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银法
这是父亲讲给我听的故事。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期,父亲因为出身问题被戴上四类分子的帽子,批判,游街,文攻武欺,一个乡村教师陷入了无休止的折磨中。父亲为牛马不如的生活疲倦,于是想死。
一个隆冬夜,父亲拿着一瓶土酿的草籽酒,潜入了村外一座破庙。父亲已将人生的最后过程设计好了,先将草籽酒一气灌下,再咽一包拌过六六六的米粉。那种药汁短时便能蚀人肠胃如摧枯拉朽,而一旦酒精先行,到时就可减少痛苦。
破庙外寒风呼啸,破庙里由于柴草堆积,倒显得暖烘烘的。父亲决定先钻进柴堆,一边灌酒一边回味一下人生,作最后的思虑。父亲本就滴酒不沾,才喝几口,酒劲就从脚底直往上窜。父亲猛想起终极目的,正想当机立断将米粉当作下酒菜,突然被一声凄凉的叫唤吓了一跳,手一抖,米粉全撒在柴草上。
那声叫唤是:“菩萨呀,你叫我怎么办?”
既有喊声必有人进来,父亲趴着不敢动弹,怕自己的存在会冷不丁吓着那人。就听“咕咚”一声,疑是那人跪下了。
庙里虽已无菩萨,但那汉子显然仍把此地当作与菩萨交流的所在。他声声涕泣,嘴里喃喃而告:“菩萨呀,我家的后屋塌了,我的儿子也压坏了。现在我没钱替儿子治伤,也没钱修房子,我……该怎么办呀。”随之是压抑下的呜咽,与屋外风的啸声对应。
原来如此。父亲深知这个汉子面临的是怎样的困境,两灾一贫,一个家庭受这种纠缠简直令人绝望。父亲鼻子发酸却不敢稍放悲声,只是肚里暗叹人生的无常与无奈。
他本以为来人只是走一遭,借残庙向想像中的菩萨诉诉苦处,以求保佑而已。谁知汉子哀伤多时,竟没有立即回返的意思,他在那儿不断地唠叨,不断地啜泣,似要在这个夜里作什么决断,最后一句话石破天惊:“荣芬,我受不了,我去了。阿根,爸比你年纪大,先走是应该的,我不能让你死在我前头……”随之一阵怪声,好像是把草绳往梁上束。
父亲顿时大惊,却不敢挺身起来劝阻,他已听出汉子是同村的老黑,这是个在父亲眼里不能算好的人。父亲的右腿隐隐作痛,这条腿曾在一次批斗会上被老黑赏过两脚,瘸了月余。父亲不能保证自己现身会不会被老黑反咬一口,本来都是要死的人了,但他们之间还是有界线的。父亲的身子像早已失去灵魂般僵硬,像冬眠的蛇一样动弹不了。
声音在继续,声声如猛锤砸在父亲心上。父亲想跳起来救人,却被一种莫名的力量死攥住,他想喊却下巴难开,欲哭却有气无声。他茫然,悲哀,大脑里只有那些记忆最深刻也最可怕的碎片在飞舞,包括老黑那蹬砣子似的两脚。
父亲终于没有动,没有喊,惟一有收获的是不再想死了。至于他是怎样走出那座破庙的,后来并无明显记忆,事后也无人把老黑的死与他扯上点边。
那个严酷的冬夜里发生的一切,只有父亲一个人知道,父亲将这个秘密闷了二十多年。他告诉我时已在他临终时刻:“我没有救人是不应该的,就是现在我还想不通为什么。”父亲耿耿于怀,这一直是他的心病。为了安慰他,我自是好言好语,其实我也想不通啊,人,为什么会出现这种见死不救的怪事呢。
但我不会恨我父亲,他是个弱者。幸运的是,那个时代永远地过去了,这个故事也将尘封在父亲的岁月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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