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时间：2002年1月20日

　　采访地点：山东名人茶馆

　　采访对象：陈健 男 44岁 济南市某机关正处级干部

　　采访人：麓雪

　　依然是匆忙中的采访，依然是陌生中真诚的面对。陈健对我说：“这个茶馆我常和朋友来此相聚，但从没想过我会在这里，对着一个媒体人叙述我内心深处难以言表的东西。”我问：“那为什么今天您要约我谈？”他回答：“因为我沮丧迷惘至极，但又无人诉说。”说这话时，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尽管如此，我发现他在体态和表情上，都还在极力保持着处级干部们惯有的优越和矜持，只是在瞬间，我在他脸上捕捉到一丝无奈和无助。

　　我打开录音机，静静转动着的磁带，记录下了一个男人面对妻子、面对生存理想时的复杂心情……

　　麓雪，你说人的幸福和金钱、权力有多大关系？这些天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我不能说我的工作多么出色，但在老家父母眼中、在一些同学友人的心里，大小也算是个有点权力的人了，工资比不了做私企的老板，但比普通百姓的收入稳定且稍高，还享受着单位不错的福利，住着100多平米的房子。妻子开一辆小赛欧车，当然不是我给她买的，用她的话说：靠你的工资，攒一辈子才能买辆车。那是因为她拉广告多，单位奖励的。她是做媒体的，和你是同行，她挣钱比我多，现在自己做广告公司。

　　这是我们家目前矛盾的焦点，我认为是，但妻子不承认，而从前的我们，决不是这个样子。我最近不知道我是不是老了，总爱回忆过去，昨天晚上做梦还梦见妻子又成了曾经长发披肩的娇柔女孩，打电话告诉我让我用自行车去驮她，她读大学时总是甜蜜地坐在我的自行车后座上，搂紧我的腰。今早上我告诉她我的梦境，妻子竟然冷冷地说：“你做梦去吧。”我很认真地看着她，感觉真的有点陌生，心想：“这是那个我苦苦追求的人吗？”

　　我是78级的大学生，读的是中文系，大二时，我去接我们系的新生，没想到接到的第一个新生就是我未来的妻子。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一个留着长发的女孩，就那么翩然而至。于是，锲而不舍地追求也在我大学毕业之前的两年内完成了。毕业后，我分到济南市某机关做秘书，两年后，雯大学毕业，分到某报社做记者，然后我们从单位的筒子楼要了一间做洞房，从此，这一间陋室，盛满了两个年轻人快乐的生活和对未来的向往。

　　生活的变化，真的无法预测，这样快乐的生活好像只有10年。娶妻、生子、奔前程，那些年我觉得有奔头，评个先进，妻子高兴好几天；写个报告，妻子陪着我熬夜。在外边，我感觉有后盾；在家里，我有男人的价值和尊严。钱算不上多，但日子过着有劲儿。

　　变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可能是从妻子做广告业务开始吧，她挣的钱突然是我的几倍，我也好像在她面前矮了半截。有人说“男人一有钱就变坏”，我说“女人一有钱就变凶”，我妻子的收入多了，脾气就大了。过去经常是她给加班熬夜的我熬碗汤送上，现在我若说：“今天晚上我得加个班，明天领导要发言稿。”她会马上说：“你说你写那些空话有啥用？”一个男人，当他的老婆觉得他干的活毫无价值时，心里的滋味就不大好受了。

　　说良心话，妻子不是个不讲理的人，也不是个贪得无厌的女人。妻子挣钱多了，但也真是忙了，经常出差，也经常熬夜搞广告创意，有时候一个电话打给我：“晚上我有应酬，你回家给孩子做饭。”正好我也有应酬啊，但想起妻子说的“你说你那应酬有什么效益”，我也只好驳了朋友的面子，成了“下班就回家的男人”。

　　不是我大男子主义，也不是我非要比妻子挣得多才行，而是社会给了男人这样的一个定位：你得挣钱养家，你得顶天立地，你不能流泪，不能软弱……男人活得好累！可女人对男人的要求却越来越多，越来越高，既要让他去挣钱，还要他有社会地位；既要他像个男子汉，还要他浪漫多情，最好还得经常陪着她逛逛街。

　　我不是个懈怠的人，但妻子经常提溜我，对我说：“你说你，也没点危机感，WTO之后，没点真本事，怎么吃饭？没听人家做企业的说＇黄大衣，玻璃杯，不会干，只会吹＇。”我笑着说：“偏颇了吧？”妻子一副瞧不起的样子，说：“你倒是干点实的来看看呀！跟你说白了吧，现在我最瞧不起的就是你们这些拿个公章，摆个架子，还自我感觉良好的人。”那一瞬间，我简直想拽过她来给她一拳。

　　我承认我不是个英雄爸爸，但总不能说是个无能的父亲吧？以前和儿子在一起，儿子还挺崇拜我的。记得他刚上小学一年级，有一次和院里的小朋友打架，我亲耳听他对一群小孩说：“瞧我爸爸怎么整你们？他的个子你们十个加起来也不如他高，他专门给领导写稿子。”听听，这就是当年我在儿子心中的形象，他是为我自豪啊！可如今，儿子长大了，除了妻子，竟然又多了个反驳我的人。

　　儿子今年16岁，刚上高一，我给他设定了必读文学书目，可儿子很不屑地对我说：“老爸啊，你别那么书呆子了，什么时候了，还把文学当饭吃！人家王猛的爸爸，高中毕业，家里买了别墅，最近刚把王猛送到英国读书去了。”我不是个不入流的人，也知道现在社会出现的分层引起人们价值观的变化，但一下子凡事都从纯物质的角度去衡量，我还真的不太能接受。

　　我所在的部门不是一个很有实权的单位，虽然也是处级，但和某些有实权的处长们比起来，我这个处长家里就清净得多，加上我一直不太适应斡旋各类关系，所以儿子除了知道爸爸是个处级干部，其他能够直接感受到的就是爸爸经常开会了。而妻子给他的就不一样了，去年春节我们全家去海南，都是妻子跑前跑后地张罗；今年妻子又倡议要去“新马泰”一游，我说：“我们回老家过春节吧，看看爷爷奶奶。”

　　妻子倒没直接反对，但却说：“累了一年，想出去放松放松。”儿子就没这么含蓄了，说：“爸爸，暑假再回去嘛，人家张迟和他妈妈也去，是旅行社送给他爸爸的票，咱家妈妈掏钱，请咱俩客。”虽说儿子说这话可能没想那么多，但我心里就不太受用。妻子因为有了钱，就有了新的春节计划，可我知道，老家的老父老母倚门翘望的是全家团圆啊！什么时候我在妻儿面前说话如此没有了决定权？经济地位决定了你的话语权利，是不是这个国际规则成了家庭规则？

　　昨天晚上，妻子给儿子买回一套运动装，一双旅游鞋，儿子高兴地喊了一声“哇噻，意大利牌子啊！”我在旁边嘟囔了一句：“高消费。”儿子就给我上开了课：“没有高消费，怎么拉动经济发展？不出去旅游，不穿名牌，不接受新的东西，老爸，你真老了。”妻子在旁边说：“你爸呀，有了钱样样都会。你看看他穿上名牌，比你还帅！”然后一套都朋西装就放在了我面前。而此时我心里想的是，我的父母几个月的生活费也抵不上这一套西装啊！我的父母是农民，可他们在我心中永远放在一个位置上————崇敬！我这个被父母认为有出息的儿子，怎么在自己的儿子面前就成了落伍者？是妻子的教育偏差，还是时代真的变了？

　　从大学毕业到现在，我和我的同事们一直追求着一个事业的位置，说白了，就是一个级别。你不知道，在机关从一般科员到科长，再从科长到副处、正处，每往前挪一下，那份小心、那份谨慎、那份心甘或不甘的付出，你们局外人永远不可能体会得到。妻子也曾以我为荣，但时事难料，用妻子的话说：“WTO之后，你这个只会拿公章的小处长算个啥？”

　　我知道我们是这个社会庞大的管理机器中的一个螺丝钉，它有它的价值，也有它的尊严，我说的这个尊严，不是平时你们看到的官位的尊严。这些年，我之所以苦苦干，是因为自己的心中有着一种从未消失的理想，它跟金钱无关，和级别无关，但它一定是用级别来体现的，或者简单地说，就是做官的一种理想。但现在我茫然了，我已经44岁了，我不知道这20年中，我有没有追求到我理想中的“做官的理想”，也不知道是否还要继续追求下去。妻子说的对，小政府大社会，WTO带给中国的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我们每个人面对的又是一个什么样的生存状态？我这个写了20年报告的人，哪里才是适合我的生存之地？理想的，现实的，到了这个位置、这个年龄，不是什么都能够从头再来。我真的有了危机感。

　　麓雪，可能你听我这样说是无事找事，不就是妻子挣钱多点，侵犯了你的大男子汉尊严吗？不是，她带给我的是一种价值观的撼动，是对自己走过的人生路程的反思。也许骨子里的文人潜质让我多思，但我身边确确实实是有一大批这样的迷惘者。我们这个级别的机关干部，如果不是有点实权，犯不了大错误，偶尔也收点礼物，一条领带，一件衬衣，一顿免费的酒宴……我们也曾满足于此，光荣于此，但身边的人、远处的人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态度的变化，突然让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麓雪，你的《心事》栏目采写了许多人面对感情的困惑，实际上，现代人困惑的不仅仅是感情。生存方式的多元化，带给人更多的选择空间，也带来了更多的迷惘。尤其像我这样的人，过去不是一无所有，现在不必破釜沉舟，未来没有明确的目标，焦虑、困惑需要释放，所以我希望你把心事的空间，放大到情感以外的更大天地，你笔下的《心事》就更丰富多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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