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蓝垣

　　一.

　　我在这家英资公司工作了近5年，没学会英国人工作的高明之处前，就学会了英国人的“贵族习气”：喝下午茶。

　　公司的茶水间原本是供中国雇员喝纯净水、外国雇员泡咖啡用的，可我上班没几天就发现，几乎没有人只喝白水，最一般的也是喝袋装立顿红茶，还必须是加炼乳加方糖的那种。

　　当然少不了点心，听说公司写字间楼下的西饼店就是因为我们这样的公司而生意红火的。

　　我是公司的一个例外，因为对茶和咖啡的高度敏感，我只喝白水，想优雅都优雅不起来，同在秘书部工作的肖可可就经常搅动着粉红色的小勺，冲我得意地笑。起初我对那种笑容有些厌恶，等大家混熟了，觉得那不过是年轻女郎的一个小卖弄，不仅仅对我，可可对我们的顶头上司高楷也同样使用这种笑容。因为高楷从不吃点心，他不喜欢甜味的食品。

　　可可常在我面前评价高楷，说他什么都好，个子挺拔，相貌英俊，为人厚道。惟一的缺憾就是有点儿土气，尽管也穿名牌西服，但总够不上绅士的派。我笑她以貌取人。

　　她感慨：我就是以貌取人！真不知什么样的女人会喜欢他？

　　我所指的不是可可对高楷外貌的评价，我想我针对的是“为人厚道”。

　　我总觉得可可太年轻，她的很多想法都比较天真。像我刚进公司那会儿，也曾私下赞赏过高楷厚道。

　　二.

　　我们公司的所有秘书都属于行政部，是整个公司的“万金油”。我和高楷是同时被录用的，我们也同时被分配到总经理办公室，我负责内联，他负责外联。

　　我们的友谊是从茶水间开始的。

　　他在开始喝立顿加炼乳的初期总是一副滑稽的面孔，我开玩笑说，要是你喝不惯就别勉强自己。

　　他撇嘴：入乡随俗吧。后来我知道他胃不好，吃糖多了容易反胃酸，所以他不加糖，更不敢吃甜腻的西点。我还了解到他的家境不是太好，能在外企大公司上班已经很了不得，想快点融入“企业文化”，不为过。于是，我常带点胃舒平之类的养胃药，在茶水间很善意地交给他。

　　高楷也经常到楼下买几样有着好看的鲜奶油雕花的蛋糕送给我，尽管我好几次婉拒，他还是买来放在茶水间的柜子里，等遇到我时交给我。后来我不得不告诉他我也不是很喜欢那种甜腻，他不好意思地检讨：我还以为年轻女孩都喜欢呢。那次他不好意思的模样让我觉得他是个厚道的男人，虽然不懂得如何讨女人欢心，但他的诚意我领，并告诉他，我喜欢起酥，你可以买咸味的，我们同吃。一直认为办公室恋爱不是什么好事的我和高楷的关系有些暧昧了，我们经常利用公司下午茶的时间在茶水间里谈笑风生片刻，后来，又有了一些办公室以外的约会，他送我玫瑰，我还以温情的微笑。

　　高楷工作很努力，但作为一名男性秘书，他的努力常常会被忽视，尽管他比别人都勤于加班，但在公司的地位仍然不高。他在我面前发牢骚，我劝他凡事看开，不必太功利，有的事情让时间来消化。

　　但高楷并不喜欢我的劝词，可能他认为我是个没有什么进取心的女人，他有些刻意地疏远我，也不再买起酥和送玫瑰花。有时在茶水间遇见，他也只是报以礼节性的点头，笑容也很公式化。

　　我有些失落，因为他的淡漠让我发现其实自己已经爱上他了。

　　三.

　　当我以为自己已没有机会接近高楷的时候，他突然变得殷勤起来，原先只买起酥当点心的，也改成用精美的礼盒送我一个礼拜都吃不完的，各种口味的起酥。一天，午餐后到茶水间吃感冒药，遇见高楷，他已经习惯了立顿，偶尔也放一粒糖。

　　我搭讪：这么快就习惯了？

　　他很热情：你不舒服？然后就我的轻微的感冒他表现出夸张的紧张与关心，甚至说要陪我到医院。

　　我突然觉得有些伤心，因为受宠若惊，也因为莫名其妙：为什么要这样？

　　他有些局促，但还是硬着头皮：请你原谅。

　　我以为这是一个爱情故事的开场白。

　　高楷突然很为难地说：帮我一个忙好吗？

　　原来他和人事部的人在喝茶聊天时得到一个消息：公司要在秘书中提拔一人当行政部的经理，人事部有两个人选：我和高楷，最后的人选决定之前会找我们俩分别谈话。

　　我苦笑：我本身就没什么野心，也一直自认平庸，我不会和你争的。

　　高楷眼中骤然间的兴奋火花让我那还未曾完全熄灭的爱意变成灰烬。我突然觉得这个男人有些可怜，为了让像个绅士就虐待自己的胃，为了往上爬就利用女人的爱情。爱情？

　　高楷满足地离开后，我在茶水间嘲笑了自己很久：为什么不争一争？哪怕算报复也行。可饮水桶里突然往上翻腾的水泡吓了我一跳，我告诉自己：如果你是那种为追求优雅而任咖啡和茶折磨的女人，你不应该答应高楷。但很可惜，你不是。人事部并没有找我谈话，尽管我已经编好了一套自己不能胜任的说辞。他们经过后期权衡，直接提拔了高楷。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他也没有想到自己枉做了一把小人。

　　同事们在他搬进新办公室时起哄：今天的下午茶你得请。我也在列，可高楷一直不正视我，尽管我表现得无比自然。其实，我并没有为高楷的晋升做过什么，但他却为我和他之间有可能发生的爱情送上了一份终结证明。

　　高楷还是很慷慨地请大家喝下午茶，漂亮的盒子里都是新鲜的忌廉蛋糕，奶油雕花很诱人，但不合我的口味，没有起酥。

　　我静静地靠在一边，喝我的纯净水。

　　四.

　　肖可可接替高楷变成了我的新搭档。

　　可可时髦任性，偶尔喜欢耍耍小聪明，人倒爽快直接。她的打扮、作风是很贴切在茶水间扮扮淑女的。

　　肖可可的工作态度实在不可恭维，倒不是她不够机灵，只是她一心想到公司的公关部，但生不逢时，进公司时正好行政部急等人用。可可在人事部经理面前发过牢骚，经理看她杏眼横挑，红唇微撅的漂亮模样，也不忍扫她的兴，半敷衍半寻开心：你求我还不如在老总跟前飞个媚眼管用呢。

　　的确，连生气都生得楚楚动人的女人，似乎谁都应该买她面子。

　　经理的玩话可可当了真，跑总经理办公室跑得很勤。还时不时在茶水间和老总聊自己的罗曼史，举手投足，风情万种。知道的人自然知道她是为了调到公关部，不知道的人也自然以为可可心术不正。流言蜚语传到老总耳边，差点让可可丢了工作。

　　我也曾在茶水间听见人事部经理和几个男职员议论此事，他忘了自己是始作俑者，还一脸鄙夷地说风凉话。一干男人一副街边三八的模样，其中一人还不怀好意地愤然：胸大脑小。自然是说可可。

　　我真替可可不值，私下劝她，她有所收敛，虽然工作积极了许多，但我看的出她依旧不满足现状。

　　高楷在茶水间时分也和我谈论过此事，尽管我已不屑与其为伍，但毕竟是上司，也不能太冷落。倒是高楷一直殷勤，常主动与我搭讪，眼神也不时暧昧。放在以前我会认为那是种异性爱慕的信息，可眼下权当是一个男人的低级“报恩”。现在像小肖这种女人不算少数吧。高楷的语气明显是试探，他以为在一个女人面前贬低另一个女人，能讨前者的欢心。

　　你们可能误会她了。我淡淡回应，心里却满是对高楷的鄙夷。

　　你很宽容。他必以为我是清高的，口吻有些嘲讽。

　　我一向不爱品味同事的为人，我回敬。他的态度令我厌恶，相比之下，可可似乎比他要高尚百倍。

　　我离开，但我能想象出高楷的气愤，因为接下来的日子他把我视为眼中钉。尽管在工作上他不能大张旗鼓地为难我，但我心里明白一有机会他便会把我踢出行政部，毕竟，谁也不愿自己的部下与自己有“怨”，何况，打掉牙往肚里咽的滋味，不好受。

　　五.

　　公司每年在圣诞前夕都会有规模很大的宣传活动，这也是公关部显示实力的最好机会。

　　一天，我送文件到老总办公室时，老总突然问我：你愿不愿意到公关部，他们的副经理刚辞职，正等人用。

　　我诧异。

　　你在公司的时间很长，对上上下下都了解，如果你本人同意，我让人事部安排。老总解释。

　　老总器重，当然求之不得，可我还是不明白，公司调派人事的事情向来是人事部决定，老总不会越俎代庖的。

　　他见我不出声：你再考虑一下也行，但公关部等不了太久。

　　我没来得及把这个消息告诉可可，她已经听到风声，把我拉进茶水间，一通询问。

　　从可可的消息里，我得知是公关部向人事部要人，正好高楷在场，就把我推荐过去，因为急，公关部直接向老总打了报告。

　　我顿时明白了，高楷的机会到了，可肖可可也不会放弃这个机会的。

　　至于可可都做了哪些私人功课我不得而之，说实话我根本不想和她争什么，也自认为帮不了她什么，如果她真的能打通关系，了了心愿，也不是一件坏事。

　　一天上班在电梯口遇见公关部的李经理，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女人，她很亲热地拉着我的手，笑得很怪异也很虚伪：什么时候来报到呀？早听说你是才貌双全，难怪小高这么欣赏，一个劲说什么忍痛割爱、釜底抽薪的……

　　果然是高楷做足了“功课”。

　　看着李经理极其暧昧又有点是非的笑容，我明白高楷再次利用了我的“爱情”，如果他要为心爱之人谋个晋升怎么说也不为过，何况卖一个人情给春风得意的行政部经理，谁不愿意？

　　可可丧着脸把我拉进茶水间：还是你的后台硬，早上李经理都告诉你了吧？我的后台？

　　高楷呀，他想追你还不是司马昭之心啊？我知道他平时就看我不顺眼，这个土包子！亏我还送他沙弛的皮包呢，打水漂了不是？还有那个李经理，真该在CD的口红上抹点巴豆……可可气得花容失色。

　　我可以解释，甚至还可以告诉可可我和高楷的恩怨，可我懒得再多说什么，我只告诉可可我今天就会辞职。

　　在可可无比惊讶的目光中，我把我的玻璃杯用纸巾擦干净放在塑料袋里，离开了茶水间，我想我再也不会在这里喝纯净水了，它的滋味早已变了。

　　不记得哪部武侠片中有人说过：江湖险恶，勾心斗角，人心何尝不是。真想加一句：办公室又何尝不是呢？

　　六.

　　老总挽留：不想去公关部也不用辞职嘛。

　　不是一回事儿，我微笑。既然去意已决，多留一刻都会觉得不舒服。

　　我收拾完东西已经是下午茶时间了，同事们都集中在茶水间里享受英国人的“贵族优雅”和中国人的八卦新闻去了，我离开得很孤独，也很清净。

　　本想到西饼店小坐一会儿，可高楷和李经理在里面。我看见高楷把一块很新鲜的忌廉蛋糕放进嘴里，淡紫色的奶油沾在嘴角，他舔了舔，很享受的神情。

　　我想他终于也习惯了甜味，但愿他的胃也不再冒酸水，配合他适应一切。

　　走到楼外才发现阴雨绵绵，到处都已经湿漉漉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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