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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原创:白玫瑰
http://living.sina.com.cn 2001年05月28日11:31 新浪生活

  新浪网友:罗萍

  孟溪做了一个艳丽的梦。她微微睁开眼睛,发现正午的阳光正透过栅栏那密实的水瓜叶,洒在她薄薄的水红缎面被子上。她笑了笑,闭上眼睛。那个梦依然残留在她水葱一般的嘴角。

  不知哪一个窗口,飘来了一段《二泉映月》。二胡的调子,期期艾艾牵牵绊绊的,在这寂寞的午后,有点无端的凄凉。孟溪静静地听着,被瓜叶分割得支离破碎的阳光,也变成了荫绿的光点,从孟溪的脚部,一点点往上移动,一段一段地,一直洒到她的胸口。

  孟溪从杭州来到北京,已经十年了。有时候日子是以秒来计算的,有时候又是以年来算。孟溪非常清晰地记得十年前她在西子湖畔与秦皇相遇。那次秦皇因公出差杭州,一个人在西湖悠悠地荡船。在长桥边的那棵偎向湖面的柳树旁,她正与俩女伴看一群水鸟滑翔,秦皇半挑逗地就把她邀上了船。后来她想,年轻的心,许是经不得挑逗的。

  半年后孟溪跟秦皇来到了北京,在秦皇的朋友圈子里,他们的事一度成为一段风流佳话。其时秦皇正在中关村一家颇有名气的企业里任副总经理,很得业界所看好。那时的孟溪是欢快的,她想在这个人挨人的人肉世界里,她挑了一个很是出色的男人,让他成了自己的丈夫,也使自己的一生有了依靠。

  但是她不知道这依靠其实是一堵泥墙,会在风中一点点地蚀掉,甚至让人无法感觉出它风蚀的过程。直到有一天秦皇不辞而别,那堵泥墙倾刻间倒圯,她才象一口气突然接不上来,瓷在了瓦白的世界里。

  后来她知道秦皇在美国。她还知道秦皇是与一个女人走的,一个很成功也很开放的女人。她不知道自己是从哪一天开始被秦皇所嫌气的,其实她也曾经风光过也曾经开放过,但与那个女人相比,她却突然成了一幅剥落的古画中的人物,传统、守旧而凄凉,这种不如人的感觉使她倍感卑微和凄凉。她想起自己与秦皇在一起时的浪漫和欢娱,每次都要落上一圈眼泪,然后她把那些欢娱酿成一个奢侈的旧梦,她总是对自己说:“一个女人的一生,大凡是由你所碰到的男人来决定的,那也是改变不了的。”于是那个梦变得更加浓酽而模糊。

  每天早上,孟溪都会早早起来,把秦皇留下的那部白色的皇冠3.0小心地擦拭一遍,然后开出车库,在小区拐角的加油站加满油(有时候即使油还很满她也不放心),再决然地开到北三环上,沿着北三环把北京城绕一个大圈。有时候她也会在某个地方把车停下来,采购上一车的东西,或者在哪个大商城里一逛就是半天,回来的时候买上一大捧的玫瑰。

  她喜欢玫瑰,喜欢它那惊人的幽香和美丽,更喜欢它那种一夜凋谢的凄凉。她甚至不知道是因为它的易谢而显得惊艳,还是因为它的美丽而更加易逝。总之,她喜爱玫瑰就象疼爱她自已,她拾掇那残花的小心翼翼的神情,让人感觉她的手指仿佛也沾着一种摄人的幽香。

  在默默做着这些事时,孟溪怀着一种甜蜜的心愿,她相信秦皇总有一天还会回来,就象以前他出差回来一样悄无声息。秦皇是她的世界,那个世界里的阳光是馨香的,牵牛花静静地开放,云高远地飘荡着,秦皇不管把那个世界带到哪,那个世界都还只是她的,别人怎么也抢不走。男人的心有时会被蒙上一层浓雾,你必须有耐心等那云开雾散的时候。

  几年里有时她也觉得很寂寞,也尝试过出去工作,但大学毕业后就一直跟着秦皇闲居,秦皇离开她时,她已经丧失了工作的信心和能力。两个月找工作的经历,她最好的遭遇是被一家公司聘为“前台小姐”,那还是对方在不知道她的真实年龄下的允诺。她到那家公司去做了几天,每天侍候着那些趾高气扬的人们进进出出,在那小世界的最底层,她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屈辱和自尊心的受伤,仿佛秦皇也在这个公司里,她不能忍受自己的卑微亵渎他至高无上的权威。

  孟溪逃走了,逃回了寂寞的玫瑰园,从那以后,她便抱定了“宁可枝头抱香死”的决心。

  又是一个大风的天气,北京这座城市在风沙里变得更加不可捉摸。孟溪开着那辆白色皇冠,看着自己的车象一颗子弹一样注入风中,心里不由地有些细细的喜悦。这时候她突然看见路边有几个小伙子,正在追着一张约摸八开的被风卷跑的白纸,从那纸的卷动速率中,隐约可看见用毛笔写成的两个大字。

  正在这时,那张纸被吹到马路上来,落在她的车轮前面,其中一个小伙子不要命似的,已经追到她的车跟前。她一个急刹车,差点把他撞倒。这时那个小伙子已经把那张纸抢到,一抬头看到一辆车的保险杠已经顶到了他的眉骨,不由吓出一身冷汗。孟溪十分恼怒,她摇下车窗,正要教训一下那个年轻人,正在这时那个男孩昂起脸来,朝她惶惑地笑了一下,然后向他的伙伴们跑去了。

  孟溪象被人突然卡住了脖子,呼之欲出的那几句骂人的话,一下子被堵在喉咙,咽也咽不下去,吐也吐不出来。她的目光追着那个男孩的有些过时的灰色夹克,十多米远的路边围墙下,她看见他正与他的伙伴们把那张写着黑字的白纸努力抻平——那纸上仿佛是写着“家教”两个大字——摊开在一张适才她不曾注意到的有些陈旧的桌子上,并用尺条来把它压平。因为风很猛,他们都显得有点手忙脚乱。

  在孟溪走神的当儿,身后刺耳的汽车喇叭声此起彼伏。她好不容易收住了心,回头没好气地朝后面看了看,心里狠了狠,踩下了油门。

  连着几个黄昏,那几个学生模样的小伙子都在那暗红色的墙根下侯着,眼巴巴地看着过往的行人,流露出一种无奈的疲乏。从那有点讨好人般的友善中,孟溪感到他们的生意并不太好。

  孟溪基本已经断绝了与社会的接触,多年的孤独生活,她不知不觉构筑起了自己的王国。在这个国度里,除了秦皇的影子,孟溪面对的只有她自己,她是她自己的女皇。这个女皇建立了自己的生活法则,还有自己的道德与伦理观念,她行走在自己的世界里,随心所欲无所顾忌。尽管她的丈夫已经把她镀造得一无用处,但她对生活并没有彻底失望,她甚至有无数的梦想和设计,几年来她用她几乎所有时间和精力,来精心经营着她这唯一有意义的一件事,她为自己的这些梦想和设计而心醉神迷着。

  但是任何一个设计都没有这一个来得刺激。那张在她的车身前昂起的象极了她丈夫的脸,使她的肉体和灵魂一下子全被解放。她想她可以用秦皇留给她的钱,重新塑造出一个她爱的人,象秦皇一样让她迷醉让她心甘情愿地付出;她可以帮助他,她要让他快活,让他成为一个成功的男人——这是上帝赐给她的一次机会,她不能辜负了神的旨意。

  她用几天时间制定了一个接触这个年轻人的计划,这个计划包括几个阶段,每个阶段都有不同的步骤,而每个步骤里,她还设计了很多的细节。她把自己的天赋和灵气全用在了这里,这个研制得天衣无缝的计划甚至连她自己都不断地叫绝。

  那个叫做“李建”的大三学生,压根就没有感觉到一个女人正在痴心妄想地注视着他,同时携带着一个粉红色的云团向他逼近。李建家在贫困的赣南山区,跟很多来自农村的孩子一样,父亲供他上学的钱基本上是向亲戚朋友借的,或者是向银行贷的款。李建跟父亲一样,认准了读书是一个农村孩子唯一的出路,有朝一日能光宗耀祖,成了他的家庭成员们共同的美好愿望。

  虽然上帝给了人同一的都是生命,但是每个生命一生下来就注定了它的不平等。由于所处环境的不同,在同等的资质下,有些人必须饱受折腾,用几十年甚至一生才能走到一个地方,而有些人一生下来就不费吹灰之力,居高临下地被放在了一个众心所向的位置——包括金钱、地位、荣誉和权势,甚至一切。

  从上中学起,李建就明白了这个道理,他知道他是属于那种必须靠自己一步步往前走的人,他只求每一步能走得稳健一些,踏实一些。当然,由于多年在城市生活,他有时候也难免有一些非分之想,但他都能比较理智地把这些苗头压到最低。

  这几天来,他每天都与两个同学坐在那老墙根下,等待着被哪一位家长看中,如果碰巧遇到一个好心的,除了获取相对于他来说一笔不小的报酬外,说不准还因了这位家长的地位,从而使他们在毕业分配时留在京城——毕竟,这样的事在他周围就发生过很多起。有时他们也打趣说要是被一个款姐看上就好了,说归说,大家都没太往这上面去想。这种因果虽然诱人,但毕竟对他们多年所受的教育有些亵渎,跟李建的人生设计也不相符合。

  又是一个周末,跟往常一样,李建坐在那张小矮桌前,看着穿红挂绿的少女和手持“掌中宝”的风度翩翩的老板来来往往,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疼痛。正在胡思乱想之际,一个美丽高贵的女人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当然,李建早已忘了前几天差点撞上他的那个女人,并且他当时压根就没看清楚。李建赶紧热情地招呼,问长问短的。

  这个女人着一套果绿色的裙装,这样无所顾忌的颜色,一般人是受不起的,但在这个女人身上,却闪着一种美如春色的明亮,仿佛经她走过的地方,也被染绿了似的。这个女人并不说话,只是微笑着听李建介绍,她的美丽和沉默使李建一时变得有些紧张起来。

  “每小时多少钱?”她轻轻地问。

  李建犹豫了一下,将价钱比原来的压低了一块,“14块。”他说,他实在太想有一份自己的收入了,何况面对这样一个绰约的女人。

  “我给你30块,愿意干吗?”这个女人轻描淡写地说,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李建抑制不住地心跳:一小时30元,对他那样的学生来说,实在不是一个小数目,他简直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修来这样的福气!忙不迭地连声说:“愿意愿意。”连声音都有些颤抖。那个女人拿出一张预先写好字的纸递给他,淡淡地说:“每周末到我家中去,从本周开始。”说完,她转身钻进不远处的一辆白色小轿车,一溜烟开走了。李建呆在那儿,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李建展开那张白色的纸片,上面只有简单的十来个极娟秀的字:孟溪,玫瑰园小区9号。

  ——那是京城里一个有名的贵族小区,李建常常从青年报上看到它打的售价极高的售房广告,怪不得这个女人出手那么大方。但李建当时还是有些纳闷,别人请家教时都先问他学的什么专业,外语怎么样等等,而她却什么都没问就答应请他,这其中实在有些奇怪。

  可见孟溪在只有她自己一人的王国里,设计出来的计划不管多么丝丝入扣,在现实的社会里也还有很多的破绽;或者说一个世界里即使再完美的计划,到另一个世界里实施起来都会有不如人意的地方。好在对付未谙世事又处于极度兴奋之中的李建,也是无甚大碍的。

  对于一个穷学生来说,在再繁华的都市里,看到的也不过是拥挤的公共汽车,喧哗的街边酒馆,以及红红绿绿的街头广告,回到自己的家乡,他们就会对父老乡亲说:“我到过某某地方了,还给了地铁卖艺人两角钱。”那便是他们眼里城市的真实含义,他们是无法真正领略到它的艺术和魅力的。

  因此当李建照着纸条上的地址,忐忑不安地倒了两次车,终于找到“玫瑰园小区9号”,发现那是一个单独的两层小别墅时,不由又吐了一次舌头。

  正是中午,小区里静静的,一点声息都没有,大风过后的阳光十分清朗,象一层透明的奶油似的,轻轻涂在这栋白色的小楼上。阳台上的水瓜叶水淋淋的,叶面上细小的绒毛在阳光下翻着银光,映射出一种和平安宁的气息。如果不是因了手上的这张字条,李建决没有机会也不会想到要到这里来;如果李建不是亲身站在了这里,他实在难以想象在北京这个灰尘遮日的世界里,还有那么干净静谧的所在……李建在那门前站了很久,才终于鼓起勇气,按响了防盗门右上方一个圆形的绿色门铃。

  大约一分钟后,他听到了门里边开门的声音,随着门响之处,那天到他摊前的那个女人站在了他的面前。这天她挽着一个松松的发髻,长长的白皙的脖子性感地裸露着,一件纯白色的丝质长裙闲适地套在她的身上,在一条同质的腰带轻轻的束缚下,显得随意而又阿娜。

  李建在学校里接触过他的很多女同学,但她们无论是性格还是相貌还是身体里,都包含着一些磕磕碰碰的东西,这些东西使他感到即使离她们很近,也没有任何的威胁。可眼前的女人却摒弃掉了所有那些磕磕碰碰的东西,美得如同一幅西洋油画,既逼人又离他十分遥远。在这个如此纯粹的女人面前,李建一时不由有些尴尬。

  在那个叫“孟溪”的女人的邀请下,李建有些胆怯地走进屋子——这里是又一个他只有在电影电视中才看到的世界。那闪着油光的一尘不染的木地板,让他那双劣质而沾满灰尘的旧皮鞋简直无处躲藏;豪华的欧式风格的装置,更使他感到自己象一个地地道道的乡巴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僵在那儿。直到孟溪几次叫他坐到沙发上,他才勉强坐下来。

  “我想看看孩子。”李建经过好一阵调整,终于说出了走进这栋房子后的第一句话。

  孟溪坐在与他相隔几米远的一张沙发上,淡淡地笑了笑,然后坠下眼睑,狡黯地轻轻说道:“我这里没有孩子。”顿了一会,她抬起头接着说:“我眼睛不太好,不知道你能不能每个星期来给我念书?”

  念书?这对李建来说,简直太轻而易举了,也比做家教要容易多了,并且还有比做家教高得多的报酬。李建心里不由一阵雀跃,心头悬了多日的疑问也哗然而解,他实在太兴奋了。他尽量掩饰自己的激动,站起来跟孟溪走进书房。那个大约有十五平方米的屋子里,靠墙摆放着四个大大的书橱,透过书橱的玻璃,李建看见了很多他只听说过书名的各种名著。

  第一天孟溪抽出了一本司汤达的《红与黑》,他接过他手上的书,开始念了:“把上千个放在一块,这事并不坏,但在笼子里就不那么快乐了。小城维里埃尔可以称得上是费朗会孔泰一带最美丽的城市之一……”

  人说“楼上看山,城头看雪,灯前看月,舟中看霞,月光下看美人。”看着孟溪微闭着眼睛,斜斜地依在一个较远的一张沙发上,李建心里漾起的,就是那种“月光下看美人”的感觉。

  那天走的时候,孟溪给了他100元钱。两小时100元,他拿在手里时,不由感到手心有些发烫。

  以后每次李建去,都先到大澡堂排队洗个澡,并尽量把自己收拾干净,他实在不好意思邋里邋踏走进那栋干净的楼房。而每一次去,孟溪都会给她做上可口的饭菜,走的时候都会给他远远超出他的工时的钱。渐渐地,他和孟溪越来越熟了,在李建心里,孟溪就象一个疼他关怀他的大姐姐。他的心里为此暖洋洋的。

  又是一个周末,李建如约前往,孟溪象往常一样在等着他。同样地,那天他们一起吃了午饭,几碟精致的南方小菜,一个八珍煲汤,他们一边吃一边尽聊着一些他们学校里的事,以及孟溪从书报上看来的东西。

  吃过饭,孟溪很快收拾完毕,她上楼去拿来了几件衣服,轻描淡写地扔到李建怀里,淡淡地说:“你去洗个澡吧,看看这衣服是否合身。”说完自顾自上楼去了。李建看着怀里那堆衣服,不由有些左右为难,一方面他想他没有理由接收孟溪如此亲密的关怀,另一方面他又琢磨着是不是孟溪嫌他穿得太腌趱了?正在这时,孟溪回过头来,带着有些命令似的口吻说:“去吧!”

  于是李建只好乖乖地走进洗澡间。那时他还不会用热水器,对着写在热水器上的说明,他研究了足有几分钟,才终于小心地拧开按钮,看见冒着热气的热水从乳白色的花洒中轻柔地喷射出来。在学校的大澡堂里,都是人挤人人挨人的,平时他洗澡并不勤快,却没有想到今天在这里洗了一个非常舒服的热水澡。

  喷着一身的热气,他穿好衣服后走了出来,突然发现孟溪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她已经用了楼上的洗澡间,并且换上了一套淡紫色的长裙,周身仿佛散着紫罗兰的香味。随着孟溪的目光,他朝身后的大镜子看了一眼,这时候连他自己也不由得呆了:站在这里的这个人还是他吗?怎么一勿间象换了一个人似的,变得如此地英俊挺拔?!

  他再扭身看孟溪时,脸不由地红了。这时孟溪也已经恢复了平时的神态,她站起来声音幽幽地说,“我今天有点不太舒服,咱们能不能到楼上去念。”说完站起来迤逦地往楼上走去,李建不得不跟在她的后面。

  孟溪半躺在床上,她一眼就看见了那爬上二楼的水瓜叶,密密匝匝的,象一道天然的窗帘,还散着植物的清香。这种普通的瓜叶是当年秦皇最为喜欢的。

  李建挪了张椅子,坐在床前。这天他念的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中的一段,那是孟溪用红笔勾上了的:“他惶恐地望着她,她的脸孔躲了过去,在她孤独凄凉的无限苦楚中盲目地哭泣着。他的心突然熔化了,象一点火花。他的手伸了出来,把手指放在她的膝上。‘不要哭。’他温柔地说。她听了,把两手捧着脸,觉得她的心真是碎了,一切都无关重要了。他把手放在她的肩上,温柔地,轻轻地,他的手沿着她的背后滑了下去,不能自主地用一种盲目的抚慰的动作,直到了她的弯曲着的腰际。在那儿,温柔地,温柔地,用着一种盲目的本能的抚慰,他爱抚着她的腰窝……”

  读着读着,李建嗓子越来越干,他突然就读不下去了,他涨红着脸,把书丢在了一边,赌气地说,“我不读了!”

  孟溪坐了起来,趿上淡紫的驼绒拖鞋,轻轻地走过李建坐着的地方,一边走一边象哄一个孩子一样喃喃地说,“算了,不想念就不念了,那咱们跳舞吧。”然后走到床的另一侧,打开了那台古老的唱机,把唱针轻轻地放到了唱片上,回转身走到李建面前,把李建牵了起来。

  老唱片一曲一曲地回放着,就在那《友谊地久天长》的旋律中,李建被一团火焚烧着,他在惊惧和糊里糊涂之中,变成了那个他又敬又爱又怕的女人的情人。

  李建出手越来越阔绰,他一夜之间成了同学中的新富。同学们都以为他是在校外帮人开发软件挣的钱,为此都十分佩服他。在同学们羡慕的目光中,李建心情十分复杂,如果说与孟溪没有发生关系之前,他对她的感情是仰慕和尊敬,还有一些亲密的感激,那么从那个午后,他突然发现孟溪是向他张开着一张硕大无比的网,他陷入了这个女人无所不在的温情之中。这种温柔软绵绵的,十分缠人,但是又怎么也摆脱不了;他一方面迷恋她,另一方面又为此感到无法言说的羞耻。从小所形成的道德观念骤然崩溃,他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对自己说:“这是不正常的,是可耻的行为。”但他实在又没有能力来仔细辨别这件事的见不得人之处,难道仅仅因为这个女人比他年长十多岁的缘故么?不,他不知道,事情好象并不是这么回事。李建发觉自己仿佛是被谁骗了。是谁欺骗了他?

  他感到痛苦万分,这种痛苦那么尖锐,远远不是他那颗还有些愚稚还没有完全开化的心所能承接。在白天的时候,他一遍遍告诉自己,那个女人是罪恶的根源,是肮脏的所在,可是每当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又会想起那个女人如水的柔情,她那仿佛千年不化的美丽,以及让他浑身灼热的每一个动作。有时即使在课堂上也会想起这些东西,尽管他一遍遍克制着自己,让自己不要去想,但他抵不住大脑深处原罪的冲动。

  他的成绩直线下降,他想他真是恨上她了,他甚至认为是她让自己这么一个原本纯洁的学生,最后走向了堕落。

  每当同学们海夸他时,他都一边谦虚着,一边在心里恶狠狠地骂自己“充其量不过是被人养着的一个小情人”,当他享受着那些飘飘然的恭维的同时,也被这种恭维深深地伤害着。有时在学校食堂里看见同学们就着咸菜吃馒头,他就会想,那是他原来的阶级,那时候他也会一顿吃上八两的四个大馒头,并且吃得津津有味的。可是现在他不行了,他再也吃不下这样的“粗粮”了,他羡慕那些同学的单纯的快乐,可这些快乐再也不属于他了,他为此感到辛酸。

  但是他拒绝不了吃“细粮”的诱惑,更拒绝不了那个女人的诱惑,她身上那种罪恶的芳香,如一支无形的手,紧紧地把他未经过太多世事的心牢牢抓住了。

  尽管每次从孟溪那儿出来,他就会以一种无比痛恨的心情,发誓下次再也不到她那儿,可是每个周末来临,他就会想她一定又是在等他了,他会给他做了什么好吃的呢?她依在沙发上的懒懒的样子,象极了一只猫;她那轻飘飘的声音,以及走路带起的一股轻风,一切都向他传达着一种信息。他实在禁不住孟溪在等他的这种想法。

  当然还有她的钱,这些都是他所需要的。前段父亲来信,信里父亲很自愧,说家里再也无法给他寄钱了,一是收成不好,二是因为母亲刚刚做完了子宫瘤切除手术,为此念高中的妹妹已被迫辍学。看着这封信,李建伤心地哭了,他把这封信拿给孟溪看,孟溪给了他一笔钱,他怕家里怀疑,只把其中的600元寄回了山西。收到汇款的父亲在来信中说:“孩子,你出息啦,村上人都很羡慕我们家,都说你搞什么软件开发可赚钱了,孩子,好好学习,全家都指望你了……”这封信,如一个极大的讽刺,更象一把刀子,深深地戳着李建的心。

  年轻的心,因为没有经过太多,是很把自己当成一回事的。象李建那样充其量也只尝过最原始的贫穷之苦的男孩,一心便以为通过自己努力,一定能成为一个很有成就的人,但是一不小心,却成了司汤达笔下的“于连”,他实在为自己的没出息感到生气。

  他把一切都迁怒于孟溪,他一天比一天觉得是孟溪害了他,他想他一定要摆脱掉这个魔影,但是他不知道这个影子其实是他自己。有一次他鼓起勇气,终于朝孟溪喊出了“我再也不上你这儿来了!”然后他在一种轻微的颤栗中,无比痛快地等待着那个女人的反应。由于猝不及防,孟溪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出于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她无限惊惧地说:“不,你不能,如果你要拒绝,我就将我们的事捅到你们学校去。”那个女人的声音骤然升高又骤然跌落,说到最后的两个字时,已经变成了一种呻吟,又象是一种无奈的叹惜。

  其实当时李建心里很虚,他潜意识里就希望孟溪有十分强烈的反应。当孟溪终于说出那句不近情理的话时,他很快就把它抓住了,就象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其实他知道他不可能离开孟溪,至少在短期内不会,但他需要一种理由,一种足以把责任推到孟溪身上,又能说服自己让自己彻底解脱的理由。

  暑假前夕,孟溪让他留在北京陪她。因为期末考试有三门功课不及格,李建必须对付随下学期开学而来的补考,也就顺水推舟地答应了下来。为此孟溪心里十分感激,还心疼地给了李建一个以他的名义开办的存折,虽然里面的数额并不太大,但足以让李建直到毕业不愁吃穿和交学费。

  一天,孟溪从车站接回来一个女孩,孟溪向李建介绍说那是她的侄女,也就是远在杭州的她哥哥的女儿,孟小溪。女孩长得很象孟溪,如果用玫瑰园小区9号的水瓜叶来比喻,孟溪就是已经十分茂密的爬满了花架的绿荫,让你藏在她的浓荫下,温暖而又安宁;而小溪呢,则是一株有些羞怯的嫩苗,鹅黄的小苗苗摇摇晃晃试试探探,又有些执拗地伸向蓝天,让人总忍不住想去扶她一扶。

  见到小溪的时候,李建没由来地就十分不自在,在那双纯洁的眼睛面前,他总是感到有些别扭。当天吃过晚饭后,看她们姑侄俩亲热地在一起聊天,李建觉得有些没趣,找了个借口,闷闷地回学校去了。

  随后的几天,李建一直与孟溪姑侄在一起。他与小溪处得越来越熟,也了解到小溪已经18岁,是浙江某大学二年级的学生。同为学生,他俩的话题也变得越来越多:成绩、舍友、图书馆……几天里都成为他们取之不竭的源泉。相同的感受,相同的乐趣,成为他们友谊的根基,也使他们的交流更加畅快,并且有一种无所芥蒂的默契。连日以来,小溪那双清澈的眼睛,一次次在李建心里卷起涟猗,但只要想到他和孟溪的关系,他的心情就为之黯然。

  随着小溪的到来,孟溪也象是换了一个人。她不再注意打扮自己,衣服和头发都松松垮垮,天天一门心思想着为侄女做好吃的,她的言谈举止之间,顷刻间充满了慈祥的母性。孟溪这种由情人向母亲角色的转化,使李建处在了十分尴尬的位置,尤其是小溪叫他“哥哥”时,他更是无地自容。他不知道小溪是否知道他与孟溪的关系,面对那个清纯的女孩,他感到自己的灵魂暴露无遗,无处躲藏。

  在北京住了半个多月,小溪终于要走了。那天早上天有些阴,空气也十分闷热,好象要下雨的样子。午饭过后,孟溪在楼上给小溪收拾行李,李建有了最后一次单独与小溪在一起的机会。

  没有开吊灯,屋子里的光线有些暗,小溪背对着李建站在窗前,她的肩膀瘦瘦的,很令人怜惜。李建看着她那脆弱的后脑勺,期待地说:“小溪,你什么时候还会来?”

  小溪回过头,清水一般的眼睛里含着淡淡的忧郁,她一直在想着她可怜的姑姑,并没有顺着李建的思绪回答,只是朝他感激地笑了一下,十分清晰地说:“李建哥哥,谢谢你照顾我姑姑,有你在这里帮她买买东西,我和爸爸就放心多了。你不要看我姑姑外表上坚强,其实她很可怜。姑父一走五年了,丢下姑姑一人,不管我和爸爸怎么劝,她就是守在这里,不肯回杭州去。”说到这里,小溪眼睛有些发红,她咬了咬嘴唇,就不再吱声了。

  李建没想到小溪会跟他说这些,他的心里很不是滋味,甚至有些失望。他尴尬地咧开嘴,笑着说:“其实也没什么,她也教会了我很多。”这句话一出来,他突然觉得那意思有点不对,正在后悔的时候,小溪突然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你长得很象我姑父。”

  如同五雷轰顶,李建愣在了那里,他的嘴巴想说点什么,可什么也说不出来。正在这时,孟溪拎着一个大皮箱走下楼来,小溪一见,忙飞也似的奔过去,帮她拎过那沉重的箱子。以前对于拎皮箱这样的重活,李建都是很主动,可这次他却呆在沙发上,心里翻江倒海一般在想着刚才小溪的话。

  载着小溪的列车飞驰而去,李建站在站台上,心里空落落的。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孟溪,发现一滴眼泪正滑过她白晰的面庞,如同沙漠中一条寂寞的随时就会干涸的小河。

  当他们俩重新坐在玫瑰园那座白楼里时,李建突然发现屋子里有一种瘆人的阴气,他第一次发现坐在他面前的这个女人,竟是如此苍白而干枯,这个女人毁了他,同时也毁了他与小溪本来可以发展下去的感情,他痛恨她,从此以后他再也不要见到她。

  一阵难堪的沉默后,李建站了起来,他又一次找到了一个很堂皇的理由,绝然地对孟溪说:“我要上学,我要重新开始生活。”

  孟溪一脸地疲倦,不,确切地说,她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是疲倦还是痛苦,他甚至没有看李建一眼,只是象被打败了一般轻轻地说:“我们就这样结束吗?……”这话仿佛不是说给李建而说给另外一个人听的。

  是的,是该结束了,从李建走进她的屋子的那一刻,她就闻到了一股难闻许久没洗澡的酸臭味。来到北京以后,她在类似于菜市场这样的公共场所时常闻到这种气味,她想北京的大街小巷,几乎都是被这么一种腌趱的气味笼罩着。那时她很自然地就想起秦皇,秦皇每次与她在一起,都是洗得香喷喷的,他身上那股如麝一般的男人香,让她一辈子都无法忘怀。

  其实她从心眼里瞧不起李建,瞧不起他那种小家子气,更瞧不起他的愚稚、贪婪和做作。几个月的生活,她已经对李建失去了信心,更失去了耐心,她不明白上帝为什么会鬼使神差复制了一张与秦皇一模一样的脸孔,还了她秦皇的肉身却不给她秦皇的灵魂?她累了,她已经把自己糟蹋得不成样子。

  她掉进了自己设置的陷阱里,她精心设计、自以为天衣无缝而其实却幼稚到极点的计划,把她彻底打败了。

  秋天已经来了,那一片密实的水瓜叶慢慢地变黄,疲惫地伏在玫瑰园9号的阳台上,茂密的绿已经退去,凋黄的茎络如一段已经结束的故事,清晰而简洁地现出了它本来的面目。

  孟溪给那个窗台加了一袭淡紫色的窗帘,她每天早上醒来,都会站在那窗前,胡乱背上一段文字,那样她便觉得一天又有了一点新的内容。她重新恢复了以前的生活,照样每天早上都会把那辆白色的皇冠车擦拭一遍,然后开出玫瑰园,绕着北京城转一大圈,以印证自己真实的存在。

  一天中午,孟溪遛车回来,顺手在一个报摊上买了一份有点无聊的杂志。午饭后没事,她一边看电视一边毫无目的地翻看,翻着翻着,突然她的眼睛跳了一下,一眼就看到了一篇题为《迷途知返,大学生从粉色陷阱中逃了出来》的文章,那“粉色陷阱”四个字还特意用红颜色突出出来。

  文中的男主人公极尽悔恨,向人们展示自己怎样被一个有钱少妇“毁掉”,自己又是如何从“堕落的深渊”中爬了出来,一副至真至纯的受害者形象。那些细节的描写,以及那些拙劣无比的文字,孟溪一看就知道是出自李建之手。听说这家刊物的稿费极高,为了几个臭钱,这个卑鄙无耻的小男人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无辜的受害者,把她给彻底卖了。

  一时间孟溪真是又惊又怒,她象吃了死苍蝇一样,脸色变得惨白。她在客厅里坐了很久,然后不由自主走出家门,开出那辆白色的皇冠3.0,不知不觉中向那所她已经恶心无比的学校驶去……

  看到那立着两个大石狮的暗红色校门时,孟溪才一下子冷静下来。她来这里干什么呢?这样的男人只不过是裙角的一点灰尘,拍一拍就掉了,她犯得着发那么大的火吗?她觉得自己实在有些可笑,她把车停在路旁的老槐树下,然后把头轻轻地靠在方向盘上,自嘲地笑了。在车里休息了大约几分钟后,她正准备掉转车头回去,突然便看见李建正背着一个黑书包,鬼使神差横穿马路向校门走来,一副张狂的样子。这时正左顾右望照看车流的李建也一眼看见了她,也许是突然分心,他一愣神就滑倒在路面上,一辆来不及刹车的面的从他胳膊上压了过去。在那淋漓的血泊中,孟溪看见了一张绿色印刷体的汇款单,在肃瑟的秋风中凄凉地翕动着……

  马踏倒鲜花

  鲜花仍然抱住马蹄狂吻

  就象我被抛弃

  仍然爱着那个抛弃我的人

  两个月后,孟溪卖掉了秦皇留给她在北京的汽车和房子,心里默念着这首小诗,出现在英国剑桥大学那落光了叶子的梧桐树下。

  她穿着厚厚的米色羊毛短上衣,下身着一条宽大的石青色长裙,纤长的手指轻轻地护着一条紫色的亚麻披肩,仰着那张奶色的小脸,在冬日那古老而明亮的阳光中,象一朵向日葵一般迎着太阳安静而甜蜜地开放着。

  剑桥那古老的建筑,在她的身后投下了长长的祥和的长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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