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出生的时候，家里的环境还是不错的，外公在国民政府中做一小官，外婆是一贤良淑德的主妇，可那时的妈妈太小，虽然过的是一种丰足优越的日子，但留在妈妈记忆中的却是一片空白，打从妈妈有记忆开始，家道已经中落了，几堂几进的房子收归了国有，外公去农村接受社会主义的改造，一家六口就随着外公去了安徽那小得可怜的县城，在那个地方，外公是被改造的对象，地位不高，但好在小镇上，人人都还沉浸在推翻压迫的喜悦之中，翻身的心情是畅快的，农民们的心态也挺宽容，所以妈妈很怀念那时的时光，单纯愉快。

　　当外公回城以后，妈妈才开始上学，那时她已经九岁了。妈妈最难以回首的就是那段求学的时光，因为家里实在是太穷，太寒酸了。四个姐妹一学期的学费，共8元钱，可家徒四壁，三餐无继，如何再有余钱去交学费？总算借到了学费钱，可买图画纸又要钱，实在无法，就撕书，从后往前撕，撕一张画一页，撕到不能撕的地步就不画，看别人画，作业不画就交不成了。所以妈妈那时每门功课都是优，只有美术是零分。南京的深秋是阴冷的，寒风中妈妈却穿着盛夏的裙子去上课，在别人的惊诧声中，妈妈很自尊地说一句：“我不冷”。其实何尝不冷，是冷得够呛，但哪有多余的面料再去新添一寸纱呢？妈妈一直到现在都怕冬天，因为小时候给冷怕了。即使在这样的学习环境中，妈妈的成绩却十分优秀，因为学习的机会实在是来之不易。至今妈妈还能在我们儿女面前娴雅地说几句俄语，那都是将近半个世纪的课堂内容了，而她依然如此清晰地记着。

　　妈妈是相当聪明的，当年在那么多的同学之中，老师慧眼独具，很肯定地对她说，“全班这么多同学，只有你能考得上大学。”面对着老师的殷切希望，妈妈也想拼力一搏，只可惜生不逢时，家里太穷了，根本无钱供她读书。妈妈考进了省重点读高中，但只读了一个学期，南通农场就开始招工了，农场的职工一个月有十五块钱的工资，这钱不但可以贴补外婆的家用，还可以照顾两个年幼妹妹的生活和学习，妈妈左思右想，毅然地退了学，放弃她的大学之梦，坐着长途汽车去了农场，开始了独立的生活。

　　农场的工资不是伸手想拿就可得的，想拿到十五块钱就必须付出相同甚至更高的代价，妈妈常说那时候抡着锄头就会一头栽倒在田头，因为太困太累了。到了农场的第二年，就开始了大范围的“文化大革命”，政治风暴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妈妈因为上过高中，就被农场派去做文书，专门调查记录“黑五类”的历史。妈妈单纯地以为，这些人平素都是好人，劳作休息，平凡普通何曾做出过反党的事？所以很多个人交待的“罪行”，她都没有记录在案。妈妈说在别人困难时伸出手这是她的本能，她的这一善良的品质让很多人都难以忘怀，三十多年过去了，妈妈重返农场之时，健在的当年老职工还不住地千般感谢。

　　“文革”十年，就这么眨眼过去了。可在妈妈的心里，这十年，是青春的十年，也是绝无仅有的历史的一页，她把自己最美好的青春奉献给了这片土地，土地回报于她的是有所得也有所失的。像外婆的故去让她哭得肝肠寸断，而两个儿女的降生，又让她感到生命的惊喜。有来有往的人生就是生命最简单的轮回。一切一切都要朝着前方看，妈妈是深刻地理解了。

　　随着大批的知青潮，妈妈也回到了城市中，这时国家已经放开了高考，欢迎社会青年报考，妈妈去报了名，书也买回来了，但她根本没有精力去看书，每天繁忙的工作还有做不完的家务事，她的时间全在点滴之间耗尽了。每每她想看书温习一下丢了十几年的书本，身边的我和哥哥就啼哭不止。凭妈妈的聪明和她“老三届”基础，稍加复习考大学应该不会有问题，可是究竟是什么让她错过了，谁也说不清楚。

　　我是从中国女排的崛起开始有记忆的，夏天的晚上，左邻右舍几十口人，围在邻居的小电视前看女排姑娘的比赛，大家兴奋异常。事后妈妈总会告诉我，女排姑娘很顽强。她在老街上，面对着一大澡盆的衣服，在搓衣板上不停地搓洗，她让我学习女排顽强拼搏精神。什么叫精神，我不懂，什么叫顽强，我更不懂，对于妈妈那时的教诲，我能记下的不多，只依稀记得妈妈那时的神态，说话有点漫不经心，但手却在我眼前不停地搓啊搓。

　　这么多年，妈妈就一直这么洗啊洗，在盼着我们长大，妈妈确实老了，但她不服老，单位让她内退了，效益不好，只有回家。两个孩子还在读书，都还没有自立的能力，怎么办？只有出门打工，年龄大，又没有专业技能，除了做些家务活还能做什么呢？所以这么多年，我们的每一分学费的支出都是妈妈辛辛苦苦劳作的所得。以前年小不懂，现在长大了，再回过头来想想，上学时那么疯狂地去追星，买回来的那些个图片和磁带如今全放在自己也找不着的角落里，可那每一分钱里面都有妈妈的血和汗，而我就这么轻易地花出去了。

　　好容易两个儿女全都毕业工作了，妈妈也退休了，有了一份稳定的退休工资，应该好好歇歇了，但妈妈不愿意，她说一辈子辛苦惯了，真让她闲下来，还真闲不住。可我们知道，谁都希望享福，过快活日子，而她这样地辛苦，无非是在替我和哥哥忙活，父母心永远也落不下儿女情。但身为儿女的我们又怎能面对这样的一份深情呢？

　　妈妈的一生几乎是中国近代史的一半，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所有的一切变革自己都亲眼见证着。抗美援朝，大炼钢，自然灾害，下放，回城，改革开放，历经了坎坷，充满了不易。而当中国继续大步行进时，妈妈却进入了风烛残年。妈妈说羡慕我们生在了好时光，如果给她这样的机会，她一定不会辜负人生。我相信她的话，因为凭妈妈的能力在这样的一个社会中一定可以大展鸿图的，只可惜二十一世纪是一个属于年轻人的世纪了。妈妈也清晰地知道，所有的一切也只能说说而已，岁月不可能重新回头。她说她如今最大的企望，就是老街拆迁，她可以住进新房子。(高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