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世界上有一个古老的失误叫：错过。

　　那也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心灵的痛苦之一。

　　今天当我站在巴黎的街头，孤独像虫子爬满我的肺腑，寒冷与迷惘不可阻挡。

　　Mardali，这时应该已经登上飞往日本的航线了。

　　ardali，一个生活在法国的英国人，我们在上海认识的那一年，我正在念大学。

　　那是一九九五年的夏天，上海很热闹的一家迪厅里，我记得那天我很开心，我和我的朋友们像鱼在水里一样沉浸在疯狂的节奏里，那是一个快乐的晚上，有啤酒、音乐、青春和朋友。

　　在终于跳累了的时候，我从朋友身边溜走，独自坐到一个可以望见舞池和大门口的吧台位置上，要了一杯名叫“蓝色之恋”的鸡尾酒。我有点孩子气地一下一下啜饮着，一边注视着从门外不断涌入的花花绿绿的人群，我喜欢那古怪的人群带给我的新鲜与神奇，喜欢自己青春的恣意和欢乐。

　　我的位置旁边，有两个看上去像是情侣样的男孩和女孩，在玩掷大小的游戏，他们一时吸引了我的视线。不一会儿我就看腻了他们，重新抬起眼睛，眺望眼前的人群。就在这时，我突然感觉到有一点异样———是一双眼睛，就在我的侧面，在环形吧台的另一边，隔着忙碌的侍应生，在望着我这边，准确地说，是在望着我。

　　我是一个敏感的女孩，同时也是一个因为常常被关注乃至被宠爱而不免有点虚荣的女孩，于是我扬起脸，扭过头，勇敢地朝对方望过去。

　　于是，与那个人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那是一个在灯光下头发略显红色的外国男孩。他见我猛地发现了他，几乎是有点羞涩地低下头去。

　　我有点好像恶作剧得逞后的小小得意，但随即感到了无聊，于是一口喝干杯中的酒，跳下高高的吧凳，钻进了舞池中。

　　在尽兴地跳过几支曲子后，我忽然发现，刚才一直在注意我的那个外国男孩，不知什么时候也加入了跳舞的人群。我再次觉察到，他的目光在急速明灭的灯光掩护之下，仍然停留在我的身上。音乐慢下来的时候，他朝我走过来，我的心蓦然感到了一阵慌乱。

　　随后，我知道了他叫Mardali，英裔法国人，目前在英国读书。

　　他的眼睛在夜灯下闪亮着，我明白他目光里的内容。

　　嘈杂的音乐声中，我们艰难地用纸用手势交谈，以自己掌握的有限的英文，我知道了他读书的学校，知道他现在来中国旅游，同时在学汉语……闪烁的霓虹中，他的眼睛既羞赧又温柔。

　　后来我们交换了电话和地址。

　　我很快就没有再多想这件事，像很多在这样的夜晚无意中邂逅的人，他对于我只是随手写下的陌生的电话号码。

　　我第二次见到他是在大约一个星期后，他给我来了邀请电话，我犹豫片刻后去了，见到了他还有他的母亲。他的母亲是个看上去自然亲切的中年女人，她说她刚去过北京和桂林。

　　我们一起去饭店吃饭，在Mardali走开的时候，他的母亲轻轻对我说———Mardali好几次和我说起你。我一时怔然，竟然语塞，好半天才鬼使神差挤出一句话：我给你们做向导吧。Mardali的母亲连忙道谢。而随后得知这一消息的Mardali，脸上更是一片惊喜之色。

　　我把他们带到一般旅游书上很少会提及的地方，让他们领略地道的上海风情。阳光下我可以看清Mardali棕色鬈曲的头发和绿色的眼睛，可是有他的母亲在中间，我们没有充足的时间可以很好地交谈。

　　临走的时候，他握住我的手，我明白他的指尖传递的话语，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给我留下了他在英国的读书地址，甚至他在法国的家庭地址。

　　第二天他即返回英国，继续念他的大学……

　　对我来说，Mardali一走，就代表这段偶然闯进我生活中的小小插曲的结束。我既不想费尽周折地主动和他联系，也不认为他会和我保持联系，直到一封引起班上同学好奇的来自英国的信出现在我的桌子上……

　　随后又陆续不断地收到他写来的信和风景如画的明信片，他说了很多他想和我说的话，一页页、满满的。

　　给我机会———我梦中的东方女孩，反反复复，他这样写道。

　　这曾经让我不知所措，这样的爱情太突然，也太遥远。我不能很好地了解他，像一般中国人一样不太敢存去英国的奢望。Mardali，那英伦校园里的男孩子，我们离得那么远，那么远，隔开我们的空间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但我明白他和别人的不一样，不仅是他那双灰绿色的眼睛，还有他的思想，他的聪明和他执著的性格。那些信真的很让人心动，我曾经想给他回信，但每次提笔，我又冷静下来，觉得为无望的事努力是压迫心灵的折磨，而另外像那个年龄大多数受宠的女孩一样，我太忙———我有太多的约会，生活中有无数近在咫尺的新鲜让我尝试，我根本不能静下心来写信告诉他，我的生活，我的思想。

　　Mardali仍然有信过来。他的执著非但没有激起我的勇气，反而使我更加退缩。

　　后来我搬家了，原来的那个地址在城建改造中夷为平地。我松下一口气，几乎有点残忍地想：这一下，Mardali制造的海市蜃楼就再也不会折磨我了。

　　于是我们再没有联系，慢慢地，Mardali只是一个记忆中遥远的曾经闪动的火苗。

　　这样过去了五年，五年中，我毕业、工作、恋爱，曾经也打算结婚，但最终却在很投入的那场恋爱中被挫败得一塌糊涂，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对生活几乎失去信心———于是，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离开中国来到法国。

　　我原本一直认为自己之所以踏出国门，是为着风情完全陌生的异域可以抚慰自己受伤的心灵，然而，当我一踩上法国的国土，我就冥冥中感到自己之所以选择奔赴法国，而不是热门的美国和优雅的英国，其实是灵魂深处的一个身影在推动，那就是Mardali。

　　五年前他留下家庭住址和电话的那张纸条就在我的背包里，但我，我却迟疑起来，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找他。一想到横亘在我们中间的五年空白，我却步了。

　　在巴黎的生活简单而忙碌，我在这里没有朋友，甚至没有认识的人，孤独，像细火一般在繁重的学习背后慢慢吞噬着我。

　　我终于下了个决心，去见Mardali。

　　我尝试着和他联系，五年前在那个晚上写下的电话号码现在看起来依然那么清晰，握在手心里有种悲凉的温暖。

　　电话是她母亲接的，她很快就回忆起来，我们寒暄，她说话还是那样的温柔，像亲切的老朋友。

　　但是Mardali不在法国，他现在在日本工作，她告诉我。我的心瞬间感到淡淡的失落。也许圣诞节会回来，她又补充道。我留下了我的电话，同时留下的还有我想见到他的渴望。

　　年末的最后一天，终于，在电话里听见了他的声音。他说，我想见你。

　　那天正好有不错的天气。人群中我们很快就认出对方，他看上去比五年前要成熟许多，但没有变的还是那棕色鬈曲的头发和那双灰绿色的眼睛，他像老朋友一样和我打招呼，我的忆记一下子回到了那年夏天的上海，眼泪忽然往上涌。

　　但我终于忍住，见到了他的快乐很快就压过了万千感慨，我们说起各自的情况。他在英国念完大学后回到法国，两年前去了日本，现在在日本工作，我们说了很多很多的事情。他已经能够说不错的中文。

　　慢慢地，回忆袭上来，感染了我也感染了他，我忽然说对不起，然后我语无伦次地解释我为什么从未给他回信的原因，我感到我的脸开始发烫，我含糊不清地表达我的歉意、我的内疚。

　　Mardali放下手中的杯，他的眼睛专注地看着我。然后他告诉我，他回国后的第二年暑假，他曾经又去过中国，他说，我曾经按那个地址去打听你，可是，只有一片废墟。

　　他说，你不知道我是怎样地爱着你……

　　我的手在他的手中，被温暖着，我们从来没有能这样接近地了解，从没能有这样的机会。

　　可是，我知道你有一些变化，你不快乐，你的眼睛告诉我，他慢慢地但肯定地说。

　　我无言以对，我无法和他说我过去的失败，我现在的压力，我的孤独，我在苦涩的爱情中蹉跎掉的岁月……我无言以对。

　　我们谈了许久，最后，Mardali告诉我，他现在有一个日本女朋友———他一直是喜欢东方女子的，这次他们是一起回来过圣诞节的，很快他们就要一起回日本去。

　　我轻轻地一怔，但随即神色镇定地说，祝你们幸福，我明白，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有很多事情就像时间，过去了就再不能回头。

　　这年末的最后一天，我们在街头分手，他轻轻地抱了抱我，然后他伸出手，用很中国化的方式和我道别，我看着他的背影，就这样，很快，很快地消失在这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人群中

　　(故事由逸青提供，安杰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