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心地含化着它，感受着它慢慢变小，变小。它在流泪，流了我一嘴一心的伤痛

　　文／张凌凌

　　我有好多糖，从小就有。

　　我爱得病，从小就爱得。

　　生病吃药时，就必须要吃糖。不是那种好看的包在晶亮塑料纸里的水果糖，也不是那种细细沙沙的棉砂糖，而是透明的方方棱棱的冰糖。硬硬凉凉的，含在嘴里骨碌于舌头和牙齿之间，伴着涩苦的药味儿慢慢变小，直到最后一丝凉甜在嗓眼儿一旋滑下去，那感觉可美了。

　　唐冰是我那时在医院病房的临床。他是我们204最不"稳定"的一个，经常被"白帽子"们呼隆呼隆推走了，又给呼隆呼隆推回来。他总是头发竖竖的，脸白白的，一笑两个小酒涡。他得的什么病我不知道，只是见他整天大把大把地吃药却总没有糖。

　　那时还真是不懂事的孩子。记得我常在糖瓶里挑出那颗最大的没舍得吃的冰糖举在眼前模模糊糊地透着看唐冰，不知是炫耀还是引诱。却倒也有犹豫半天从眼睛上拿下伸手递上前去过。唐冰总是鼓着腮摇摇头，再吞下一个黑丸丸。

　　我问过他你怎么没有糖。他说不管事儿，还是苦。

　　唐冰比我大17天，所以我们玩得来。我没进过幼儿园，因为大多数时间要呆在医院里。唐冰也是。我们和外面的世界给隔离开了，整天是在有白帽子、铁耳朵(听诊器)、药丸子，有假山、花园、喷泉和不锈钢餐车的大院子里生活。好在有唐冰，瘦小的他总能变着样地和我玩出花样来，他教我吹口琴，吹不成熟的《霍元甲》的主题曲；教我玩扔石子儿，他能一手接四个而不失手；用小手指顶篮球给我看，他能让篮球在指尖上转好几个圈；他还钻进树栅给我摘好看的鸡冠花……总之，那时我觉得在那个大院里挺快活的，不像妈妈经常地哭。有时我觉得唐冰就像我那一玻璃罐方方亮亮的冰糖，可以随时放进嘴里化，甜甜的凉凉的让人高兴。所以，我那时除了和从小就认识的林姗姗好以外就和唐冰最好了。

　　该上学的年龄，我就出院了。我扎起了马尾巴，背上了牛津包和好多好多同学一起排队上学放学了。从没呆过小集体的我能在全班同学都会唱《歌声与微笑》、跳新疆舞、玩儿踢毽子的"局势"下，给他们吹霍元甲、用手指转篮球、单手连扔五个石子儿，得到了一片的羡慕。我还戴上了一道杠。我特别地兴奋。半年后，唐冰也来了我们学校，我又着实激动了一阵子！只不过唐冰比我矮一级，他插班进的低班。

　　就这么一直幸福快乐又迷迷糊糊地没怎么觉出来就长大了。我长出了很长很长的头发，细细长长的辫子一甩一甩的。唐冰也变得长手长脚地挺拔起来，他比我高出了一大头，黑黑的多棱的面堂，高高立立的鼻子衬得那张"很男孩子"的脸神神气气，头发竖竖的，硬朗的神情下两个小酒涡。

　　他还是矮我一级。我们同校不同级，同楼不同层。我总爱拿手按在头顶比着他的肩头说叫姐姐叫姐姐。他就笑我你也不脸红。我们一下课一放学就都要凑到一起。我的同学都说你弟弟真好呀，你弟弟好高呀。中午放学后我们会一起穿过那条宽宽的马路去吃牛肉面，下雨了把车子锁在校车棚一起挤公交车回家，星期天一起回医院去看白帽子姐姐和铁耳朵主任，一起回204在原来的床位上拍一拍坐一坐……他过生日我会拽他去挑精装的铜芯的风雅口琴，而大节小节他总会给我选满满一盒干净透明的冰糖。我可喜欢了。可林姗姗说现在已经是阿尔卑斯和弗利罗的时代了，她还笑我老土。每次唐冰总要站出来帮我，他说最简单最纯粹的就是最永久的，冰糖能够带来快乐就永远是不过时的。而每次我都会抱着怀里的糖盒在嘴里化一块最甜的笑得弯弯地看着唐冰，看着看着就觉得弯弯的视野里的唐冰变成了一个人型的透明的方方棱棱的冰糖，真好。甜甜的，凉凉的。两个小酒涡。

　　日子就这样如流水般亲切怡人地流淌。

　　一次圣诞节刚过。气温骤降，天上扬起了大雪，飘飘摇摇却又冰清沁人。我满心轻快地赶到学校，等着要和唐冰分享前一晚彼此拆看礼物的喜悦。在宁静洁白的新雪空地上没有等到他，却听说他夜间脑疾复发，脑神经突发性受压迫被送往了医院。

　　我的眼前一片茫白，满天的飞雪，四围的积雪蔓延在一起，空寂地听不到一点声音。我痴了般地杵在那儿，嗓子眼儿里涩苦涩苦的。

　　当我咚咚咚咚地跑进204，已经什么都说不出来，嗓子干得没有一丝的水分，好像从来没有液体在那里流过。我没有去看唐冰最后一眼，我怕……，怕看到他竖竖的头发，很"男孩子"的高鼻子。两个小酒涡。我趴在我们曾经的床铺上，紧紧抱着他送我的最后一罐冰糖，想着他在我面前的每一个样子。我死死咬住嘴唇憋着不让自己哭出来，都要喘不过气。我听见了好听的口琴声，我能跟着小声哼唱，我看见了一个小小的灵活的身影在玩篮球，我听见了熟悉的声音说别怕不苦吃下去病就好了，我又看见了一个健硕的脊背走在前面回头招呼我说快呀晚了就迟到了要不我背你，我闻到了香香的冒着热气的牛肉面听到他说叫我声哥哥就把这片大的牛肉给你……我呜呜地哭倒在床上。

　　我放进嘴里一颗冰糖，竟掩不住艰涩的苦味。我小心地含化着它，感受着它慢慢变小，变小。它在流泪，流了我一嘴一心的伤痛——唐冰，就这样在我的世界里化掉了。

　　我再也不吃糖了。我拿出一块最大的举在眼前透着模模糊糊地看着外面说。我会封好最后一罐糖，留着，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