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妮宝贝

　　遇见诺是在波特曼的一个酒会上。到场的人大部分来自各大网站和媒体，还有自由撰稿人、网络写手.专业作家等各色人。大厅采用的是透明天顶泻进来的自然光。但是那几天上海的天气阴冷，所以空旷的大厅弥漫着一种清冷的光线。即使空调开得很足也依然让人感觉萧瑟。

　　在这样的场合中，令我感觉舒服的方式是，拿一杯冰冻可乐，然后挑个空气流通较顺畅的角落，一边喝可乐，一边看陌生人、不说话。

　　诺是被朋友介绍过来的。说她一直很喜欢看我发在网络上的那些文字，所以也想看看我。她在一个网站做编辑。在人群中看过去好像是刚刚从学校里跑出来的女孩，穿着宽大的毛衣。漆黑的头发，清澈的眼神，笑容暧昧而甜美。

　　我一直是个心理有距离感的人，所以初次相见的时候，常给别人留下对人爱理不理的感觉。我不是大喜欢上海的女孩，常觉得她们缺少一种温暖平和的气质，所以不够大气。但是诺给人的感觉很自然，带着一点点脆弱，像个没有来得及长大的孩子，却有一颗忧郁的心。

　　我很奇怪自己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心里那种温柔的情绪。

　　酒会结束，我们一起吃了晚饭，然后去朋友家至听歌剧和聊天。一大帮人混乱地坐在简陋的地板上，抽着烟，喝啤酒，空气污浊不堪。诺和我，然后还有一个来自河北的网友，是个高高的瘦男人，坐在角落里做心理测验题。诺有很多这样的小把戏，她玩得眉飞色舞。就在那一个夜晚，我发现她抽烟很凶。还没有倒干净的啤酒瓶里，漂浮着烟头和烟灰，很颓败的样子。诺坐在冰凉的水泥地面上，一动不动地抱着自己的膝盖，头发凌乱地泻下来，遮住了脸。我已经很久没有抽烟，但看着她的放纵，觉得自己的心脏裂开一个一个的小缺口，就问她要了打火机。她和那个男人一起做完测验，就沉默地坐在地板上，一声不响地抽烟。差不多抽完两盒MILD SEVEN。

　　深夜的空气已经变得稀薄和寒冷，弥漫着烟草的味道，让人头疼欲裂。我终于在地上躺了下去。我觉得诺在那里。我很安心。

　　我们不常见面，虽然彼此工作的网站相隔不是太远。我在北京西路，她在南京西路。有时候下班，我会在路上碰到她。她和单位同事在一起，依然穿着过分宽大的毛衣，头发散乱的，会大声地叫我的名字。而我通常是在匆忙地赶车，因为从静安区的繁华地段回到我的家，要在车上花去一个多小时。而家里人总是会等我吃饭，所以我一下班，心里只有回家的念头。

　　下次再联系吧，再见。每次我们都这样说。但是因为彼此工作的忙碌和心情的杂乱，总是很少能有机会定下约会时间。

　　有一段日子，发现自己开始不想上班。我的自由散漫令自己感觉颓丧。虽然知道一切都会过去，时间会平息任何心情，但还是想到了诺。好像是有了一个见到诺的理曲。

　　电话里诺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清晰明朗。她说，我们出去吃饭吧。我一直都想来找你。我自己最近心情也不好。

　　那天是我第一次到诺的单位。30多层大厦的顶楼，巨大的工作间，摆着上百台电脑，挤着上百个人。空气明显的浑浊，过热的中央空调让人窒息。我看到诺在人堆里站起来对我招手，她看起来有些憔悴。她让我看她自己制作的动画和小软件。很精巧，有黑色的幽默画。工作台上到处是散落的牛奶糖。诺穿上脏的羽绒外套，背起粗布的工作包，对我说，我们走吧。

　　我们找到北京西路上的一个小饭馆。登上阁楼，能看到窗外的梧桐树。光秃秃的树枝已经开始绽出翠绿的叶子。诺点了皮蛋粥、海鲜煲和蘑菇青菜，她说，她以前曾经在北京西路上的一个广告公司做创意，每天中午会来这里。那时候这个阁楼也常常是空的。她就独自对着窗外的树叶和阳光吃饭。我问：不和同事一起来吗？她说：她们都是很纯粹的上海女孩，喜欢围在一起用上海话谈论是非，我不喜欢。

　　她很快地就吃完了饭，又很快地拿出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她说：前段时间我请假去一个海岛玩了。晚上的时候去海边，天上有星星，能照亮沙滩、远处环绕的群山，退潮后偌大的沙滩上一个人也没有。在那里看海，玩弄手中冰凉的沙子，听潮水的声音。坐得冷了的时候，站起身来，感觉周围的沉寂太荒凉了，让人心里害怕。

　　是一种心里荒凉的感觉吗？

　　她没有说话。然后她说：以前我在这里吃饭的时候，听到楼下的电话铃响，老板娘说是某大厦某层吗，我就知道是我公司的同事来订外卖了。我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一直是一个会感觉寂寞的人。所以，以前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喜欢在网上看你的文章，尤其是深夜，在电脑里看着那些字发亮，心里很疼痛。

　　她侧过脸来，若无其事般地对我笑。

　　那天晚上，我们吃完饭然后去逛街，沿着陕西路一直走到淮海中路。夜色中，两个人懒散地走路，听着风从大街上呼啸而过的声音。中迷路过一家精致的小店铺，诺看中一件式样简单的手编毛衣，试了半天，依然嫌它不够大。又走。到了地铁站的季风书园，看到杜拉斯新出的一套小说集，两个人挑了一大堆。在推荐的新书里面，我看到我的书。蓝封面的书，很安静地放在那至。诺说，真可惜书店老板不知道作者已经出现在这里。我笑。那天我穿的是旧的仔裤和球鞋，头发凌乱地扎着辫子，看上去是不折不扣的迷恋杜拉斯的学生模样。

　　我们拎着一大堆书又到衡山路找酒吧。诺想喝咖啡，她已经一路抽了很多的烟，而且居然找不到她的烟盒了。走进一家，她赚人不够多。其实我们都想找一个音乐喧嚣，人声鼎沸的酒吧，在烟草和咖啡气息至面抽烟和沉默。但那天走了一段路，一直找不到。手里的书又很重，所以最后还是走进一家空荡荡的咖啡店。昏暗的灯光下。只有一桌人在打牌。诺要了一盒烟，一杯CAPPUCONO，她歪倒在沙发上，笑笑地对我说，我们再来做心理测验题好不好。我说，不要把你的一只老虎，一只狗熊再搬出来了。复旦哲学系的毕业生，想点更有趣的话题。诺说，千万不要和我谈哲学。我现在最烦哲学。于是我们就开始听音乐。那晚咖啡店里放的是王菲的歌。是我们喜欢的。

　　回家的时候是凌晨了。因为一早要上班，两个人都觉得有回家睡一会儿的必要。我先下的车。我对诺摆手，然后拎着我的书往前走。走了几步，突然听到背后有明朗而模糊的叫声。我转过身去，看到诺从打开的车窗伸出头来，对我大声地叫喊着，亲爱的，再见。那第一声叫喊应该是“亲爱的”。然后诺把手把放在嘴唇边，给了我一个飞吻。

　　几乎每一次，她都是这样和我告别。

　　如果等我老的时候，想起以前曾经认识过什么朋友，我想，爱抽烟的女孩诺，应该是其中一个。我是个不相信感情会长久的人，所以我喜欢美丽温情的小小瞬间。就像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冷漠的人。但是诺的吻别让我暂时忘却了时光的残酷。也许在一生中，想找个能一起沉默走路的人，并不是很容易。

　　但是有过短短的一段，也已经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