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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夏夜华霜(新浪网友) 欢迎网友投稿
于菁从部队的通讯连转业到地方，在工作上的表现一直都是让人刮目相看的。
她是一个相貌平凡的女孩，但说不清楚，她的身上却有一种刚柔相济的力量，矛盾却又协调。终于使她在人群中的出现总是给人以鹤立鸡群之感。
她那种怡然高昂的贵族化的气质，使得她即使是在微微笑着的时候，也让人感到一种威严的压力。所以她刚来这个新成立的信息公司即被提拔为台长，负责台里的一应事务，也就不算太奇怪的事了吧。
上任不久，她便使出了在部队里养成的那种作风，出台了一整套严密的规章制度。工作的氛围很快形成了，新生的信息公司在她领导的一群“女兵”的努力下，迅速有了起色。
她的威信不言而喻地树立起来时，她微微松了一口气。她是在几乎没有任何压力的环境中长大的，可是长大了以后她便发现她需要压力来推动她自己。每当她在这种力量中又有所成时，她的欣慰就又给自己的自信增加了砝码。
她认为这是一个良性循环，她对自己感到满意。
她的成绩当然都在他的眼中。他没有看错她，他不由佩服起自己的眼力来。
从广州的总公司调任到这个相对落后的城市，他是带着一股情绪的。他懒散地勉强推动着公司日常的运转，怨天尤人地阴沉着脸，打算在这一片天高皇帝远的独立王国暂时休息一下紧张的神经，算是对自己的补偿。
然后，他发现了于菁。于菁是作为骨干从电信局临时借调到这里给他支撑台面的，当然，他可以把她当根柱子，也可以把她当棵草。可他见了她的面，马上就认定，她天生是根柱子。而他，需要这根柱子。
他当场就任命她为台长，于菁傲气的脸似乎愣了一下，但只是一瞬就滑了过去。显然她不是没有料到，只是没有料到会这样早，早到不能再早了。
他捕捉住了她的傲气，他喜欢!
她一眼就从他眼里读出了他对她的欣赏。
她并不缺少这种欣赏。在部队的时候，她就因为家庭的显赫而让很多人望而生畏，那些欣赏她的目光里带着卑怯。她替自己可悲，她清楚那不是对她的欣赏，那是对她背后的东西。她不希望自己被身外的东西打上任何标签，财富也好，美貌也好。
所以她比别人都努力，她希望自己拥有的是通过自己努力创造而来的。换句话说，她要的，是她自己给自己的。
她做到了，在工作上她站到了台阶上得到了认定。那是她为自己铺垫的台阶，她终于有理由理直气壮接受那些欣赏的目光。
只是，从来没有一个人象陈祺这样，一眼就认出她来，她确信那时他不知道她任何。
她攫住了他对她的果断的欣赏，她感激!
广州那边来人下来考核陈祺的工作，已经是半年以后的事了。
那个时候，陈祺已经恢复了生气。他要让他们知道，他陈祺在哪里都是打不倒的!
在于菁的打理下，她们信息台和人工台的业务正蒸蒸日上，手下已经调理出几个拿得出手的亮牌儿。于菁坚持招聘主持人的原则是宁缺勿滥，渐渐有人知道她们这儿是块宝地，轻易进不了。虽然他们从未打过招聘广告，可是报名的人还是源源不断，甚至广播电视大学播音专业的毕业生也找到于菁要求面试。
陈祺很难相信于菁只是一个初中毕业生，十六岁就当了兵。他想不明白部队那样的地方怎么能颐养出于菁这种气质。她坐在那里面试应聘来的大学生时，看上去就象一只天鹅，脸上的笑容圣洁而庄严。
他怀揣着这个疑惑一直保持着对于菁的注意力。有一次他们台里聚餐，碰到于菁的一个朋友张炯。张炯过来跟于菁打招呼时，陈祺递了张名片给他，张炯也给他回了一张。以后他刻意打了几个电话给张炯，几次喝酒吃饭称兄道弟之后，他渐渐经由张炯走近了于菁的世界。
她和他在工作上的配合是默契的。这种默契的前提就是他对她的欣赏。于菁自信，他只要放手，让她在她的那片天地里自由驰骋，她就能让他看到远方的美景！而他也真的放手给她了。
于菁渐渐分不清楚自己对于工作的这份狂热和投入，究竟是来自于她本身的做事原则，还是为了博取陈祺的欢心。
他偶尔走到她们的工作间里巡视一圈，什么也不说，可是，她从他的脸上看到的常常都是满意。
他跟她说话，从来都不象是上级。总是忽然放慢了调子，放轻了声音，象是一种问候和关切。虽然，他们谈话的范围很少超出工作以外。
她遏抑着内心的波澜淡淡的回答他的问话，跟他商议一些事情。他看出她微微的紧张了么？她不知道。虽然她总是那样端凝的，无懈可击的。可她总觉得自己在他面前有漏洞，也许因为，她自己打开了防线?
她开始烦恼了，以前从未有过的烦恼。
原来于菁的哥哥是当地最大的珠宝商，资产逾亿，自己开着玉石矿，在全国经营连锁店。
陈祺从张炯那里听到这些时，再次强烈地感到了身世对一个人的重要性。即使它不写在脸上，也是刻在身体里面的痕迹，藏不住也洗不掉。就象于菁藏不住骨子里的那份傲气和优越感；就象他洗不掉自己的自卑，洗不掉皖南大山的层层重压!
贫穷让他自小生成了阴沉的个性，也许是同病相怜，在大学里她和秦芬芬好上了。芬芬来自另一个省，可是和他一样，都来自贫穷。他们就那样相互安慰着，怜惜着，在身体上也是如此。他一直都没有弄清楚，这是不是爱情。可是因为一个原因他不能不娶他，而又因为这个原因，即使娶了她他还是不能卸掉精神上的包袱。只是这个包袱来自于他的父母。原来，芬芬曾为他打掉了一个孩子。由于怕事情在学校里曝光，他们很小心地避让着众人的目光，唯独忘记小心芬芬的身体。结果，芬芬由于贫血，营养不良，还有私人小诊所的简陋，终身不会再有孩子了。
现在他们已经比以前有钱多了，成了城市里的白领。可是芬芬的脸色却越来越黄，人也越来越瘦。贫穷已经不再是他们相互安慰和怜惜的理由。离开广州，远离了芬芬，他曾经松过一口气。
可他的父母一刻也不放过他，他不敢打电话回去，怕他们又向他讨还他们的孙子，仿佛那是他欠那贫穷的大山的债——谁叫你跳出去的？！
代价吧，他自嘲地想。
她总是保持着一个朝向他的角度，默默地观察他，不如说是注意他。
她看到他常常是阴沉的，偶尔和同事开个玩笑，马上脸上又回复到那股阴沉。就好象，阴沉已经是他的本色。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快乐?
他的事业正走在一条向上的路上，广州方面对他的年度考核他已经通过了，而且成绩还不错。有消息说，他可能会在分公司一切工作步入正轨并且在她们当地选拔出合适的接班人后再度调回广州。总公司方面一直都很器重他。
更有消息说，分公司这边最有可能的接班人就是她。她觉得这真是个讽刺，她希望——她似乎希望他留下来。
也许，她应该收敛一些锋芒，如果这里的一切不是那么顺的话，也许，也许他就不会走了吧？！
她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她一向是一个公私分明的人啊。心情再不好时，一坐到自己的工作台上，她都会拿出自己最饱满的热情，最灵动的嗓音来。可现在……
难道，这就是爱情，让一个人失去理智的爱情?
她感到害怕。
他不是不知道于菁对他的这一份特殊的感觉。在爱情面前，男人和女人同样敏感。
但他的内心深处充满了矛盾。芬芬他是已经不爱的了，也许从来就没有爱过，那是一种惺惺相惜。靠着这一份惺惺相惜他们走过了贫穷而艰难的岁月，当他们双双从那贫穷与艰难中步出时，这份惺惺相惜的情感也就没了依托。
可是他欠她的，是他让她的身体永远也没有了活力。平常的女人即使自己没有这种活力，也可以经由孩子而将青春延续下去。可是芬芬不会了，芬芬是被拦腰斩断的大树，再也没有可以伸向远方天空的枝叶生长出来了。命运，就是那柄斧子。可是，难道他不曾承受被砍斫的疼痛？他就是那深深扎在地底的根啊，纵然他有再多的养分也无处输送了。
夜半醒来，或走在人群熙攘的街头，他会忽然浮上一种悲凉之感。他感到自己和所有的人都已经隔离了开来，他和他们都不一样。他们有未来，有希望，而他没有。
他能丢开芬芬吗？他不是没有这样想过。他的父母就这样鼓动他，她也不能怪你，他们说。
他也想，可是他做不到。不怪他怪谁?
他发现自己已经被于菁那高贵优雅的气质迷住了，这使他更深地沉溺在这如刽子手面对末日审判一样的自责与愧悔中，喘不过气来。
她向他请假，她要回家去一趟，她母亲病了。
他把眼镜向上推了推，阴沉的脸缓缓地解了冻，她仿佛听到融化的水声。泠泠的，是那种非常凝而冷的雪水。他和颜悦色地问她，不要紧吧。
她的眼泪快要掉下来，她向他说她是家里最小的一个，母亲已经七十多岁了。
这是第一次，他们的谈话进入私人领域。他仿佛受了她情绪的感染，也说起他的父母。在那皖南的山区里，他们如何含辛茹苦一辈子，让他念了书，好容易熬到他考上大学，有了出人投地的指望。
向来童话里不乏公主爱上了平民的故事。于菁对于这一类穷愁苦恨没有任何的体验，可她的眼泪一直闪动在眼睛里。到后来，就不是因为对母亲的担心，而是因为感动了，因为他终于向她打开了那阴沉背后的自己。
她起身向他正式告别的时候，他突然伸出手来。
他们的手在空中握住，握的时间稍微久了一点儿，也许只是于菁自己的感觉。她感到从身体深处传来一阵颤栗，这是第一次，她和一个男人握手，而且是她爱的男人。
等你回来，他用了一个暧昧的句子结束了这次谈话。
她一直在回味那一阵颤栗，揣摩他的表现里暗示的爱情。这多少冲淡了她内心的悲伤，她的回程里隐约有着喜悦。
他知道自己在和于菁的谈话中有意隐瞒了最重要的部分。
事实上，在这个新的城市，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没有人知道他结过婚，更没有人知道他和芬芬之间秘不示人的隐衷。当然，于菁也一无所知。
他打赌，如果于菁在他的大学时代认识他，可能也就仅仅是认识，根本不会注意到他这样一个人的。那个时候，他贫穷、邋蹋，为没有一件象样的衣服穿去上课而窘迫不已。食堂里打饭，他永远捡最便宜的饭菜，为此，他羞于和同学们在一个桌上吃饭。直到有了芬芬，他的窘迫才减淡了许多，至少他有了堂而皇之的理由可以不必面对受人嘲笑的狼狈。他只要和她在一起就可以了，而她是不会嘲笑她的，因为她和他一样窘迫。
但是现在他已经不是从前的他了。他也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偶尔也一身休闲装扮，那是为了显示一下中上层社会的人群也有着平易近人的一面。但是，在他心里窝藏着的那个旧我看来，考究也好，朴素也好，都让他的心受伤。因为他们可以选择考究或朴素，而穷人没有任何可选择的，只有被动地接受、承受、忍受!
贫穷是一种屈辱。当他终于不再贫穷的时候，他悲哀地发现，自己已经走不出贫穷。只不过从前压着他的是贫穷的实体，现在笼着他的是贫穷的影子。
现在，天鹅一样、公主一样的于菁，让他终于有了还击的可能!
他的心里，滑过一阵报复的快感，罪恶的报复的快感！他用这可耻的快感，抵御着背叛芬芬的内疚。因为芬芬是他的那个旧我的亲密伙伴和战友，他是为他们向另一阵营的于菁开战。
他笑着睡去了。
金钱在于菁的母亲身上又一次施展了魔力。虽然人们常常都说有些东西是金钱买不到的，可是，有些时候事实却又在证明，金钱可以买来健康延长生命。老人家靠着贵重的进口药物，先进的治疗和护理方式，度过了一场生死劫难。
于菁坐在母亲的床前，望着头发花白的母亲有一种劫后重逢之感。
忽然想起陈祺来，她在心里对母亲许愿说，一定要让母亲看到自己有所托付的一天。幸福的、终身的、无悔的托付。
她一想起和他握手的那个时刻，那种颤栗之感就又从身心深处蔓延开来。象是一朵花的蓓蕾在某一个特别的早晨得到了阳光的启示，一层层打开了。
可她骨子里是个保守的人，这多半也是因为她的骄傲。所以，她回来的那晚，他们在外面吃过晚饭，他执意要送她上楼时，,她拒绝了。他的脸照旧阴沉下去，终于她怕自己的拒绝过于冷漠，不忍心伤了他，就由他送她上去了。
接下来的事是匪夷所思的，因为他强行占有了她。
她的骄傲让她接受不了他粗暴的先入为主的方式，她推挡着，拒绝着。
渐渐她感到了他的恶意，因为那不是温柔的爱。那是占有，是侮辱，是伤害！她奋力地抵抗着，徒劳的抵抗。女人再一次被证明是原始暴力下的弱小的失败者和牺牲者。
他把自己当时的行为归咎于酒精的作用，他发现他的自我被前行的时光分离出了许多个。越近的，越表面的，越堂皇、干净。越往里就越不堪，他宁肯永远都不要看清楚自己!
所以，他最表面的自我告诉他自己说，他只是喝多了，他并没有真的想伤害她。
深处的自我却告诉他说，你不只没有喝多，而且早有预谋。你把命运让你背负的东西，诸如贫穷，屈辱，统统倾倒在一个无辜的女人身上，只因为她比你幸运，只因为她爱你!
夹在中间的那个自我则告诉他说，即使他是把命运报复在了于菁身上，他也不只是为了他自己。还有芬芬呢？她的生命为此已经提前枯萎，难道在命运面前，她就不是无辜的吗?
还有自我告诉他说，你爱于菁，不用掩饰了。即使伤害她也掩饰不了你对她的爱……
然而，这是他最不愿意接受的自我。
他用枕头捂住自己的脸，仰天痛苦地吼了一声，不，我不爱她!
黑暗中，芬芬仿佛躺在他的旁边，对他的忠诚心满意足。那是她年轻的生命枯萎前最后的果实啊。那也是，他和她在最贫瘠的岁月里共同缔结下的唯一的果实。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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