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接受他，是因为无法抵挡他一天一封情书的爱情攻势。整整六十封，我把它们放在一只刻着细碎花纹的古铜色盒子里，保存至今。像旧式女人珍藏一件情人信物。情书写得哀婉忧伤，与他憨厚朴实的外表不太相称。后来，他约我唱卡拉OK，他喜欢把话筒紧紧地握在手里，一边唱，一边动情地望着我。他的嗓音不好，而且走调，但唱得很卖力。我坐在台下，紧张地看着他，总担心他会在高音部位唱不上去。

　　大学毕业后，我一个人在外地工作。江南的秋天昼夜温差很大。秋夜寒冷。因为寒冷，我觉得无比孤独。我无法忍受下班后的空落，我期待有一盏等待我归去的温暖的小灯。于是，在秋意浓重的时节里，我们恋爱了。那时，VCD不普及，DVD还没走进家庭，盗版片市场也没现在这么繁荣。我们主要的娱乐是去图书馆看内参电影。两人在小型放映室里正襟危坐，觉得自己特高雅。散场后，他常给我买一客冰淇淋。我喜欢在冷天吃冰淇淋。看我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他便把黑色的棉风衣脱下，披在我的肩上。

　　他买来成套的床上用品，把我的小屋布置得像新房。他还买来米、油盐酱醋和一堆崭新的炊具。公寓里的公用厨房被这些东西占去一大半。一天，他为了储米罐的摆放位置和同公寓的另一个单身女孩争得面红耳赤。碰到这样的情形，我总会感到很尴尬。我不喜欢为这点小事和别人争执，我不住地向女孩道歉。他站在边上，不悦地看着我。

　　我美丽而脆弱，敏感而虚荣。他对我百般呵护，他愿意做一切令我高兴的事。但唱卡拉Ok的时候，我还是会紧张，还是担心他走调，担心他在高音部分唱不上去；看到他与别人争吵，还是会尴尬不已。他可以背诵《离骚》全文，他知道所有化学元素的英文名称，他写的情书优美动人，令学中文出身的我读后泪水涟涟。但他不合时宜的举止，总让我爱他爱得脸上无光。

　　在一次争吵过后，我郑重地提出分手。这一回，他的表现出奇地得体。记得他自言自语地说了句，也许我们真的不合适。然后转身离去。那天，他就穿着那件曾多次披在我肩上的黑色棉风衣。我晚上没有回宿舍，在朋友家住了一夜。第二天回去，发现他已带走了属于他的厚厚一摞书。

　　分手的最初几天，我夜夜长歌当哭，泪水划过脸颊，滚落在枕头上。我就把脸埋在湿濡的枕褥间昏昏入睡。好几次，我难过得想打电话给他。我知道，只要我一个电话，他会回到我身边，但我还是忍住了。我还爱他吗？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和他在一起的多数日子里，我并不开心。

　　我开始与各式各样的追求者交往。付出半真半假的感情和半真半假的承诺。后来，我认识了现在的丈夫。他学数字信息专业，博士毕业后，在一家国外公司就职。他有着得体的举止、体面的职业和不菲的收入。我第一次见到他，就有种很踏实的感觉。这种感觉介乎爱与靠之间。多年的情感漂泊令我疲惫，这一次，我把心交给了他。婚后不久，丈夫被派往国外工作，我独自一人住在新房里。丈夫每天下午5点发一封email，晚上11点打一个长途电话。他是个绝对理性的人，生活得如同时钟般精确。

　　虽然在一座城市，但很久以来，我们一直没再见面，也没再通过电话。两年后的一天，在一位老朋友的婚礼上，我见到了他。他已娶妻生子，妻子是银行职员，相貌一般，衣着朴素。儿子很胖，一直伏在他的肩头，不肯让别人抱。他抱着儿子过来和我打招呼。他告诉我，最近一直自学心理学，希望将来开个心理诊所。如今生活在城市里的人，看上去个个健康得跟时代精英似的，实际上很多人都有心理障碍，心理咨询这一行肯定前景看好。他说话的同时，他的胖儿子不停地摘弄他的眼镜玩，他再也无法用过去那样专注的眼神望我了。我不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印象中，我不住地点头，大口大口地喝啤酒。邻座的一个熟人不停地给我倒酒，我就不停地喝。

　　那一晚，我喝了很多，酒宴未散，便匆匆离席。

　　又是深秋了，风吹在脸上，已有凛冽的寒意。我的眼睛涩涩的，一阵风吹来，泪水夺眶而出。我仰起脸，用醺红的脸庞接住了它。(好风长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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