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女心灵的过早憔悴，是父母心中最深的伤害。很多时候，做母亲的不能给孩子提供一个理想的生存环境，不能在身边保护他，眼睁睁地看着他从自己的视线中滑落，是怎样一种绝望的心情———

　　阿莱手记

　　这是我惟一一次来自北京的采访。

　　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听筒的另一端响起。一位女士自我介绍说她叫周萍，几天前刚刚回国，只在北京做个短暂的停留。她试探性地问道，阿莱我在网上看到你的一些文章，是你的文章打动了我，我想见你，有些话，只能对你说，后天我就要走了，不知你能不能为我临时安排一次采访？

　　说不清是什么缘由决定了此次的北京之行，我草草料理了手中的事宜，第二天，就坐了最早的一班旅游车到北京去见她。我在电话里细心地选了一家茶舍而不是什么咖啡厅见面，因为久居国外的她，想来对咖啡的口味一定挑剔得很。

　　因为早，我四处转转想为她选一件合适的礼物，最后，终于在一个巷子里发现了一家卖工艺品的小店，一个粗陶的瓶和一件蜡染的壁挂被我抱在了怀里。

　　半小时以后，我有些模糊地肯定眼前这个穿着紫色Shirt的女人，就是周萍，可是在对她绽开微笑的同时，她的精致和风度，又使我有些距离和陌生。

　　说实话，周萍真的很美，美得沉着而安静。她的嘴唇、她的肤色、她的眼睛，甚至那件紫色的衣服上，都有一种暗暗的光芒在流动。她把她心里那些深深浅浅的记忆收藏得严严的，只在眼底和眉端流出一些不灭的印迹来。

　　□文／阿莱

　　采访时间：2001年7月1日

　　采访地点：北京东城区某茶舍

　　受访人资料：周萍，女，36岁，毕业于北京某名牌大学，后留校任教，并在朋友介绍下认识了从事文化工作的娄家建，两年后二人结婚，1991年生下儿子楠楠。几年后，身体和心灵备受摧残的周萍终于离婚，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远赴南非教书。走了不少国家，也挣了一些钱，可是她的心里牵挂的，依然是留在前夫身边的儿子楠楠。如今的周萍为东南亚某国一家报社的负责人，并开办了一间华文学校，致力于国内国外的文化交流和促进工作，到目前，始终是一个人。

　　这次回来很仓促，我陪客户回国考察，明天一早就要走。

　　本来我不打算惊动家里的，哦，我说的是我前夫一家人。一来行程紧，二来我也没什么心理准备。你会笑话我了，又不是什么大人物，何必搞得这么紧张？真的，这些年走过的地方也不少了，什么场面也见识了，可你要是提起我前夫，提起“娄家建”这三个字，我还真憷头。这么多年，只要在梦里见到他，那一准儿是噩梦。醒了以后我告诉自己说，不要怕，他现在远在北京，再也不会伤害到你了。

　　回国以后，以前的学生请我吃饭，我答应了。可是说来也怪，从那天早晨开始，我右眼皮就一直跳个不停，跳得我心里乱乱的。中午到那家海鲜城，我们几个人吃完饭出来的时候，一下子在大厅里看到了我的前夫。他和几个朋友正在热火朝天地吃着，一转眼，看到了我。

　　“可把你逮到了。”这是他见到我说的第一句话，脸上得意扬扬的。然后看着我身后的几个男孩子说：“呵，还有这么多小白脸跟着。”阿莱，你听听，这是什么话？他不知道丢人吗？他还是那副老样子，还是这么不知羞耻。这时学生们不干了，说你是谁，她是我们的老师，我们也都是成了家的人，不许你侮辱她。娄家建自知理亏，悻悻地不再做声。

　　看到他，我想到了楠楠。我问他孩子好不好？他顿时来了精神说，你儿子呀，我可管不了，管多了他还不把我剁了？我把他叫来，你自己看吧。于是我让学生们先走，自己留下来等楠楠。

　　记得我走那年，楠楠不过四、五岁，漂漂亮亮，又懂事又听话。那时他经常偎在我的怀里听故事，一步也离不开我。离婚时我什么都不要，只要求法院能把楠楠判给我，可是，他家人死活不答应，说楠楠是他们娄家的独根，谁也不许带走。现在，几年过去了，我的楠楠什么样了？应该很高了吧？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的旋转门，期待早一眼看到朝思暮想的孩子。

　　这时，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摇摇晃晃地走进来，我身边的娄家建跑过去，把他牵到了我的面前。这个孩子不说话，对着我斜着眼睛颇不礼貌地上下打量着，然后问他父亲，老爸，她就是那个不要我的老妈？我一下子明白了这就是我的儿子楠楠，他的变化实在太大了，尽管眉眼之间的清秀还有儿时的模样，可是，他怎么变成了这副样子？染着黄色的头发，脖子上丁丁当当挂着一条链子，敞着怀，歪带帽子，一双木屐在脚下踩得“叭叭”响。他才十岁呀，还是个孩子呢？

　　我一把搂过他，眼泪顿时涌了出来。哎，老妈———楠楠不耐烦地推开我，坐在我的对面，眼圈一瞬间红了。他说，妈，我想要一点钱。我问他，儿子，你怎么染着黄头发？他说，前卫呀。要不那些大孩子会欺负我的。我想带他去理发，他一下子说了许多我想也想不到的话。他说，妈，我认了个大哥，我大哥可能打了，你不知道以前别人堵着校门口打我，抢我钱，把我的鼻子都打破了。现在好了，再也没人敢打我了。我可不能把头发弄黑了，那样打我的人又多了，我要自己保护自己，黄头发看着多厉害呀。我说你要上学，不能和那些坏孩子混在一起，只有好好读书，你今后才会有出息。可是楠楠说，妈———我不想上学了———我觉得人活着一点意思也没有———就这么混吧———反正我也活不长的……那一刻，我在孩子的脸上，看到了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成熟、冷漠与苍凉。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淡淡的清茶在电磁炉上冒着热气。周萍强忍着眼泪，打开皮包，试图找到一包纸巾，我看到她的手一直在抖。我把自己的纸巾递过去，一张又一张的纸巾在她手中浸透，她呷了一口茶，为了平静自己的情绪，点燃了手中的“红塔山”———

　　晚上，我带楠楠出去吃饭，娄家建也去了。我说我要把孩子带走，孩子需要换个环境，需要母亲的照料和教育。你猜他怎么说，他说你休想，儿子是我的，你休想带走他。我问他要多少钱，他说他不要钱，法院把儿子判给我，我就是他的合法监护人，有本事你就起诉把儿子打回来。楠楠眨眨眼看着我们，好像这一切与他无关。

　　临走的时候，我站在外面送他，楠楠说，妈，我走了，然后朝我挥挥手，扭头跑了，神情间满是不舍和羞涩。我一直站在那儿，看着儿子的背影一点点远去，一点点变小，我的心，也越来越无措和慌乱。也许有一天，楠楠真的就这么从我的生活里跑远了，跑走了，我再也看不到他。一瞬间，我那母亲的心，碎成了千万片，每一片里都有儿子茫然的眼睛，他好像说，妈妈，为什么生下我？

　　那一夜，我睁大双眼，一夜无眠。

　　我想起第一次带娄家建回家的时候，妈妈有多么失望。她说小萍你别看娄家建一副斯斯文文的样子，工作好像也很体面，可是你看看他的家，他的母亲，就不该轻信他的花言巧语；

　　我想起和娄家建新婚第二天，她的母亲在亲友面前因为一只被风打破的花瓶大骂我是扫把星，我记得自己是怎样含着泪把碎片连同心里的委屈一片片地捡起来，我的新婚丈夫怎样在一旁随声附和，说那个花瓶有多么多么值钱；

　　我想起自己婚后没有小孩，婆婆怎样到处去说，说就是花钱买一只老母鸡也该下蛋了，这么一个大活人，整天不少吃不少喝的，却是一个废物；

　　我想起儿子两岁的时候，娄家建半夜里带着一个女人回家住，那个女人公开对我说，她是他的情人……

　　我一下子记起了许多许多，许多我不愿想起不愿面对的往事。我记得有一次他用菜刀追着在屋里砍我；我记得他发起疯来会打开所有的灯当着孩子的面半裸着跳舞；我还记得当我吞下一大把安眠药的时候，是年幼的儿子拿着药瓶推开邻居的门救了我的命……往事，遥远的往事，每一笔都是这样清晰地刻在我的心里。最终，我和娄家建离婚了，我一无所有地走出了那个家。也就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我带着对儿子彻骨的思念和一身的疲惫，远走他乡……

　　明天，我就要走了，我依然是一个到处漂泊的人，因为这颗心，居无定所。关于儿子，我真的矛盾极了。不错，我可以不走，可是如果留下来，怎么摆脱娄家建这个人？他外表庄重体面，其实骨子里极为下流，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还有楠楠，守着这样一个父亲，这个孩子迟早会闯大祸。阿莱，我真想把孩子带走，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就这么毁了。可是你说，除了求他父亲自动放弃楠楠的抚养权以外，我不知道还能用什么方法把儿子要回来。毕竟，他是孩子的合法监护人，他是不会让步的。谁能帮我要回孩子？谁又理解一个母亲的心呢？

　　可能是因为说了太多话的缘故，周萍显得有些疲倦。

　　我望着窗外几个嬉戏着的孩子，眼前浮现出楠楠早熟倔强的面庞……

　　周萍走了，我蓦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在采访本上涂了这样几行字———

　　宝贝对不起，不是不疼你，真的不愿意，又让你哭泣；

　　宝贝对不起，不是不爱你，我也不愿意，又让你伤心……

　　这是草蜢的一首老歌，当它的旋律一点点从记忆中跳出来的时候，我的眼泪早已不听话地流了下来。(阿莱)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手机短信传送天气预报、演出信息、彩票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