人生篇章都有绚丽和暗淡的。”纪瑾的话象是在安慰我,又象是在安慰自己,“你爸爸妈妈不是生活得挺幸福吗?”
幸福?
我的父亲母亲那像白开水一样的生活也能称之以幸福?
我突然间想起前些日子偶尔看过印象还算深刻的一篇薄薄的小说《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心里若有所悟。
“我刚才说到哪里了?”纪瑾似乎在自言自语。
“不好意思啊,”我满怀歉意得就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一不小心把话题扯到红卫兵上面了,好像你正想说你的妈妈。”
“是的,”纪瑾轻轻捋了捋鬓旁散乱的几缕头发,继续说她的妈妈,“妈妈是个个性很强的人,小时候被同学骂为‘小地主婆’眼泪也只往肚里流,从不肯告诉家人。在农村插队那段日子再苦再累的农活也没把她压垮--她甚至还能抽空照顾比她大三岁但很文弱的爸爸。”
“了不起,妇女能顶半边天呀。”情不自禁就来了一句俗不可耐的感叹。
纪瑾只是微微皱了皱眉,说话语气却不受我影响:“妈妈在回城以后不久姥姥又中风了,为了照顾瘫痪在床的姥姥她推迟了和爸爸的婚期--”
“难怪你才这么小。”我莫名其妙的打断了她的话头。
“那又怎么样呢?”纪瑾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随口问了一句。
我这才猛省,有时候在女人面前说她“小”也是犯忌的--尤其是那些半大不小的花季少女。
所以这时候也不能回答--那只会越描越黑。
纪瑾总算放过了我,继续往下说:“妈妈是在姥姥死后才和爸爸结婚的,一年后才生下了我。那时家里很穷,爸爸当老师挣不了几个钱,妈妈做了几份临时工也是入不敷出--她一气之下就借了点钱出去做生意--没想到这就是他们感情破裂的开始。”
“亏了?”我试探性地问。
“那倒好了。”纪瑾深深的叹了口气,“妈妈就是那种特别有生意头脑的人,第一次做生意就赚了好几百,于是她就再也不肯罢手地做了下去,生意也越做越大,越做越精。”
“这不挺好吗?”我在心里开始把纪瑾的母亲和李嘉诚、王永庆、曾宪梓等人的形象并列,不无羡慕和憧憬地说,“我父亲母亲的那个小卖部要是请到了你妈妈去当经理,一年后会不会变成SUPER-MARKET(超级市场)?”
纪瑾没有回复我的无聊问题,神情愈发黯然:“妈妈从商以后就很少有时间在家里--即使在也只会和笨手笨脚不会料理家务的爸爸吵架。小学时的我从来就没看见爸爸妈妈的脸上露过笑容,甚至也听不到他们和和气气地说过一句话--”
我突然间仿佛完全理解了我的学生以往的种种不近人情的神态举止言行。
“爸爸生妈妈气时就会一个人喝闷酒,喝完酒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在家里大吵大闹乱扔东西--结果妈妈回来后又是一通大吵大闹,两人甚至动手打了起来--但文弱的爸爸又怎么打得过妈妈--他的黑边眼镜被妈妈无情的打碎了,镜片碎得满地都是--鼻血还在流淌的他终于走出了家门……”纪瑾眼睛噙着泪花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了,身体前屈捂着脸轻轻的啜泣起来。
我心仿佛让世上最锐利的针尖刺了一下,难受得不能自已。我这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有走过去坐在了她身旁,轻轻伸出手去拍了拍她肩膀安慰她。
她的肩膀在急剧地颤抖不止。
终于,她感情冲动地扑倒在我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泪水和呼出的热气很快湿透了我的上衣。
此刻我的大脑已把一切大大小小的事情全部抛开了,所想的只是怎样才能安慰我的学生,安慰这个仍在童年阴影笼罩下的女孩不再哭泣。
但任我一再绞尽脑汁却怎么也想不出一句话来。
--真的就想不出来。
好在时间代替我做了这份安慰工作,纪瑾终于默默地从我怀里重新坐直身体。
她咬着嘴唇看着我胸前的湿乎乎的泪迹,脸上的表情似乎在置疑是不是自己哭出来的。
“没事吧?”我轻轻的问。
“已经很晚了,苏老师,”纪瑾哭过之后仿佛又变了一个人似的,“我妈妈快回来了。”
“是吗,”我有些茫然失措,“那--我回去了。”
纪瑾同以往一样送我到门口,可我不知为什么莫名其妙就恋恋不舍起来,总觉得心里有件心事一直放不下。
是什么呢?
苦苦思索而没有答案的我终于一狠心大步走了出去--感觉上仿佛是做了一件明知是错却别无选择的事。
“苏老师--”
这轻轻的呼唤让我浑身一震,回过头是她奇怪得让我心慌意乱的眼神。
“--明天你会来送我吗?”
“一定会的。”我深深的凝视对方眼眸,却看不出再多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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