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美丽的麻花辫／缠啊缠住我心田／教我日夜地思念……

　　你说长大的那一天／让我解开那麻花辫……

　　是谁解开了麻花辫／是谁违背了诺言……

　　文／亦云

　　为着某种自己也说不清楚的纪念和忏悔，我终于提起笔来，要写下我和那个女孩之间的故事。

　　故事开始时，她是我的学生，我是她们班的老师。语文老师。

　　那是我教的第二届高中生。这之前，因为种种原因，我的事业经历了一些坎坷很有些落拓之后，便万事无所谓的感觉。

　　也许，这就注定了将要发生的，只可能是一个悲剧，近乎无事的悲剧。

　　-“狼来了。”她说。率真而大胆。我因此对她刮目相看

　　现在想起来，她们班女生众多。她却是一个相貌平平的灰姑娘。给她们班上了一周课下来，她在我记忆里，仍了无痕迹。

　　然后，我改她们的第一篇周记。她写的居然是我，是我给她们班上第一堂课的情形。我认真地读下去，看到了她眼中的我。她说我刚走进教室，她就想起了齐秦的“狼”。她说我那空茫、落寞的眼神，正像一匹行走在无人旷野中的荒原狼──后来，她就给我取了“狼”这个绰号。

　　我为她的直率、大胆和细致的观察感动。

　　那时，她还不知道，我曾是多么地喜欢齐秦。80年代中后期，我的整个大学生涯，差不多就是在他的歌声中过完的。我熟悉他的所有老歌。而《狼》那一首，又是我最爱唱的。

　　我因此对她刮目相看。

　　她叫小竹。很素静、很古雅的一个名字。与人对上号后，才觉得真是人如其名。小竹那时有着齐肩的短发，偶尔扎成调皮的两根儿小辫子。眼里亮亮的，脸微圆，肤色微白。当然，也透着或许是她那种女孩都会有的忧郁。

　　小竹那时成绩不错，在班里占到前五名。是很有希望的一棵苗子。

　　没想到，后来却因我而毁了她。

　　从某种意义上讲，我算不上是一个好老师。我讲课比较随意，死按课本的少，临场发挥的多。但说来奇怪，学生喜欢我课的却不少。

　　小竹就是其中的一个。她笔底流露出的才气，让我禁不住对她惺惺相惜。

　　-“别再难过了。”我说，“你看，太阳出来了。多好的太阳。”

　　我和小竹亲近起来，却是在那次期中考试后。除语文外，她都考砸了。不知怎么回事，那天中午时，她突然闯进了我的寝室。

　　那时，我的妻儿远在百里之外一个偏僻的小镇上，半月一月，才能回去一趟。

　　小竹进来时双眼红红，脸上还溢着泪痕，有些楚楚可怜。对女孩，我向来是既喜欢又害怕，而且常忍不住产生些自作多情的呵护与怜爱。更何况，还带着两眼的泪。我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让座后就不知该怎么办。想了半天，才给她倒了一杯水。

　　“老师，我考差了……”小竹先说话了。天没有塌下来。我心里顿时松了口气。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对我说这些。照理，她应该找班主任。而我，只是她们的一个不太称职的任课教师——后来才知道，她喜欢我，信任我，早在心里将我当成了她的“老大哥”。

　　我只有安慰她，鼓励她。

　　“没事儿。”我说，“一两次考差了不要紧，重要的是，得找出原因。”停了停又说，“更何况，这只不过是一次期中考试。”

　　然后我转移了话题。我说她语文成绩很不错，班上第一。作文特别棒，感觉很好，语言也不错。我告诉她，我也喜欢读书，偶尔还写点文章。又说，若有兴趣读书，可到我这儿来借阅。

　　那是初寒乍暖的冬日。薄阴微晴的天，终于在午后出了太阳。屋子里顿时亮堂起来了，而且荡漾着些微的暖意。

　　“别再难过了。”我说，“你看，太阳出来了。多好的太阳。”

　　小竹回头看了看，脸上渐渐地有了笑意。

　　那以后，小竹来我寝室的次数就多了。或借书，或听歌，或谈文学。小竹喜欢古典诗词，也喜欢流行歌曲。特别是齐秦和郑智化。

　　“有种苍凉和沧桑的意味。很感人。也很醉人，像酒。”她说。“特别是郑智化那首《麻花辫》，听了后，让人的心一直往下沉，往下沉，直沉到深渊。”说着，就哼唱起来：“你那美丽的麻花辫，缠啊缠住我心田，教我日夜地思念，那段天真的童年……”她哼唱时，头微微地晃着，那两条略显短小的辫子，就一动一动地跟着晃，像在打着拍子。

　　真是很美，很忧伤。我也禁不住跟着她哼唱起来：

　　“你说长大的那一天，让我解开那麻花辫……”

　　偶尔，我们也聊聊家常。她说我听的时候多些。就知道她家在农村，除父母外，还有一个弟弟，也在读书。父母要供她们姐弟读书，挺不容易的。

　　“幸好上了高中，不然，怎么会遇得上你呢。”小竹说这话时，脸上有灿烂的笑。

　　我也笑了。心里却有些难受。为小竹的命运不公。我脑子里，似乎掠过了那个词：红颜薄命。

　　-我想到了琼瑶的小说《窗外》，想到了“师生恋”。我觉得她或许是爱上我了

　　其实，对于小竹，我所能做的，也不过就是格外地留意她，关心她，并力所能及地为她辅导作文。她在写作方面，属可造就之才，若能适当地给以鼓励和帮助，或许能改变她的命运。那时，我常这样想。对她的作文，批改得也就格外认真些。觉得好的，还帮忙往外推荐。后来，果然就在报刊上发表了两篇。她高兴，我也高兴，觉得总算是帮了她一把。

　　现在想起来，这或许就是错误的开始。

　　小竹本来就很“文学青年”的。由于我的影响和灌输，她就更如此了。多愁善感，心高气傲，也更顾影自怜。她在班上人缘本就不太好，因为心性太高，总有些看人眼低。后来，就是寝室里的同学，也渐渐疏远了。

　　那时学校还没要求上晚自习。小竹便常常到我寝室来，把我当做可信赖的朋友，向我倾诉或与我交流。她很高兴，我也感到满足。再没有比相互的信任和关心，更能让人感觉生活的美好了。

　　那已是冬天了，很冷，家家户户都开始烤火。一盆钢炭，熊熊地燃着，很吸引人，也很能挽留住人。她每次进来，就坐在火边，说这儿好暖和。

　　“这是这座城里最温暖的地方了。”小竹说。每次看到她落寞无助的神情，和在火边时明媚的笑，我总很感动。几年以后，她从另外一座城里给我写信，还时常说很怀念那温暖的小屋，怀念那些温暖的时光。

　　我不知道我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情。但我隐隐地觉出了某种不安。我想到了琼瑶的小说《窗外》，想到了“师生恋”。我觉得，她或许是爱上了我。

　　作为老师，在这种情况下，我应该及时闪避，以防患于未然。但作为一个男人，我心里又有着隐隐的渴望。我知道能够被人爱，也是一种幸福。我也很孤独寂寞，特别是在那些漫长而寒冷的冬夜，我也希望能有人陪伴着我。

　　而且我始终相信，因为我，因为我的关心，小竹会对生活更有信心。当然，我得承认，自己对她，还是不免有些喜欢。但那究竟是怎样一种喜欢呢──是男人对女人的那种，还是老师对学生的那种？

　　我实在无法解释自己当时的心情。我心里真是非常矛盾。希望小竹来，却又害怕她来。她若真的没来，却又很有些失落，干什么事都觉得没劲儿。

　　小竹也许知道我这种矛盾而痛苦的心理，也许不知道。总之，她仍时常来。有一些特别寂寞的夜晚，望着她在炉火边的身影，心里也禁不住有些冲动，那个“爱”字，差不多就要脱口而出了。但我不知道结果，因此胆怯地控制着自己。更何况，小竹是我的学生。更何况，我仍是爱着自己的妻儿。

　　-我说：“不。爱也可能错。”我觉得自己说得很艰难，很艰难

　　现在想来，那真是一段含混、暧昧却充盈着快乐的日子。而快乐的日子，也总是去得很快。第一学年就在那暧昧的快乐中，像轻淡的梦一样，倏地远逝了。

　　在那一年里，小竹在班上仍一直保持着前五名的成绩。这是让我感到欣慰的。在那一年里，我们之间的关系，仍处于一种美好的朦胧中。这是让我感到更加欣慰的。

　　秋天过去了，冬天又到了，小竹仍时常到我这儿来。

　　记得那是星期六。她又一次踏着夜色来到我的寝室。常常见面，话也没那么多新鲜的了，我们就开了电视，边看迎新晚会，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不知怎么的，就谈到了将来。小竹说，她将来要写篇文章，叫“我的老师”。就写我。

　　我略带着开玩笑的口吻说：“将来，说不定你就会将我忘了。”那时，我实在没敢对将来抱太多太大的希望。

　　小竹却非常认真地说，绝对不会、绝对不会。“怎么会呢？我这一辈子，永远也不会忘了你的！”她的语气异常坚决，仿佛在与人赌气。眼里差不多又要泪花闪闪了。

　　我再不知说什么好，只望着炉火发呆。我确实不知道，在很多年后，我们都已垂垂老矣，她是否还能记起这曾经恬淡、美好的时光。

　　顿了顿，小竹又问：“听别人说，这世界上什么事都会错，只有爱是不会错的，是不是这样？”

　　这一回，她的语气显得格外地迟疑，但迟疑中，却又充满着某种期盼。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了眼去看她，发现她也正看着我。目光相遇后，她很快就躲开了。但我还是觉出了许多的不自在。

　　“不……”我说。平日里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我，那时却突地笨嘴拙舌起来。我知道自己正面对着她的心，一颗敏感、自尊、易受伤害的少女的心。“不。”我的语气绵软无力。脑子里想起了三毛的一句话：“爱如佛家禅语，不能说，不能说，一说就错。”我告诉了她。

　　我说：“不。爱也可能错。”我觉得自己说得很艰难，很艰难。过了好一会儿，我又问道：“不知你看过琼瑶的《窗外》没有？”小竹抬起头来看着我，眼里充满了泪水和失望。我知道自己到底还是伤害了她。正想做些委婉的解释以弥补，她却哭泣着，飞快地跑出了我的寝室。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们本来说好一同去爬山的，但我天不亮就起床到了车站，搭上了前往妻儿所在地那个小镇的客车。我逃跑了。逃跑得坚决果断而又犹豫不定。

　　在车站等车时，我好几次想转身返回。我知道，小竹一定会去敲门的。我也能够想象，当她轻轻叩门并耐心等待，最终却发现我已不在时，她会多么的伤心。我还从来没骗过她。而她又是那么地相信我。她一定是满怀希望地等待着天明的。她相信我一定会等着她的。但这一回，我食言了。

　　她一定没料到我会逃跑。

　　而我终究还是逃跑了。在我心里，妻儿占着更大的比重。我不能让她们受到伤害。当然，我也并不愿意让小竹受到伤害。我知道我的逃跑一定会让她伤心。但我确实无法面对她那楚楚可怜的神情，不敢面对她那如山泉一般的亮眼。当时，我极其幼稚地想，或许她会因此恨我，忘掉我。

　　但是我错了。再一次错了。

　　-我心里不禁一怔，一酸。本子上写着：我恨你！我不想理你！！！

　　许多年后想起这件事，我的心里仍有着无穷的懊恼和悔意。我伤害了一个女孩的心，她却那样地喜欢过我──也许，正是因为她的喜爱，才让我伤害了她。我想。

　　接下来那个星期的第一堂语文课，小竹一直趴在桌上，对我的讲课，始终无动于衷。这让我感到非常沮丧，好像一个演员面对着空荡荡的台下，再没有表演的欲望。

　　我很快就讲完了所有的内容。然后说请大家自习。我的话显得有气无力。当学生们开始自习时，我漫无目的地在教室里走来走去。最后，终于下定决心，轻轻走到她身边。

　　“你怎么没听讲，也没做笔记？”我翻着她的书，明知故问。

　　她抬起头来，飞快地扫了我一眼。我发现她已是满面泪痕。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把她面前的本子向我一推，又趴下了。

　　我心里不禁一怔，一酸。本子上写着：我恨你！我不想理你！！！

　　我顿时默然。好半晌，才合上那本子，踱出了教室。

　　我知道，她是太伤心了。

　　小竹再见到我时，就躲开了。有许多次，我想有意地碰上她，她也都很坚决地躲开了。这让我编好准备用来解释的一套谎话，始终派不上用场。每次我给她们班上课，她也总是低着头，不看黑板，只看眼前的书，或盯着地下，窗外，暗自发愣。下课后，偶尔也与同桌说说笑笑，很开心的样子，但发现我在注意她，立刻就住了嘴。

　　小竹的眼里，有着一层厚厚的忧郁，像冰，一块拒绝融化的冰。

　　最后，她从邮局给我寄过一封信。很长很长的信。在信里她说，她从来没想到我会“那么”想。她说她一直把我当成她的大哥哥。她说她生命里有过两个哥哥。一个是她表哥，一个就是我。她说，她没想到在我的眼里，她会是那么“丑陋”。她说她看过《窗外》，但她从来没敢那么想过。她说她只是喜欢我。

　　“只是喜欢，真正的喜欢。”小竹说。“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

　　我这才知道，自己是真的伤害了她。而这一切，已经无法弥补和挽救。

　　-曾经揪心的女孩，是谁解开了你的麻花辫？

　　接下来的那一学期多时间，对我来说有些度日如年的意味。现在想来，真是不堪回首。好在总算熬出头了。到小竹毕业那一年，我没再任她们班的课。学校为了保高三，让我接了新的年级。

　　偶尔也还能在校园里碰见小竹，她总是匆匆地一晃而过，无声无息。小竹的头发更长了，盘成了两条大大的辫子，在脑后一晃一晃的拍打着，愈发地衬托出她的孤寂和落寞。

　　她又是独来独往的，像一只失群的孤雁了。

　　我也越发地觉出了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的无能为力。

　　当年的高考，小竹自然地落榜了。次年的补习，居然也没能上线。据她后来的班主任老师说，那时她的心理压力很大：弟弟读了委培中专，很费钱；而父母，也似乎不太支持她的补习。她伤心过，哭泣过，却终究还是坚持读完了。当然也就只是“读完”而已。

　　高考后差不多半年时间里，我一直没能得到小竹的半点儿音信。她终于离开了这个她曾生活过，喜欢过也憎恨过的地方。我不知道她离开时心情怎样。我只能为她祝福。尽管这话有太多虚伪。

　　我以为我们之间的故事就这样完了。小竹却在那年元旦给我写了信来。

　　才知道，她是到了另一个城市里。那是个挺现代、也挺可爱的城市。她说她很怀念那段过去的时光。她说她现在依旧感到格格不入，像一个“水土不服”的病患者，在那座陌生而阔大的城市里，漫无目的地游荡着，不知所终。她的语气里，满是疲惫。

　　想象着她在那城市里孤苦无依地飘荡的情形，想象着她那在脑后一晃一晃拍打着的辫子，我心里也禁不住满是疲惫和怅然。

　　后来，小竹还给我写过几封信，每次都是诉说她的心境和感受。我很想回信给她，却是一次也没能够。因为她所有信上，都没落地址。我们之间，仍像当年一样，只有她说我听。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有意地拒绝着我的解释和忏悔。

　　我也知道，任何解释或忏悔，对她来说，都是无用的。我对她的伤害，也许永远也无法弥补了。我只好想，她会渐渐地长大，我会渐渐地老去。许多经历在我们的记忆里，或许会像烟一般迅速飘散，不留一点儿痕迹。

　　但我仍不忘为她祝福，虽然这也实在是没有什么用处的。而每当这样的时候，耳边总会一次次响起她曾喜欢过的那首歌。郑智化仿佛在一遍又一遍地追问：

　　“是谁解开了麻花辫，是谁违背了诺言……”

　　泪就那样来了。虽然我自己也说不清那泪的实质，但它就那么一直地流啊流着，直流进我已有些苍老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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