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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网友：兰若小倩
一
周末下午的咖啡屋，冷气中弥漫着微苦的浓香。我要了一杯ESPRESSO，在临窗的位子等那个叫忆峰的男人。
窗外广场上，法国梧桐舒展大片的轻绿色叶子，风过处，阳光象碎裂的钻石从树叶的缝隙中斜射出光芒。
有黑白光影在裸露的皮肤上晃动，仿若隔着时光的记忆。
我是一个财经网站的在线专家。每天对着两台电脑翻七百多张K线图表回答无数大同小异的提问。
“这只套上了，卖吗？”“这只赚钱了，还能赚多少？……”“有好料没有？”……
网站的编辑在我办公的屋子里放了台新饮水机：喝水可以净化辐射。
过滤之后的水很清澈，或许确实可以净化辐射却一直不能滋润枯燥的感觉。
我每天抱着一杯清水，似乎是要把半生的水喝光。
那天下午，大盘指数又下跌了1.2%，提问者络绎不绝。
“有人说股市的一端是阴阳河，另一端是坟墓。专家你怎么看？”忆峰对我提的第一个问题，在屏幕上一大堆买不买卖不卖的询问中卓尔不群。
“这句话很精辟，不过阴阳河和坟墓之间还有一家幼儿园，在市场上我们都象孩子：)”我放下水杯回答他。
紧接着，一屏新问题覆盖了我的视线。
晚上六点的时候，他的第二个问题出现“一只股票，上升一元钱，持有1000股就获利1000元，您能告诉我，这笔钱是哪来的吗？(这个问题你可以不回答。请问：幼儿园几点开饭？)”
无疑他是聪明的，若直接问起吃饭时间，问题会在我看到之前被删除。
“一笔投资收益，来源于聪明和运气。七点以后。”在线答疑延续到晚上八点。
他没有再提问，直到我向所有在线者道再见。
他才问了第三个问题“你有EMAIL吗？”
留下EMAIL地址，我关机。
屏幕上的熙熙攘攘瞬间陷入一个无形的黑洞，窗外只有几颗浅淡的星星散落在墨蓝的天际。
二
第四天，我的信箱里出现一个陌生的名字：YIFENG.
“幼儿园里的专家你好，我是忆峰：)。今天，我又到距离公司最近的那家证券公司看股票。红、黄、绿三色数字在幕墙上跳动，还有各色图形。没有人能准确地说出下一分钟的指数和股价。相信这个市场，除了阴阳河、坟墓、幼儿园还应该有一块智者的乐土。我开了自己的户头……”
作为一个每天浸淫在股票市场上的所谓专家，我已经开始从另外的角度观察我的事业。
最后我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能成功预测证券五年以后走势的专家少得可怜，而大部分专家在短期趋势预测上，也经常做出错误判断。传闻与公告、图表与基本面，在此背后隐藏着的力量才是强大而不可预知的。
我给忆峰回信：“在很多场合都有这样一句话：股市有风险，入市请谨慎。祝你好运，忆峰。”
忆峰没有再出现。我依然看着七百多张图表回答问题，依然喝清澈的水。
半个月以后，忆峰的EMAIL象春天飘飞的一片柳絮落入我的信箱。
“今天下雨。中午到证券公司卖出5000股上海石化，赢利3770元。最近操作频繁：2000股兴业房产，赔1020元：(，1500股深科技，赢利1200元；2000股凤凰光学，赢利1460元……
下午，无意中看到，雨水顺着玻璃窗流淌，每一道新的水流淌下去的时候，都遵循从前的轨迹。股票在变幻莫测中也定有轨迹可寻。我希望我最终能够找到，并且对能它的未来做以预测。
雨天会令人想起不愉快的事情。我不了解你的生活，不知道你是否也感到孤单。压力和孤单总是成正比，你的工作如是，我的也如是。这样的时候郁闷得想砸碎玻璃……没有时间到网站看你，希望幼儿园开饭的时间能提前一点：)
我的电话号码是：***********”
晚上八点收到忆峰的邮件，放下手里的水杯，仔细读。窗外越来越低的阴云使人窒息。
忆峰和我不在一个城市。我没有马上回复，楼下秦宁已经在车上按了半天喇叭。
三
晚上，秦宁送我回家。我站在窗前，他的车消失在雨雾中。
两点钟的时候，我给忆峰写邮件：“忆峰，在小时侯我曾梦想看透每个人的心，并相信在我长大以后就能做到。
正象所有的孩子都会长大一样，现在我看到与梦想相对的现实。没有人可以完全看透别人的内心。
在市场中我们都是怀有看透它梦想的孩子。预测总是主观，市场的魅力不就在于它的不可知么？
越危险越美丽，把握风险是首要的。忆峰祝你好运！
我这里也开始下雨。
很多人营营役役，不知为什么。孤单和压力是手中的水，惟有饮者自知冷暖。
晚安。”
十分钟后，我的邮箱里有了新邮件：“你可以打我的电话吗？忆峰。”
我的手指在电话键上忧郁了一下，夜晚使感官敏感，落雨的声音仿佛在催促。
话筒里传出第一声“喂”的时候，我对着玻璃窗笑了一下：“忆峰，你好。”
“这么晚怎么还不睡？”
“你也没睡，我习惯失眠。”
“女孩子这样会老的。”
“我已经很老了。”
“你？你的声音还是个孩子。幼儿园的孩子。”
……
雨水沿着玻璃窗滴落，旧的轨迹被新的雨水冲刷。那夜，没有停。
四、
此后，忆峰的电话经常在深夜响起，他住在一栋公寓的十六层房间里有一扇可以看到日升月落的窗户。
有时他会提起公司里的人事斗争，派系战役有时他很安静，话筒中传来隐约的琴声……
一个月后的一个晚上，我窝在沙发里，吃薄荷糖，看雨。
忆峰又打来电话：“昨天，我把上次的赢利交给母亲。她说梦到我父亲笑着夸我有志气。”
“哦，你父亲好么？”
“我父亲高考时是全市的理科第一名，因为出身不好没有学校录取他。
他去了西藏，不适应那里的生活，得了严重的心脏病。和母亲结婚后，他返城。
我是他们唯一的儿子。他一直要求我做到最好。小时侯考不到第一名，父亲就会骂我没志气。高中以后，再没听他这样骂过我。我拿到复旦录取通知书，他一定要喝酒。他醉了，再没醒过来。”
露台上的植物，被冲刷成新的生命。在黑暗中、雨水里，浓绿。忆峰的声音平静地划过，仿佛没有表情的脸孔。
“对不起，忆峰……你母亲好吗？”
“我母亲靠打工，供我念大学，我毕业后，到这个城市从一个普通业务员做到集团财务经理。
两个月以前，她生病，我回去探望。医生说是肺癌末期。好了，不说这些。最近我的操作，胜多于负。”
忆峰转移了话题。
“今天，我全仓买进了一只股票。我相信自己对数字有天赋。我一定能成功地把握这个市场。”
“可是忆峰股票的现在的价格反映了它全部的价值，没有人能进行预测，判断它未来的走向，这个市场需要的不仅仅是自信。”
“经常对你提起股票，并不是想你给我提什么建议或者套什么消息，我除了自信还有足够的胆量。”
……
清晨挂断电话后，我把脸浸在冷水中寻求瞬间的清醒。
忆峰如同一片阴云，低低压在天际，越来越沉重的份量，随时都会倾泄成雨。
五
我不知道忆峰的出现对我的生活存在什么样的意义。他的自信骄傲和阴郁只属于夜晚。秦宁似乎才是我的白天。
两年前，秦宁辞掉在银行职务。他抱着一大箱自己的东西，在公司楼下等我下班。
“我没有职务了，我喜欢没有凭借和依靠自己重新开始。我喜欢你，和我在一起吧。”
他眼中的坚定，还有那一点和忆峰现在的自信很相象的固执，是我最喜欢的东西。
越过许多艰辛，我们从大排挡吃到小饭馆半年前终于坐在城内最好的西餐厅。
“该利用的就要在能利用到的时候充分利用，这样自己才能很快完成积累。”
秦宁狡黠地笑着把一块黑椒牛排塞进嘴里：“今天我做了个短线，就是上次你提起的那只股票。消息蛮灵的，最近还有没有猛料？”
我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停在对面的玻璃窗上。窗外新的雨水按照旧的轨迹落下。
从什么时候开始与秦宁见面也似在线咨询一样需要回答这样的问题。
他的脸幻化成电脑屏幕，冰冷而生硬。
“等我赚到一百万我们就结婚，你有没有什么新消息啊？”
泥土的鲜腥味道透过窗缝向屋内渗透、蔓延，我感到有什么东西在霉变、腐烂。
我觉得渴，要了一杯矿泉水。
“你最近总是心不在焉，问你消息也没有了……”
“我做短线赔钱，你怎么就无动于衷？！”
“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抱矿泉水对他说：“秦宁，在所有股评家中我不是最出色的，如果我不能给你一定会赚钱的消息，我对你是不是就没有什么利用价值？”
“我们合作得不是很好吗？以后我们可以有很多钱，这就是我们的价值。”
六
忆峰说要出差，会给我邮件。
“今天是我二十九岁的生日，我寄了钱给母亲。
回酒店的路上买了一打啤酒。
经过花店，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花。买了百合。
祝我生日快乐，祝你快乐！”
“有时候我感觉总在走一条不归路。
涨停板的后头是一条阴阳河，象血一样的河水。
你站在河那头，我站在河那头。
我将手里的钞票一张张扬弃，飘落在河水中没有声音……”
“这里不下雨，每次从高楼广厦前经过，它投下的阴影使路过者渺小如尘。
我想念你的邮件和你的声音。”
这样一个陌生人，带着可以腐蚀晴朗天空的阴郁，触动我心底的柔软。
一旦体会到一个人的心，就背负了双重的忧虑，我的生命中有了他的沉重。
一个月以后的深夜，电话响起：“我在你的城市，我想见你一面，相信我。明天下午我在**咖啡屋等你。”
我没来得及回答，他已挂断。
回身时，睡衣裙摆扫过茶几上的水杯，有玻璃碎片在地板上迸飞。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声音使我产生一种不祥的温柔。
七
咖啡冷了，忆峰还没有到。
我看看墙壁上的钟，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五分钟。
街对面一个高大的男人朝这边走来，深灰色衬衣，黑色长裤。
阴郁的色彩拖着暗影在夏天明丽的街头格外瞩目。
我想：他就是忆峰。
忆峰拉开我对面的椅子坐下，“你好，幼儿园的孩子。”
他的神情悠远沉重。我第一次感到微笑原来也是可以有份量的。
他要的也是ESPRESSO：“我喜欢它单纯的苦涩。”
“忆峰，你出差到这里吗？”
“不，我只想来看你。”
风吹过云朵，屋内有瞬间的暗淡。
他啜一口咖啡，把目光投向窗外。
“咖啡喝过了才知道苦味有多浓，我现在终于明白当初你说过的，这个市场一端是阴阳河和一端是坟墓中间是幼儿园。”
我跟随他的目光望向云层最深处虚无缥缈的一片空茫，“忆峰，你有亏损？”
他转过头凝视我的眼睛，阳光下他的瞳孔有暗色琥珀的光泽。
“不说这个，我们暂时忘记阴阳河和坟墓，留下两个人的幼儿园不好吗？”
忆峰眼中闪动的一点火花使我心头再度升起那股不祥的温柔。
我带忆峰到我的母校。大学校园的林荫道，树影婆娑。
“我从前的大学校园四面环山，有美丽的情人坡。我和几个同学看到女生的漂亮背影，留下一个在后面，剩下的都跑到女生前面去。留下的那个喊我们的名字，我们一起回头。这样就能看到女生的脸，如果她很漂亮我们就欢呼。”
说话的时候，他正走到路边一个女生的前面，我向身后跑几步转身喊“忆峰！”。他回头，笑容在夕阳里展开明丽的温柔。
校门口的花店里，忆峰买了大束的百合。
“幼儿园的，送你。”
粉白的花瓣温柔的扶摸脸颊，淡淡暗香，有雨水般的清冽。
忆峰对着我微笑：“你真美。”
黄昏点亮街灯，冰冷的灯柱响起清脆的回声。
“很久没有放开吃东西，我很饿。”我拉忆峰到从前的排挡，就着风声吃烧烤。
“多放点辣椒。”几乎是同时对老板说，我们相视而笑。
夜晚来临的时候，我们在广场上告别。
忆峰把一只玉镯套进我的手腕：“这是我母亲交给我的，它能带来平安，你带好。”
玉器接触到皮肤，清冷的寒意略过心头。
“我看到了你，最后的心愿已偿。幼儿园的孩子，你多保重。”
转身的瞬间，我被拥入他的怀抱。他的胳膊勒疼我的身体。
这样的拥抱只该属于永诀。
八
忆峰在告别的第二天发了邮件给我：
“我走了那么远在这个市场的尽头只找到一座长着青草的坟墓我最终要埋葬在物欲的土里无声无息不需要复活更不需要支离破碎的噩梦然而阴阳河无法冲淡一滴眼泪坟墓也无法使思念成枯骨我会一直守护着你，在我们的幼儿园，每天都陪你荡秋千。
我的墓外是一条小路，两边开着百合花，我仿佛看到你在风里对我微笑……”
我反复读这样一封邮件却无法揣度这样的文字里潜藏的心事。
他的电话变成空号。忆峰仿佛从世界上消失。
我在每个下雨的夜晚，抚摸手腕上的玉镯。
它的清冷渗透皮肤直达内心。
玻璃窗上，雨水沿旧轨迹滴落。
一个星期后，我终于又看到了忆峰，他的照片出现在一份财经周刊的头版：“**集团财务经理挪用巨额公款炒股，不堪大幅亏损坠楼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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