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的一个夏日，相恋了六年的女友安终于离我而去，永远地结束了我与她之间的纠葛。我明白这是一段无可挽回的恋情，恋家的她不可能与我这个生性流浪的男人共筑爱巢。于是，在她离去的第一天，我把所有关于她的记忆的东西统统化为灰烬。经历了一夜酒精与烟草的放纵之后，次日天明，我打开电脑，联上网络，在同学录上发布了本人要去丝绸之路旅行的消息。

　　离动身的时间还有几日，我在城市里东奔西跑地购买旅行用品，或者接听亲友们冗长地要我注意安全的电话。安也来了电话，礼节性的寒暄后，她在电话的另一端唱起了齐秦的《大约在冬季》，唱到“没有我的日子里，你要保重你自己”时，已经泣不成声了。我鼻子也有些犯酸，已是习惯于有她在身边的日子，突然间空荡荡的房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的寂寞，而不再有她的笑语，如此大的落差只能算是上帝的杰作了。

　　几日后，与友人喝过栈行酒，我从城站登上了去丝绸之路起点站西安的火车。卧铺车厢里只有我和一个女孩子，大眼睛，一袭长发，她的年龄似乎也差不多大，住在我的下铺。因为自己有心事，也懒得搭理别人，两人就互相之间保持着沉默。车子慢慢地驶离这个熟悉的城市，我突然对这个有天堂之称的城市有了莫名的怀念。西子湖的夏荷快开了吧，六和塔的小松鼠们是否躲到树洞里去避暑了呢，胡思乱想着，又不可避免地触及到那段恋情。夏日的车厢内很热，让人更加烦躁不安。我试图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就打开了随带的CD机，把音量旋到最大，曲子是臧天朔的《朋友》。

　　“先生，可不可以安静一下。”我睁开眼，发觉下铺的女孩站在过道上，带着祈求的眼神。我瞬时明白过来刚才听歌的时候，心中积郁着东西，不觉中跟着节奏歇里斯底地发泄。我的脸有点儿烫，下意识地道歉，告诉她近段时期情绪不佳，请多多原谅。到了这个份上，她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是轻描淡写地说理解我的心情，不过希望能注意一下，说完就躺回铺中去了。就在她一转身间，恢复情绪的我看出了她眼圈隐隐的红肿。难道她也是心有苦楚的人，我心中一叹。

　　两人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车厢里一片沉默。到了夜间，车子已经进入安徽境内，银白的月光铺洒在车厢里。单调的轮轨撞击声让我感到异常烦躁，望着窗外燃起的万家灯火，在铺上翻来覆去，不能入睡。隐约间我听到低低的啜泣声，明晓下铺想到了伤心事，情不自禁地哭泣着。既然两人都睡不着，何不说说话呢。“睡不着啊？”我尽量把声音放得柔和一点，前面沉默的太久，我的发问一下子打破了空间的沉闷气氛。那女孩子也可能觉得这声音来得过于突然，怔了一会儿，才“嗯’的一声，算是作了回答。不过她也意识到自己在哭泣，接着就是一连串掏东西的声响，大概是在擦眼泪吧。

　　“漫漫长夜，无心睡眠。不如我们聊聊各自的心事，或许说出来大家的心情会好些。假如你不介意的话。”我向她提了一个建议。她没有反对，算是默许了，于是两个人就躺在各自的铺上攀谈起来。

　　其实大家都希望可以有个人来倾诉自己的烦恼，况且又是我先说，加之诚心，她也就没有过多的矜持。我给她讲述了我与安的六年恋情，如何相识，如何恋爱，如何分手，期间的欢愉与苦涩，点点滴滴地讲给她听。她静静地做着听众，不时问我一些细节问题，我也一一作了回答。等讲完，她很替我惋惜，不过告诉我我这样的男子很难让女孩子有安全感。然后就是我听她的叙述了，从她的自我介绍得知，她叫晶，在外贸公司上班。她这一次出行，是她的男朋友忙于工作上的应酬，有时难免逢场作戏，以为他变坏了，在外面花心，俩人大吵一架，各自不让对方，盛怒之下，就请了一个月的长假，去西部省市的亲戚家玩玩，借以排遣心中的不快。

　　有了前面的故事，正所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俩人一下子就靠近了许多，她甚至拿出来她与男朋友的合照让我看，还问我他俩是不是很般配。我自然告诉她很配。相片上的男子长的很英俊，十分有男子汉气，相片中的俩人相互依偎，甚是亲昵，我倒有了一点妒忌。而她却又黯然神伤，显然触及到了内心的痛。我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来安慰她。告诉她或许事情并没有所想象的那样糟糕，凡事总有回旋的余地，况且心中还爱着对方。在我婆婆妈妈的叨絮中，下铺慢慢地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希望有个好梦吧，我自言自语的。

　　车到西安的时候，我们已经从陌路人成了知心朋友。于是两个人相约一起去看秦兵马俑，参观大雁塔，也去爬了华山，合了许多照片。有时我仿佛感觉是在重温我与安在一起的生活，毫无顾忌地与她孩童般的玩闹，但回到现实社会，不觉又有点迷茫与失落。西安的小吃很有名，白天玩累了，晚上就在小吃摊上品尝各式小吃。在我离开西安的最后一夜，我们照旧来到熟悉的摊点，各要了一扎啤酒，以及一些下酒的东西。俩人谁也不说话，分别的那种气氛浓浓地笼罩着我们。由于她西安姑妈的盛情挽留，她不得不要多待几日，暂时不会去乌鲁木齐的亲戚家，而我由于行程上的安排，只能在明日上路继续西行。大家默默地喝着啤酒，对视着对方，有千言也不知如何说起。次日她来西安车站送我，互留了地址，电话及电子邮箱，方便以后联系。快分手时，我告诉她，如果能再次相见，我相信会爱上她。她说看缘分吧。

　　往常喜欢的孤身旅行，忽然有了点无聊，觉得缺少些什么。好在兰州，张掖，嘉峪关给我的印象还不错，而大西北壮阔的大场景，一直积郁的心情也随之舒畅起来。关于晶的事情，当作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人生插曲，只在记得的时候发个电子邮件给她，再看看她的回信，如此而已。

　　从嘉峪关回到车站，发现迟到了十分钟，火车已经绝尘而去。沮丧之余，在公路上拦了一辆夜间的长途汽车赶往敦煌，在次晨到了敦煌县城。

　　对于敦煌是慕名已久，又“敦煌守护神”是校友常书鸿先生，学生时代就向往着有朝一日可以去这个丝路大邑，看看神秘的莫高窟。我花了整整一天在莫高窟转悠，品味着有深厚宗教底蕴的艺术，第二天驱车去了阳关，着实感受了一番“西出阳关无故人”，最后一天则去了月牙泉。当我在下午从敦煌汽车站前往柳园车站时，在车站记事牌上看到一张写给我的纸条，要我看到后在今日晚八点在柳园站见面，过期不候，落款是：J。我一下明白过来是晶的作品。只有两个多一点的小时的时间了，我赶紧上了一辆巴士，盯着前方一直延伸到天际的大漠公路。这百余公里的路程，我甚至觉得那心情比当年高考还要紧张。

　　在太阳刚刚消失在地平线的时候，我火急火急地冲进柳园站，检票口已经打开了，站在人群最后面向门口不停张望的果然是晶。她买了两张去乌鲁木齐的票子，看来相信我一定可以赶来见她。车上很空，俩人坐在一块儿。我问她为什么会去敦煌以及在车站等我。她说早出来了几天，记得我的行程表上日子的安排，况且以前也想去敦煌玩，所以顺便找找我，看看俩人间到底有没有缘分。她也去了莫高窟，月牙泉那些地方，不过没有遇上我，在离开县城的时候，在候车室留了张纸条，算是最后的希望。希望终于没有变成失望，在茫茫人海中我们再次相遇了。一路上我们的兴致很高，谈着分别后发生的一些事情，不时也讲讲笑话，从车厢里其他人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们都以为我们是一对儿。我们不以为然，继续着我们的交谈。子夜时分，人渐渐困乏下来，晶头一斜就靠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端详着那天使般的脸庞，嘴角泛着一丝笑意，我有点怜香惜玉，一个女孩子竟然为了我，特意到敦煌找我。从衣架上取下我的外套给她披上，发现她瀑布般的秀发隐隐散发着一股幽香，很让人陶醉。一夜无眠。

　　到了乌鲁木齐，我们逛了一会儿充满着维吾尔风情的市区后，在宾馆里订了两个房间美美地睡了一觉。前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一直睡到美梦被一阵敲门声所打破。“懒虫，起来啦，要去天山了。”晶清脆的嗓音在门外叫着。我记起今天约好去天山的，就匆匆起床洗漱，吃完她买好的早点，俩人随旅行团直奔天山的博格达峰而去。

　　先到的是半山腰的天池，池水一碧如洗，倒映着白皑皑的天山冰峰。她要我摆好姿势拍照，然后前后左右地取景，忙的不亦乐乎。拍完后，我让她到身边来。等走近，我轻轻地牵住她的手，示意坐下来。坐定后，面对着天池，我说要讲一个有关天池的故事给她听，她用右手托着腮，点了点头，脸上漾着笑意。

　　“在很久以前，那时候的人把这个天池称为瑶池，是西天母居住的地方。传说当年中原的君王周穆王去周游西方，途径此处，遇上了美丽的西天母，就在此小住一段。西天母用蟠桃和琼浆玉液好好地招待他，也就在这里，西天母爱上了周穆王，一见钟情。”我顿了顿，“晶，还记得我们在西安分手的时候我所说的话吗？如果今生还能重逢，我会爱上你的。今天我正式告诉你我很爱你，对着天池起誓，就像当年西天母爱上周穆王一样。”

　　我抬起她的手，深情地注视着她，仿佛生怕跑了。大概有点突然，她的脸上刹时一片羞意，不晓得如何是好。我赶紧从背后掏出一枝火艳的红玫瑰，递到她面前，“送给你的。”“亏你想的出来，坏死啦，什么时候买的？”她嗔嗔地用两只拳头砸我。我有点得意洋洋地说是她打电话时偷偷买的，一直藏在旅行包里。

　　“天山作证，天池为凭，我愿意一生一世爱着我的晶。”我站起身来，举起手发誓。晶也站起来，默默地注视着我。我上前一把将她紧紧地拥住，旋了起来。晶示意要我先停一下，脱开我的手，在包里翻寻着东西。不一会儿，掏出一张照片，无疑是与以前男友的合照，就要往池里扔。我制止了，她疑惑看着我，眼睛里带着疑问，这应该是我所希望的呀。

　　“算是个纪念吧，好歹也是相恋一场。而且你这样做不是会污染环境吗？”我的脑海中翻涌着那天将有关于安的东西一件一件投入火盆，直至成为灰烬的场景，我明白一个男人失去心爱女子的切肤之痛，这样做算是一点点的心理补偿。“既然这样也好，只要你不介意。”晶收起了照片。

　　在乌鲁木齐相亲相爱地过了几日，我决定启程去南疆喀什。晶也要陪我去，我考虑到路上会有不安全因素，不让她去，可拗不过死缠烂磨，也怕没有她的日子会寂寞，于是就妥协了。我们租了一台富康轿车，开上了漫漫三千里的南疆公路。因为自己开车随意的很，就走走停停，遇上好玩好看的决不放过。我们在博斯腾湖泛舟，在塔里木河岸的胡杨林中嬉戏，有时来了兴致干脆玩玩沙浴。一路上过得平平安安，闹得很开心。

　　因为离喀什不远了，而午时戈壁滩上的热浪又熏得人昏昏欲睡，也就放松了安全意识。当我发现前面一台大货车直冲过来时，我下意识地猛打方向盘，往路边拐过去。车子顺着路基快速滑下去，我明白一场车祸已经发生，在晶的尖叫声中，我紧紧地搂住她的身躯，几个翻滚后，我与晶都失去了知觉。

　　等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喀什人民医院的看护室里，晶也躺在旁边的病床上。她的床边围着好些人，其中一个年轻男子握着她的手，跟她正说着话，眼圈有点发黑，看来没有好好睡觉。旁边几个老人大概是她的家人，似乎正劝说着她。晶不时地转过头来看我，有几分忧虑的神情。我假装没有醒过来，只是偷偷地看着这幕场景。晶的家人有时到我的床边给我做些护理，这样倒也不麻烦了那些护士。

　　最后我还是决定睁开眼，坦然一点。她家人发现后，叫来了护士。护士告诉我因为我身边没有家里的通讯地址，只有一些朋友的，就给最近的乌鲁木齐的朋友打了个电话，对方告知处理完急事后就立即赶来，大概在近日也快到了。而说晶身上有家里的电话，通知后他们就急急乘飞机过来了，而且又讲到当时的车祸现场，说我紧紧地抱着旁边那床的女孩子，所以她的伤就要轻的多，在我多日昏迷的日子里，全靠她家人的护理等等。

　　伤情已经控制住了，就等着养身体了，而且我的朋友也赶到了喀什来看我，不再麻烦晶的家人了。我和晶俩人之间有时用眼神交流，关心一下对方，我还是看到其中的一丝丝愧意。我知道需要勇气面对那意料之中的残酷现实。

　　尽管希望有奇迹出现，现实毕竟是现实。午后的一天，晶的母亲和那个男子来到我的床边，说有事要与我商量，希望我能谅解。我动了一下头，没有说话，但心中万般感受涌了上来，不是滋味。

　　“我看出来你很喜欢我家晶晶，晶晶也很喜欢你，而且这一路多亏你的照顾，没让晶晶受苦，我们家很感激你。但晶晶太任性了，这是她的男朋友，以为他伤了她的心，一赌气就跑出来了，把他给急的。其实他很爱晶晶，但公司里太忙，有时真的抽不出时间来陪陪晶晶，两个人就有了点小矛盾。我希望你能理解我作为母亲的感受，我们两家是世交，他们俩人从小就是青梅竹马，而且他们还是有感情的。晶晶说了，只有你同意，她才会继续跟他好。我年纪大了，只想着他们可以成婚，也算对得起黄泉下的老伴的嘱托了。一切拜托你了。”老人一边说，一边开始抹泪。

　　我生平见不得人家掉泪，心也一下就软了下来。我默默转过头去看晶，晶也正看着我，我又别过来看看那男子，他是一脸的期盼和不安。在舍弃与坚持之间，我定夺不定，胸口的创伤痛得仿佛要开裂，一下子气喘的很是厉害。他们赶紧叫来医生，给我注射了镇静剂，我又迷迷糊糊谁了过去。

　　等我再次醒过来时，病房里的人似乎显得很是焦虑，晶的母亲还在劝说着，那男子则不停地在踱步。在半醒半睡之间想到了自己与安的事情，回味分手后自己的感受，我决定选择舍弃这段丝路上的缘分。当我宣布这个决定时，晶那边的人一扫多日来的愁云，那男子奔到我前面，激动地说不出话来。我看了看晶，只见她眼泪夺眶而出，把头埋入枕头之中。而我的朋友紧紧地按住我的肩膀，有对决定的失望和对我勇气的嘉许。

　　同一天我的朋友向医生提出接我到乌鲁木齐进行后期治疗，医院同意了，不过要我再观察三天。以后的几天，病室里的气氛也很好，只是我与晶之间似乎有什么隔着，互相间没有怎么说话。

　　分手是在喀什机场，晶的家人和男友也来了。她一直啜泣着，眼睛很肿。我也不晓得说什么好，就一直沉默着，直到机场通知要检票。意识到要离开对方时，晶抬起泪眼，说了声对不起。

　　我淡然一笑，把手搭在她的肩上，深吸了一口气，平静了一下心情。“不要这个样子，这就是我们之间的缘分。既然分手终究难免，也就不要去责备自己了。这样的爱情于你于我今生或许只有一次，爱过痛过，我也就知足了，何况你还有真爱着你的人，那才是你人生的港湾。”我朝她的男友看了看，她也会意了。“那你以后怎么办？”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我所说的话吗，我是一个生性流浪的人，不会有事的。没有你的日子里，我会好好保重自己。告诉你一件事，那西天母最终没有和周穆王在一起，因为他还要继续要走他的路。还有幸亏你没有扔掉那张照片。”晶在最后一刻，拿出一本《马语者》递给我，说是做个纪念，记得她的时候就翻翻。

　　飞机起飞了，航行在浩瀚的沙海上空上。我翻看着《马语者》，飞机一个颠簸，失手掉落在地上。捡起来时看到书的末尾划着一条红线，“以免你忘记。”朋友念了出来，“看来她还是喜欢着你。”

　　“相见不如怀念。”我望着机舱外的大漠风光，“也许对于爱情，拥有并不是唯一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