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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原创:寻找金枝
http://living.sina.com.cn 2001年06月10日14:26 新浪生活

  新浪网友:罗萍

  金枝是星期日中午回来的。她的回家我们全家都没有预料,在给她的电报发出两个星期后,在我们对她的回归都表示失望的时候,她在那条土路尽头的出现使我们全家都惊愕不已。

  她提着很沉的提箱,可以说是连提带拖。

  当时我正依在二楼的阳台上想一些乱七八糟的心事,阳光如同金黄色的鳞片,在果园的柑桔树叶上翻腾跳跃,柑桔的香味在游动的风中四处漫延着。母亲正在门口的皮绳上晾晒衣服,皮绳上打了十几个结,约摸半尺一个,母亲就踮着脚勤勉地依次把衣服挂在这些结上。父亲正在他的房里琢磨一些古文汉字,据说他一直都在续一段灰色的家谱,这段家谱涉及我的爷爷及我爸爸的爷爷,因为故事的繁复及年代的久远,致使父亲一直都难于下笔。我时常在夜里醒来瞥见父亲房里漏出的灯光,偶尔还听到父亲的咳嗽声及书页被翻动的声音。父亲困在这一段难述的家谱里无法自拔,这使他晚年的生活变得富足而又晦涩。

  这时候我又想起了金满。我抬起头来,便看见果园小路的尽头一个黑点正朝着这里滞重而缓慢地移动着……

  见着金枝的时候,我们都没有说话。我看见她的嘴唇蠕动了一下,但什么也没说,表情冷漠、寂寞而悲怆。我接过她手上的提箱,她轻轻放开手,没有拒绝的意思。

  我领着金枝走进屋去。母亲当时已晾完衣服回屋,正在屋角细眯着眼拨拉一撮黄豆,把黄泥石粒等捡出来放到手心,看看,丢进垃圾篓里。或许我和金枝的进屋,使母亲感受到一股热浪,她回过头,就发现我们站在她的身后。她条件反射似的站起来,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噫"的一声。

  金枝的表情依然冷漠而有点麻木,也许是由于过度的悲伤,她一如既往地没有开口说一个字。这时候我注意到她那两片饱满的嘴唇上面依然残留着褪色的红口,这使我想起盐碱地上正在融化的残雪,充满着旧梦般的荒凉。

  第一个打破沉默的是父亲。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打开了他的房门并站在了门口。父亲以一个家长的威严郑重地说:"你回来了。"

  金枝点了点头。她站在沙发旁边,对这个陌生的叫"家"的地方感到手足无措。"回来了好。"父亲说着一步跨出了房门,手上还端着那嘴油光光的竹制烟枪,枪杆上吊着一个装烟丝的小竹筒。"回来了好,回来了就到你哥的坟上去看看。"父亲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烟雾经过他的肺部再从鼻孔里散出来,已经有了一种酸臭味。

  金枝仍然没有说话,她喘了一口粗气,就跌坐在沙发里。

  接着是母亲开始手忙脚乱,嘘寒问暖。母亲踮着一双小脚出出进进地跑着,样子乐癫癫的,好象拾得什么宝贝一般欢喜,全然不在乎金枝近似于痴呆的沉默及事件本身的悲剧实质。

  稍稍休息了一会,我把金枝领到了麻石岭上的一个红色土堆前,那堆新翻的红土高高地隆起面朝青天,向人类诏示着生命的规律性的轮回。

  金枝就朝着那红色的土堆扑过去,她扑过去就昏厥在那红色的土堆上,脸埋在那一坯坯的红土里。开始我还以为她在默默地哭泣,在痛苦地哀悼,后来才发现既没有啜泣声,也没有双肩的耸动,更不见她的身体有丝毫地动弹。我把她的面孔扳过来,才发现她已经不省人事。

  我用双臂托起她,象托着一匹黑色的柔软的绸缎,这时我的鼻孔钻进了一股浓烈的柑桔的香味,我的泪水不禁漱漱地滚落下来。

  我无法回避金满的死亡。一个亲密的兄弟的生命的熄灭,迫使我重新思索生与死的意义。

  生命如此脆弱。

  金枝站在我的面前,悲伤的眼睛逼视着我,让我听到她的声音如同阴风刮过一般地冷:"我哥怎么死的?"

  我看了金枝一眼,再看了看远处黑黝黝的大山,在果树浓烈的香气中,一种死亡的气息慢慢地卷涌过来,直逼我的心脏,我突然想放声痛哭一场。

  几乎所有的死亡都跟暴雨有关,金满也不例外。持续的暴雨下了已整整一天了,还没有要停的意思。那天晚上我正在洗澡,电灯突然灭了,我摸黑往身上的各个部位涂着香皂,虽然是在黑暗中,但我仍然能感觉到那香皂果绿的颜色,仿佛我能穿透黑暗清楚地看见一般。我还感觉到我的皮肤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细滑,滑溜溜的香皂轻轻地滚过,我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可怕的刺激,这刺激使我想呕。我一直指望电灯能再亮起来,但它一直就没亮。

  这时候我听到母亲的嘟囔以及她细碎的脚步声,蜡烛被吹灭后火柴的划动声;父亲房里抽屉的拉动声;更有哗哗的雨声。一种巨大的恐怖猛地袭进心房,我猛地撩起一把水扑到身上,这时候我隐隐约约听到山口传来尖锐的呼喊。

  黄狗李子和桃子猛地扑向腰门狂吠不已。

  我手忙脚乱地套上衣服出来,母亲已把应急灯点亮,那瓷白的光在铺天盖地的黑暗中显得那么薄弱。我一接过母亲递过来的雨衣和电筒,就毫不犹豫地向门外冲去,母亲近似于祈祷的嘟囔声被甩在身后。

  金满没有回来。

  早上金满去赶集想买一双好一些的皮鞋,他已经准备下星期就搭班机去北京看金枝,圆他十二年来的梦了,他必须买一双象样的皮鞋。

  山口那锐声的叫唤依然未停。那声音是在叫我的。穿过黑暗和早春的冷雨,直往我的心揪过来。天太黑,又下着雨,电筒的能见度不到一米,我在泥泞的土路上一跌一滑地赶着,心被恐惧和黑暗一层层地填满了,洗澡时那种可怕的预感象恶魔一样追赶着我。

  --在山口的土路上,我看到了金满的自行车支在路边,后架上扎着一个黑色的也许正装着皮鞋的塑料袋。后来听说金满在镇上买不到满意的鞋子,又骑了四个小时的自行车到县城,才勉强买下这双进口的皮鞋,可是……旁边一条小路一直岔向山上的小瀑布,那是我们安装小水电的地方,那尖锐的叫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我大声地叫了"金满"的名字,然而回答我的却是果园工人大发失魂落魄的声音。顺着回音我跌跌撞撞摸到小瀑布前,电筒光一晃,黑暗的水雾中,一对铜铃般的眼睛正一动不动恐怖地瞪视着我,脚下一滑,我差点跌坐在地上--金满正倒挂金钟一般倒立在湿漉漉的黧黑的石壁上,手和脚呈八字型直蹬向黑暗的夜空,水红色的舌头长长地吐出来,象蛇信子一般,雨水沿着他的衣服、顺着他非哭非笑的脸往下全聚在他那短黑的头发上,使他的头发变成一撮一撮地、不断往下滴着水,象一只刚从水里被拎起来的野鬼……大发正翻着白眼坐在旁边,他已经被吓傻了。

  当我的手触到金满的身体时,内心的恐惧被一种真切的悲哀驱逐殆尽,我叫了声"兄弟",泪水就哗哗地滚落下来……我和大发好不容易才把金满扶到我的背上,不一会父亲也闻声赶来了,他难过地叫了一声,就不再发一言。我背着金满,大发和父亲一左一右地搀扶着。开始我还感觉到金满身上还有点暖,背下山来的时候,他已经僵硬在我的背上。他的头挂在我的脖子上,冰凉的舌头简直就要舔到我的脸上来,我努力抬起头来,咬着牙,在泥泞的黑暗中艰难而机械地往前挪着步子,脸上滚下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意念:金满死了,金满死了,金满死了!他再也无法去看金枝了……

  "也许进山口时,金满看见山谷里的灯全灭了,就顺便摸上小瀑布去看发电机是否出了毛病,或许因踩了一天的车太累,不小心就摔下石壁,让随后来查看发电机的大发发现。"我对金枝说。

  金枝苍白的脸掠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这冷笑渐渐地变得如荒漠一般。她站在那儿,风吹着她黑色的衣裤,发出细微的声音。在沉痛的思索中,我突然发现金枝很美,这份美酿含着一种悲剧成份,让任何人都难以接近。

  带着金满费尽心机才买来的那双皮鞋,金枝离开了果园。半个月后,一纸以"虐待金满"为名目的起诉书由法院送到了我们的手上,不,确切地说,是送到母亲的手上。起诉书上原告人和被告人一栏分别写着"金枝"和"黄玉香"两个名字,赫然如血一般。

  春天这湿漉漉的气息如此地粘稠,一层一层的雾笼住了整个山谷,笼住了这死一般沉寂的果园,仿佛永远也化不开似的。我站在经常站立的阳台上举目四望,眼里留下的除了雾以外什么也没有,胸腔有什么东西在撕咬在破碎,金满从这流血的碎片中虎墩墩地走出来,满脸血污狰狞地笑着说:"我要去看金枝。"他不断重复着这句话,可不管怎么走都不再能走到我的面前,晃动在雾里的变成金枝那双凄凉的眼睛,金枝拖着那个又大又沉的提箱,幽幽走来对我说:"明稀,我要去看我哥……"她紧紧抓住我的衣袖,我们在金满的坟边垒起了又一个红泥土堆,那里埋着金枝买给哥哥的崭新的衣裤、鞋子、领带、书、随身听等等等等……

  那天早晨那个扎着两条大辫的姑娘把起诉书送来时,是父亲亲手接下的,当时我正站在二楼阳台上看母亲拌潲水喂猪,远远地就见一个穿着蓝底白花裙子的姑娘沿着那红泥土路朝这栋白房子走来。也许是被自然的馨香所感染,小姑娘一脸的陶醉,那稚气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一个刚毕业的学生。她一路欢蹦乱跳的,象走在神话中一般,绿色的果园因此充满了生机。待到一抬头发现我正看着她,才猛地扎住脸上的欢喜,象模象样地板起脸来。我紧盯着她,一直琢磨她是来干什么的,可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待到她把一个东西交给父亲时,抬起头瞥了我一眼,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父亲的手在那张纸片下颤抖起来。

  小姑娘的一瞥使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我冲下楼,我听到父亲说了句"报应",就紧闭住了双唇。母亲却在看了一眼之后昏倒在地上。

  在这张纸片中,我嗅到了金枝对母亲即她的亲姨母无法化解的厌恶和仇恨。在我十几年的预感中,这一天终于来了。但我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出现。

  接着不断有人被法院问话:父亲、我、大发、农场其他工人,还有原来清河村的老居民。

  父亲在一夜之间完全地老了,夜里,从他房里传出的咳嗽声更加猛烈,我有时发现他的灯光居然是彻夜未眠,有一次,我甚至在半夜听到瓷瓶落地破碎的声音,听到书稿被烦躁地撕碎的声音。

  母亲在那张纸片前昏倒后,醒过来就变得痴痴呆呆的。面对母亲的日渐衰竭,我把电话挂遍了北京,但是怎么也找不到金枝的音迹,金枝把诉讼事务全权委托了她的律师,销声匿迹了。

  金枝,金枝,你到底在哪?

  一个湿漉漉的早晨,我提着简单的行李,第一次离开了六年来蜗居的山谷,离开了这片浮动着果树浓香的果园,踏上了飞入北京的飞机。

  当机翼缓缓上升时候,我仿佛被一股强大的气流托着,重心渐渐离开地面,向一片陌生的未知的世界滑去,当飞机飞上云端,一片片的白云和一道道的金光向我劈面迎来,我的心一下子涤荡得干干净净的,一种从未有过的万事皆空的感觉一下子袭上心头,使我对我的过去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怀疑。透过万里白云和金色的光波,记忆的阀门骤然启动,少年的金枝如一面缓缓移动的蓝色的旗帜,引导我向蓝天白云深处,多年来一直牵牵碍碍在心头的东西,骤然间异常清晰明朗起来。

  我想我从少年时就一直是迷恋着金枝的。

  金枝到我家的时候只有五岁,和她的哥哥金满一起,穿着一双露了底的解放鞋,背着一个竹篓就进了我家的门。那时我们家还住在清河村上,父亲是村里的小学教师,母亲是村里的妇女队长,不管日子是怎样的艰难,一日三餐都还有红薯玉米充饥。对于两个外甥的投奔,作为姨母的母亲先是搂着金满和金枝一顿饱哭,接下来脸色就有些难看。小妹和妹夫的暴死一直令母亲心有余悸,在胞妹的葬礼上,看着两个未长成人的外甥,母亲心里感到了隐隐的不安和恐惧。现在两个孩子终于投奔了来,母亲不管怎样都再也无法逃避了。当时我正在屋角玩弹弓,一抬头便看见比自己大一岁的表哥突然而至,手中的泥弹一滑溜,不由一下子雀跃起来,我看见金满兄妹的眼里都闪出一丝喜色,尤其是金枝,她的小酒窝马上漾开来,但尚未绽成花朵,便被母亲爆发出的悲怜的哭声淹没了。我想金满和金枝一定也和我一样,在母亲的哭声里感到一种莫明其妙的恐怖和厌烦,这感觉伴着我们三个孩子一直到长大。

  自从一封朦胧的现在看来是暧昧的信偷偷塞进金枝那纸糊的小窗,金枝的生活就灾难性地改变了模样。如果说是妈妈直接把金枝逼出那个傍河的小村寨,那么我就是间接的导因。当时在母亲的眼里,金满金枝本身就是多余,母亲接受这两个穿着破解放鞋背着锅头投奔她而来的亲外甥,并不代表着她的同情和怜悯,完全是迫于良心和道德的压力,因此长期以来,我和表兄妹碗里的东西就截然不同,身上穿的自然也是天壤地别。金满很快就适应了这种不平与不公,或者说他对待这种不平与不公很快就麻木了,有时他甚至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亲疏远近的反映,因此在他的老实本份里,他对母亲产生了一种近似于感激的卑微,干活时也就有一种类似的报恩的卖命。而金枝则不然,她的眼睛里时时喷吐着一股亮闪闪的抗争的情绪,就是这股情绪,磁石一般揪住了我,使我对她百般的讨好和娇宠,也让我成为她在母系那儿受气后的主要发泄目标。她时常挖苦我、嘲讽我,但又依赖我;当初还扎着两条小辫、闪着一双野性的大眼睛的金枝,多年来一直以为她的出头之日就是母亲的死,她断然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会远离清河村,开始另一种她做梦也想不到的生活。

  事情仍然缘于我那封多情的古典戏剧里常演的表兄给表妹的表白信。一天金枝上山打柴后,母亲竟然偶然地搜了出来,这终于成为导火索,点燃了母亲长期潜藏在心底的对金枝的厌弃。但即使到了这样的时候,母亲仍是要维护她的独生子的声誉的,这就让金枝遭到了更为深重的侮辱。就是那天黄昏,母亲做出了她一辈子都要受良心谴责的事,她以金枝偷了她的金戒指为名,揪住金枝的头发,强行对金枝进行搜身。金枝极力反抗、又哭又闹,引来了很多人围观。那时父亲在我的家庭里一直是一个多余的摆设,他对任何事情都能摆出一副道貌岸然不闻不问的清高,他那不咸不淡的态度表明他居然有点相信金枝真偷了他老婆的金戒指,这使得金枝更陷于孤立而无人替她及时解脱。

  听说金枝是由金满解救出来的。当时金满还在山上砍柴,从山上俯视村里,突然发现我家门口围着黑鸦鸦的一群人,他料想肯定出了什么"新鲜事",在这样的山村,碰到一件新鲜事可不容易,因此他扛了把柴就匆匆赶下山来,眼看离家渐近,他从不断传来的哭骂声里,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情急之下一把丢掉肩头的干柴狂跑起来,当他拨开人群,一眼便看见了她的妹妹正躺在地上,象一只正被追住拔毛的小鸡雏一般,左右躲避着一发不可收拾的我的母亲。金满大吼了一声,把那个泼皮的女人一把推翻在地,老鸡护小鸡一般抱住了他正遭受侮辱的妹妹。

  这一切,我是在从学校回家度周末时才听说的。在我狂怒的逼视下,母亲坦白了事情的真相。但是一切已经无法挽回,就在金枝受辱的那个晚上,她绝然离开了清河村,从此没有任何的消息,当时她只有十四岁。我翻遍了金枝曾栖身的那间小屋,没有找到我曾写给她的那封信,也没有看到她留下的只言片语。我的心象一东空荡荡的屋子,四壁渗透着淋漓的鲜血。

  我见到金满时,他正蹴在村头的一堆黑石上,这个又黑又瘦的老实得似乎木讷的表兄,眼里满是乞怜和绝望。他蹴在这堆石头上,已经几天不进茶饭了,他在守望着他的妹妹。

  金枝走后的第十天,我也离开了清河村,并且一走就是六年。走的那天从村头的黑石堆旁经过,我在金满的身边停了片刻,我对他说:"金满哥,我去找金枝了。"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走出十几步,我突然听到我身后爆发出的狼一般的呜咽声,金满的眼睛也许一直直勾勾地盯住我的脊梁,直到我消失在山垭里那棵苦楝树的背后。

  我一直不知道我走的那几年里金满是怎么过的,但我想痛失爱子又深受良心谴责的母亲和父亲一定不会再为难他,相反,他们一定竭力想从金满身上补救点什么,这使得我的家庭从此变得平静下来。

  但是我那次出走却没能把金枝找回来。

  我是离家五年后,在北京东城区的一家很现代化的办公室里找到金枝的。当时她已成为一家著名外资企业的业务经理。站在我面前的金枝已不再是清河村那个衣不敝体的野妹子,几年过去,她已变得如一片白云一般美丽而高雅,使我这个寒酸的一介书生如一缕潦倒的炊烟,无法重提往事。

  金枝的笑容非常地慷慨,象一个慈善的富人面对穷苦的亲戚。她请我去长城饭店共进晚餐,而我当时的钱,只够请她下一次羊肉馆子。面对如此豪华气派的厅堂和高雅昂贵的饭局,我这个穷学生不禁紧张而又尴尬,我努力抻平我的情绪想最后在埋单时显一下绅士派头,然而待那张菜单伸到我的眼前时,我那点旧世纪的英雄气慨马上被彻底地扫荡干净,饭局结束,我已象一个远途归来无功受禄诚惶诚恐的奴仆。

  金枝把我多年来一颗戴罪立功的雄心一举挫败,回到清华园中,我变成一片残败的荷叶,一蹶而不可收拾。一天我倾尽所有的不多的铜板--这些钱原本是准备给金枝买衣服的--把几个好友请进一间小酒馆,酩酊大醉之后,不知怎的与邻桌燃起干戈,大打出手。这次动手,我的脑壳被缝了二十针,出院后马上被校方开除学籍。

  我马上认定这是母亲当年的作为在我身上的报应。一阵激动一阵狂乱之后,我不得不接受了这一现实,在北京逗留了一小段时间后,作为一个悲剧人物而离开了京城。临走时我没有去见金枝,一来是没有必要,二则是我已经没有任何资格。听说当年金枝离开清河村时一路哭泣,她向着北方不停地走,餐风露宿,日夜兼行,但她却根本不知道她到底要去哪,她只认准那颗北斗星,饥累交困漫无目的地流向北方。长达一年的乞讨流浪大大扩大了她的世面,有一天她坐在天安门广场时,从人们的言谈里,她终于知道她到达了共和国的心脏,她脏兮兮的饥黄的小脸马上绽开了一朵微弱的笑容。共和国首都的夜色慈祥地抚摸着她,她感受到一种回到家似的安全和温暖,这一晚她蜷在毛主席纪念堂的墙根下,幸福地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待她醒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躺在北京东单一间陌生而简朴的二居室里。共和国首都的博大和慈爱改变了这个姑娘的命运,在博学而慈祥的老教授家里,她受到了很好的教育,那些全新的知识如一壶甘美清冽的水,灌入她蒙昧无知的体内,她如同一棵干渴的禾苗,吸尽了水的养分。聪颖的天赋及如饥似渴的学习使她两年后就破格进入北京外国语学院,毕业后任职于一家有名的外资企业……

  金枝的命运可以说是"被置入绝境而后生",而我,则是"受尽煎熬而后死"。我是心甘情愿地回到清河村来的,总之,我是渐渐地心死了,或者说是心安了。母亲经过多年生活的磨砺和心理的悔愧,已经不再棱角尖厉。她老了许多,人也慈爱起来,父亲似乎也从古书堆里悟到了些什么,逐渐可以亲近了。当我一脚踏进那低矮的门槛时,母亲迟缓而温和的眼神就让我感觉到这个家已经有了该有的温暖,唯一缺的,就是一股新的生命的气息。我走进堂屋,就发觉这正是将来等着我做的了。

  金满已经从一个异姓人融成这个家的一分子,我的回归,对他无异于在生命中加入了弹簧,厚道木讷的他一下子变得虎虎生气,言谈举止马上昂扬起一股男子汉的勇气,但在他的眼睛里,仍然闪动着一股欲言又止的急切,于是一个晚上在清河边,我告诉了他有关金枝的一切。金满听完后,很久没有说话,然后他突然沿着河边疯跑起来,嘴里仍发出狼一般的呜咽,然后他突然收住脚步,捧住头蹲在地上兴奋地嚎啕起来。他想金枝,想,他想看看他的妹妹。

  对一个贫苦的农民的孩子,进一趟城就已不易,更何况遥远的北京。又一个六年过去了,我们的果园已一派葱茏,我们也已经搬离了清河村那矮小的瓦屋,金满却一直没有机会去一趟北京,金枝除了给他一封信以外,也一直没有回来过。能够见上金枝一面,一直就是金满最美好的迷梦了。去年水果收成颇好,我便一直替金满策划着坐一次北上的飞机。金满就总说待过了冬天吧,待过了冬天吧,原因是金满从小患了慢性鼻炎,冬天就总是流清鼻涕,他希望见到妹妹的时候,他不流鼻涕才好。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说起来不怎么雅听的心愿,拖延了金满的北京之行,并使之成为永不可能而被永远地埋藏在麻石岭上。……

  机舱外一片清澄,蓝天和白云不可思议地在脚下缓缓移动,从潮湿的南方一步跨入北京污染浓重的空气中,看着那些厚重的、压抑的高楼,一样地感到不可思议。

  我突然发现我的生活是断裂开来的,我根本弄不明白这几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是怎么连接在一起的。乍一下子降落在这片土地上,我在心理上根本无法反应过来。六年了,大学被开除后我就再也没有到过北京,我请求出租车司机绕道长安街,再进入海淀区,我看见朝阳门、建国门、国际饭店、东单、王府井、北京饭店、天安门、石碑胡同、西单等一一从我面前逝过,慢慢地,我仿佛找到了一个残破的断梦的口子,后面的故事仿佛可以顺理成章地续下去了,过去的在北京三年的大学生活开始复苏,当车经过中央电视台大楼,我已经开始拔正自己的思维,找到了思想的立足点,并且能够跳出清河村果农的意识来审视我当初离开北京的心态,以及回老家后的几年的日子了。

  我让自己住进了昂贵的香格里拉饭店,完全出于一种对自己的心理进行迫降的动机,我要在果园和五星饭店之间找到我思索人生的支点。我突然发现我此行的目的已经不再是为了家为了母亲为了那该死的官司而来,也不是为了找金枝,当我站在金碧辉煌的空荡荡的饭店大厅里时,这一切都变得十分渺小而微不足道了,仿佛多年来沉郁的天空被劈开一道口子,一道耀眼的金光倾巢而出,把我蜗居的果园劈成碎片,那简单的生活、牧歌似的安乐,一切都变得遥远而不实在,只不过象一个美丽的梦幻。也许以后我会去回味这梦的余香,但至少现在,我已没有兴致来继续做这个梦了,或者说这个梦根本就不是我的。在我心里代之而起的是另外一种莫名的诱惑和冲动,这种感觉多年来仿佛一直潜在我的体内,一旦开闸,就凶猛而不可阻挡。我感到了生活的另一种挑战,我不得不在权衡我还有没有迎接这种挑战的力量。

  第二天我重游了清华校园,如同有一个长焦镜,几年前的事一下子全拉回眼前,那些熟悉的一切似乎都在提示一种耻辱,如针一般扎着我的心,使我不忍卒读。午餐我又坐在当年我出事的那家小酒馆,这家店显然已经过重新装修,换成了饺子店,但我仍然能够一眼认出。上帝冥冥之中要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实在是太容易了。要是当年我不被校方开除,说不定今天已经是一名高级职员,或者已经是一名归国学者。学者和果农之间的巨大差距,使我意识到生活的玩笑开得是不是太大了。

  下午我一个人到了圆明园遗址公园,那被八国联军一把大火烧毁的残迹在青天白日中坦露着,经过一个世纪的风霜雪雨的洗礼,沉积的耻辱已铸成历史。要知道当年清政府花了150年的时间才建成这座园中丰碑,却在洋人的一把火中化成灰烬。历史都可以在瞬息间风云突变,更何况一个人的命运的改变?园中经过一冬风雪的草已绿回来了,绿草残迹,更显荒凉。我在如意桥要了一条小船,摇到"蓬岛瑶台",然后又摇到"曲院风荷"处,突然来了兴致,想岔进湖汊里,摇出一条道来,可划来划去,却迷路了,我只能弃舟登陆,寻路出院。出来后我就一直在想怎么会迷路的,当年对这园里的一草一木一石一碑,我可都是了如指掌的。我不急着寻车,一路走一路琢磨,可怎么也想不明白。在清华园路,抬起头来,我突然发现前面空荡荡的大街上,一个一身背着包袱的男青年正挥舞着手昂首走着,似乎嘴里在呼喊着什么。他一身的灰色,与这个风沙满天的灰蒙蒙的城市完全溶成一体。我快步趋上前去,发现他原来是在唱着歌。他昂着头,闭着眼睛,咬牙切齿用心地唱着,双手随着节拍向空中不停地挥舞,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似的:"走进如林的高楼大厦,穿过那些拥挤的人,望着一个现代化的都市泛起一片水银灯,突然想起了遥远的过去未曾实现的梦,曾经一度人们告诉我说你是未来的主人翁。在人潮汹涌的十字路口,每个人在痴痴地等,每个人的眼睛都望着那象征命运的红绿灯,在红橙黄绿的世界里你这未来的主人翁,在每一张陌生的脸孔里寻找儿时的光荣……

  这熟悉的已不太有人唱的歌,使我象被雷击一般挪不开脚步,我站在那儿,目送着他的背影离去,直到眼睛看酸,看不见为止,才招了一辆面的,回到香格里拉。我明白我在圆明园为什么迷路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为别人而活,为金枝,为我的父母,为金满,从今天起,我才知道要为我自己而活。

  第二天一早,我退掉了香格里拉的房间,住进了一个地下室招待所,然后去拜访了我当年的班主任老师。在他热情的笑声里,我要了一长串老同学的地址,再然后直奔金枝所在的公司。

  在秘书小姐的引导下,推开金枝办公室的门,她正坐在舒适的老板椅里,好象等了我很久似的。她看见我只是微微地一笑:"你来了,我知道你会来。"我已经不再为她的气势所吓倒,但我却在一分钟之内改变了我为官司来找她的初衷。我直楞楞地盯着她,我几乎是在朝她吼叫:"我再也不回去了,我要留在北京。"金枝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里,仍然迷人地微笑着,"我知道。"她说。她的笑象一朵美丽缥缈的云,但我捕捉到了。

  哦,我的血液象被冰冻了千年骤然化开似的沸腾不已。走出这栋十九层的高楼,一阵风迎面吹来,我再也阻不住那汹涌的泪水。我拨通了两千多公里外的一个小山谷的电话,父亲的声音远远地却清晰地传了过来:"金枝前天已经撤诉了,你妈妈正在康复。"不!我要对父亲说的是:我再也不回去了。

  我翻开地址簿,拨通了第一个同学的电话。我深切地感觉到以这个电话为开端,我的生活已展开了一个新的轮廓,我知道前面的路相当艰难,但我决定这么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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