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安顿

　　-采访时间：2001年7月1日

　　检点一个家庭的杂物，常常会一不小心碰到一些看起来没有太实际的用处却令主人当宝贝一样收藏的东西。那些收藏品不一定价格昂贵或者绝无仅有，但往往记录着一个人在某一段时间之内的心情，甚至寄托着一个人在平常生活中的一些小小的梦想和自我安慰。

　　大猫和二猫是姐妹俩。姐姐大猫今年38岁，妹妹二猫刚满32岁。大猫一直在机关工作，按部就班地结婚、生子、照顾丈夫和丈夫的家人以及培养孩子，生活平静，经历简单。二猫在一家报社做记者，和姐姐相比，工作和生活都显得热闹几分。

　　姐妹俩站在一起，给我的第一个感觉是从她们身上看不出那种深刻的、属于一家人的密切联系和相似之处——她们的风格完全不同。大猫的表情里透着沉静和安逸，好像从来就没有真正为了生活中的什么事情着过急、伤过脑筋，她在她的安宁、祥和中悠悠然地过到今天，以后也将如此；二猫的表情里总是闪烁着好奇，只要她一说话，马上就能让别人感觉到她似乎正在为了什么而兴奋着，至于那令她躁动的内容究竟是什么，她绝口不提。

　　大猫说

　　每当我看见我的那些逐渐增加起来的宝贝们，我就特得意，觉得我这么一个平常的人也因为这些收藏而变得不那么平常了。

　　那种得意是默默的、无声无息的，有点像自我安慰和给自己打气。

　　我觉得我是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安安静静地丰富着。

　　认真算起来，我收藏电影海报和一些跟电影有关的东西已经差不多8年了。从一开始的录像带到后来的VCD，再到现在的DVD，光是从花了多少钱这个角度来计算，恐怕也是一个让我自己都感到吃惊的数字。

　　没有真正收藏过某一种东西的人可能不能体会那种欲罢不能的心情。比如过去，我就不理解那些集邮的人。不就是一张小邮票吗？有什么呢？在我看起来，那些人也不过就是想有朝一日能靠这个发财。可是，后来我开始收集电影录像带之后，我渐渐明白了那些人的感觉。把一样自己喜欢的东西千方百计地弄回来实际上是一种需要，而且，真正是这样收集到的东西往往会是非卖品，没有到了山穷水尽或者没有遇到确实和自己一样识货并且一样“发烧”的人，那东西绝对不会轻易出手。比如我吧，VCD早已经取代了录像带了，过去的一些老电影我也陆续地买到了，完全可以把那些录像带处理掉。我也确实那么尝试过，但是，最终还是没舍得。那状态就像一个守财奴，摸摸这个、摸摸那个，哪个也舍不得扔。对守财奴来说，零钱和整票子不都是钱吗？性质是一样的呀！

　　生活中像我这么平常的人应该是大多数吧？我自己也觉得我这个人实在是太平常了，一个小公务员，挣着有限的工资，要负担孩子上幼儿园、上学和家庭的各种随时都会冒出来的开销。可是，每当我看见我的那些逐渐增加起来的宝贝们，我就特得意，觉得我这么一个平常的人也因为这些收藏而变得不那么平常了。那种得意是默默的、无声无息的，有点像自我安慰和给自己打气。我觉得我是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安安静静地丰富着。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轨迹，我觉得我的轨迹肯定就是一条平滑的曲线，没有太多的起伏。

　　而且，我越来越认为像我这种性格偏温和的人是不适合过动荡的生活的。我能欣赏动荡生活中的色彩，但不一定能承受动荡带来的心理撞击。

　　第一次被一个电影感动，并且决定开始收集是在大约8年前。

　　非常偶然，我在一个同事家借到一盘录像带，是一部美国电影，叫《不道德的交易》。我现在还记得当时我正好是一个孕妇，我丈夫正好经常值夜班。我一个人待在家里，一边给还没出生的孩子织小袜子一边看电视。

　　本来就是消遣，可是，当我看到男主角对女主角求婚，把一个易拉罐上的铁环当成戒指套在女孩子手指上时，我就把手里的小袜子放下了。我忽然觉得那个细节特别美好，而且，我也说不上来，这么一个小细节究竟触动了我心里的什么地方，我感觉到了一种特别酸痛的刺激。当时，我把录像带倒回去，重新看这一段，看了好几遍。我想那个编剧或者导演一定是一个经历过很多浪漫的人，而且他一定不会是那种想要什么就能得到的贵族出身，否则，他不会明白这样一个细节对于一对清贫的青年来说意味着什么。

　　可能每个人从同一部电影里获得的东西都是不一样的，每个人的感动都和他的个人经历有关。我就是这样。

　　其实，我是一个没有什么经历的人。毕业以后分配到一个单位，一干就是十几年，工作性质到今天没有变化。而且，我几乎没有可以拿出来说一说的恋爱故事。我丈夫和我从小是一起长大的，后来又一直是同学。老街坊出面一撮合，我们俩也觉得对方的各方面条件还可以，就结婚了。然后，顺理成章地要了孩子。两个人的职业、收入都属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我们过的日子大概是最缺乏梦想的那种。上班、下班，晚上吃完饭一起看看电视或者偶尔出去走走，需要添什么东西的时候两个人一起去商场，把几个商场里的同一种东西的价格比较来、比较去，最后挑一个又便宜、又满意的买回家，周末和节日的时间平均分配给两个人的父母家，然后周而复始。

　　我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或者在心理上有什么不满足，也没觉得这样的日子就是最好。我甚至不知道什么样的日子是最好的，因为根本没有比较，以后如果不出什么意外也不可能有机会去实现这个比较。所以，我基本上是一个满足现状并且不愿意多想、多奢求的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轨迹，我觉得我的轨迹肯定就是这样一条平滑的曲线，没有太多的起伏。而且，我越来越认为像我这种性格偏温和的人是不适合过动荡的生活的，我能欣赏动荡生活中的色彩，但不一定能承受动荡带来的心理撞击。当然，这在我妹妹看来是一种不勇敢。但是，勇敢是要有代价的啊。不是每个人都能付得起那种代价。

　　我们常常会用表面的内容来衡量一个人是不是平常。

　　其实这是不准确的，因为我们没有机会或者也不愿意真正走进这个人的生活和内心。

　　大概就是这种性格，让我爱上了电影。

　　我觉得电影是一种浓缩的人生，而且因为是别人的，所以，对于我来说，就是一种可进可出的体验。在短短的两个多小时里，你可以尽情地去做电影里的任何一个人，跟着他的感觉走，而且，还可以反对他的选择，在自己的逻辑上把整个故事重新结构一遍。就像一个人和他自己的梦想的关系，今天可以这么梦、明天可以那么梦，完全随心所欲，彻底成为自己的主宰，想怎么样设计一个人的命运轨迹就怎么设计，不需要对任何人、任何原则去负责任，没有任何羁绊，也不会遭到别人的指责和批评。

　　看电影是一个真正自我的游戏，游戏的规则是自己制定的而且随时可以修改。

　　那种感觉多好啊。就像一场没有任何风险的冒险。冒险结束之后，你还可以平安地回到原地，继续过自己的日子。

　　现实生活中是不可能给人这么大的自由的。比如，我是一个男人的妻子、一个男孩子的母亲、父母的女儿和别人家的儿媳妇，我有必须每天去完成的工作，失去了这份工作就失去了生活的保障、就不能对家庭尽责任和义务，这些问题是那么具体，具体到足以把一个人的梦想全部压榨干净。那么，如果我一定要去追求一场浪漫的爱情，或者一定要去实现一个暂时没有可能实现的愿望，那么，我不是就要打乱现在的生活、对不起别人了吗？

　　我庆幸8年前的那个发现，让我开始收集电影。我因此找到了一个实现各种梦想或者说幻想的方法。我相信每个人都有过那样的想法，就是不想再作眼前的这个自己，想尝试另外一种生活。可是，毕竟不是谁都有这个条件和勇气，想到了什么就能马上去实践，而且，也没有人承诺你去实践之后得到的结果一定比现在好，所以，大多数人也不过就是想想而已。想过了，每天的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这就是普通人的生活。

　　说这些话可能让人觉得有点无可奈何，其实仔细想一想就是这么回事。一个人体验人生各种境界的方式有很多种，对我来说，看电影是最安全也最合算的一种。

　　没事的时候，我的乐趣之一就是收拾我的这些宝贝。它们被我装进一个又一个带轱辘的箱子。我觉得它们都是有生命的，它们当中包含了我的很多理想、很多愿望、很多从来不对别人说的希望和失望。因为它们的存在，我才觉得我的内心其实也是特别丰富的，而且越来越丰富，虽然没有什么人知道。

　　我们常常会用表面的内容来衡量一个人是不是平常。其实这是不准确的，因为我们没有机会或者也不愿意真正走进这个人的生活和内心。

　　二猫说

　　香水在很多时候能带给我自信，在更多的时候，让我感觉到一种近乎于自我放纵似的自由。

　　每个人表达恐惧的方式是不一样的，而且，每个人在自己的生活中都会遇到各式各样的自卑的时刻，我觉得香水有时候是掩盖我的自卑感和焦虑感的屏障。

　　从来没有这么隆重地说过关于收藏的事情。不过我的收藏大概算是比较平常的一种，至少对很多女人来说是这样。我收藏香水瓶子。

　　我不愿意数数。认真算起来，我收藏的香水瓶子大概已经有至少两百个了。大的、小的都有，而且，到现在为止，很多都还不是空瓶子。你想想，大的有125ml，小的最少也有5ml，大大小小两百瓶，要用多长时间？我丈夫的弟弟曾经看着我的香水们说：“咱们往墙上喷吧。”

　　有人说女人爱化妆品、珠宝或者香水是天生的，是骨子里的奢侈和虚荣，是病态的。我同意一部分。美好的东西谁不喜欢呢？这无可厚非。但说到病态，我就觉得有些过分了。就我个人来讲，香水在很多时候能带给我自信，在更多的时候，让我感觉到一种近乎于自我放纵似的自由。每个人表达恐惧的方式是不一样的，而且，每个人在自己的生活中都会遇到各式各样的自卑的时刻，我觉得香水有时候是掩盖我的自卑感和焦虑感的屏障。

　　我是从7年前开始当记者的。我记得那时候带我的师傅是一个中年男人。他给我的很多教训是关于“质朴”的。比如，他常常说：“一个称职的记者首先是一个社会工作者，然后才是你自己。”“记者是没有性别的。你不能让别人首先感觉到你是一个女人，一个生活在优裕环境里的女人，那样，没有人会愿意对你讲他们生活的真实情况，没有人愿意告诉你他们的甘苦和烦恼，因为他们会本能地认为你不能理解。”“如果你想做一个好记者，你必须要放弃一部分你自己的生活方式。”

　　那时候，我不明白师傅的话是不是真的就是做记者的金科玉律。甚至，我曾经一度以为他是在小题大做。我的敬业和我穿什么衣服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我不是太相信他的话。

　　一个很小的事实，改变了我。有一次，我到郊区采访，那是一个很小的村子，大约不到300人，光傻子就有9个。我印象特别深的是，一个生了两个傻孩子的女人坚决不肯回答我的问题。我一筹莫展。回到报社，我向师傅汇报采访结果，师傅只说了一句话：“下次再去采访，你能不能不穿裙子？”我这样做了。结果和第一次去正相反。回来之后，师傅听完了汇报，说：“我想说的不是你的形象应该怎么样，而是想告诉你，你如果不能从心里为别人的感受着想，你就不可能和他们成为一体，你就听不到真话。”

　　这件事发生在我还是一个实习记者的时候。那时候，每一次采访都让我感觉到不同的艰难，也考验着我的自信。我师傅是一个好记者，但他不明白，有时候，女人的形象就是她们的自信心的打气筒。

　　我得到了职业上的快感，却同时也失落了由性别而来的另一种快感。

　　我好像是一个中性的人站在一个由男人和女人组成的职业战场上。

　　我常常不知道自己是谁。

　　如果一个人爱他的职业，一定会为这个职业而做出很多牺牲，向这个职业的一些约定俗成的规则妥协。我的妥协就是从师傅的教诲开始的。

　　可能是我太想做一个好记者了，我从那个时候开始改变自己的形象，我把长发剪成了清汤挂面一样的短发，把过去一直最喜欢的长裙和风衣以及高跟鞋收起来，换成了牛仔裤、运动鞋。

　　我发现当我的装束改变之后，我的心态也开始有了奇特的改变。渐渐地，那些近乎于自恋似的女人心态开始离开我，那些复杂的衣饰不再是我工作过程中的牵绊，我逐渐开始忽略自己的形象而更多地关注我的工作过程和在这个过程中获得的愉悦。

　　当我把这些感受告诉师傅的时候，他笑着跟我说：“你看，你自由了。人为什么要被那些没有实际用处的东西劳累着呢？”

　　也许，师傅的话是对的，师傅的观念也是对的。可是，老实地讲，我矛盾。从内心的感觉出发，我喜欢那些繁复的甚至是华丽的衣饰，那些东西让我觉得作为一个女人是那么有意趣和优越，没有了它们，我得到了职业上的快感，却同时也失落了由性别而来的另一种快感。我好像是一个中性的人站在一个由男人和女人组成的职业战场上。我常常不知道自己是谁。

　　不知道别人有没有这种类似的恐惧。那个时候，我确实常常有一种把自己丢了的害怕感觉。

　　难道说一个女人必须把自己的性别掩埋掉才能进入和男人平等的竞争之中吗？我不明白。

　　如果我不是干着现在这个职业，如果我有可能、有条件不用在乎这种职业快感，那么，我是不是可以有另外一种生活？

　　答案应该是肯定的。

　　但没人能知道那另外一种生活又会让我放弃自己的哪一部分。

　　应该说是我的婆婆帮助了我。

　　她是一个非常知书达理的老太太。人不能算漂亮，但是那么老了，看上去还是很有些风度。

　　那时候我跟在丈夫身后，像个男人婆一样在每个周末去看她。她偶尔问一问关于我的工作，我偶尔也会告诉她我的烦恼。

　　有一次，我问婆婆：“你们年轻的时候和男人们一起工作，也要把自己打扮成半个男人吗？”婆婆没回答我的问题，反问我：“你觉得你变成这样，工作就容易了吗？如果你不是从真心里愿意变成这样，你看自己不别扭吗？”

　　我解释了一大堆话，比如关于工作的方便，这样看起来更显得平和，一个人的品位和身价不一定要显山露水等等，听着像是说服她，实际是在说服自己。最后，我觉得我已经没有任何力量可以说服她和我自己，我觉得我必须要说一说我的难过了。我说：“现在，我觉得我不是女人了。”

　　那天，我得到了我生活中的第一瓶香水，是圣罗兰的鸦片。我婆婆告诉我，在不可能或者没有条件讲究穿着的时候，可以试一试用香水。也许那是一种性别的提示，也是另外一种女人们通常不能缺少的自恋。

　　我永远都会记得那味道。那才是女人的味道。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照样穿着牛仔裤和运动衣去工作，但我多了一样“新衣服”，就是香水。我开始收集各式各样的香水，就像过去看见漂亮而有能力买下的衣服一样，我买下所有我喜欢的香水，留下所有已经用完了全部内容的空瓶子，让它们见证我的性别。我把不同的香水用在不同的场合。工作的时候，我用只有自己能闻见的那种，我觉得它让我感到我自己的美好和精致。

　　讲这些可能比较自我，有人会说，谁还会在乎一个人穿什么、用什么？谁还会因为一个人的生活方式来界定这个人的职业水准？我想，那是因为他没有我这样的经历，没有经历过和我类似的恐慌。

　　谁不想在职业形象之外保留一个让自己赏心悦目的自我？谁没有一份不愿意给外人看、只想自我欣赏和偷偷得意的生活？

　　我常常会设想，如果我不是干着现在这个职业，如果我有可能、有条件不用在乎这种职业快感，那么，我是不是可以有另外一种生活？答案应该是肯定的。但没人能知道那另外一种生活又会让我放弃自己的哪一部分。

　　所以，安于现在的状态也还不错，至少，我还有那么多香水能让自己高兴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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